卷三十九 神偷寄兴一枝梅 侠盗惯行三昧戏

若能收作公家用,何必疆场不建功?

过了一个多月,懒龙路上又遇着他,哀告道:“我穷得不耐烦了,本日去卜问一卦,遇着上上大吉,财爻策动。先生说当有一场飞来繁华,是别人作成的。我想不是老龙,还那边希冀?”懒龙笑道:“吾几近忘了。前日那家金银一箱,已到手了。若竟把来与你,恐那家发觉,你藏不过,做出事来。以是权放在那家水池内,再看动静,今已个月期程,不见声气,想那家不考虑追访了。能够取之无碍,晚间当再去走遭。”贫儿比及傍晚,来约懒龙同往。懒龙一到彼处,但见:

斯须天明,张批示走将出来,鹦哥不见在檐下。急唤甲士问他,两个多不在了。忙叫拿来,甲士还是残梦未醒。批示喝道:“叫你们看管鹦哥,鹦哥在那边?你们倒在外边来!”甲士道:“五更时,恩主亲身出来取了鹦哥出来,发放小人们归去的,如何反问小人要鹦哥?”批示道:“胡说!我何曾出来?你们见鬼了。”甲士道:“清楚是恩主亲身出来,我们两小我同在那边,莫非一齐目炫了不成?”批示情知难堪,走到书房,仰见屋椽有孔道,想必在这里动手去了。正持疑间,外报懒龙将鹦哥送到。批示含笑出来,问他何由偷得出去,懒龙把昨夜着衣戴巾、假装仆人取进鹦哥之事,说了一遍。批示欣喜,大加亲幸。懒龙也经常有些小孝敬,批示一发亲信相托,懒龙一发安然无事了。普天下巡捕官偏会养贼,向来如此。有诗为证:

虽如此说,懒龙公然与人作戏的事体多。曾有一个博徒在赌场得了采,背负千钱回家,路上撞见懒龙。博徒指着钱戏懒龙道:“我彻夜把此钱放在枕头底下,你若获得去,明日我输东道。若取不去,你请我吃东道。”懒龙笑道:“使得,使得。”博徒归家中对老婆说:“本日得了采,把钱藏在枕下了。”老婆内心欢乐,杀一只鸡烫酒共吃。鸡吃不完,还剩下一半,清算在厨中,上床同睡。又说了与懒龙打赌赛之事。伉俪相戒,大师觉醒些个。岂知懒龙此时已在窗下,一一听得。见他佳耦惺聪,难以动手,心生一计。便走去灶下,拾根麻骨放在口中,嚼得毕剥有声,竟似猫儿吃鸡之状。妇人惊起道:“另有老大半只鸡,明日好吃一餐,不要被这亡人抱了去。”赶紧走下床来,去开厨来看。懒龙闪入天井中,将一块石抛下井里“洞”的一声响。博徒听得惊道:“不要为这点小小口腹,失脚落在井中了,不是耍处。”急出门来看时,懒龙已隐身入房,在枕下挖钱去了。佳耦两人黑暗里叫喊呼应,方知无事,挽手归房。到得床里,只见枕头移开,摸那钱时,早已不见。伉俪相互怨怅道:“清明净白,两小我又未曾睡着,却被他劈面作弄了去,也倒好笑。”到得天明,懒龙将钱来还了,来索东道。博徒大笑,就勒下几百放在袖里,与懒龙前到旅店中,买酒请他。两个喝酒中间,细说昨日风景,拍掌大笑。

且如宋朝临安有个大贼,叫做“我来也”,不知姓甚名谁,但是他到人家盗窃了物事,一些踪迹不暴露来,只是临行时壁上写着“我来也”三个大字。第二日人家瞥见了字,方才简点家中,晓得失了贼。若无此字,竞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煞妙手腕!临安中受他蒿恼不过,纷繁告状。府尹责着访拿使臣,严行挨查,要获着真正写“我来也”三字的贼人。倒是没个姓名,知是张三李四?拿着阿谁才肯赖帐?使臣人等受那比较不过,只得用心体访。元来随你巧贼,须瞒不过公人,占风望气,定然晓得的。只因拿得甚紧,毕竟不知怎的缉看了他的真身,解光临安府里来。府尹升堂,使臣禀说缉着了真正“我来也”,虽不晓得姓名,却恰是写这三字的。府尹道:“何故见得?”使臣道:“小人们体访甚真,一些不差。”那小我道:“小人是良民,并不是甚么我来也。公人们比较不过,拿小人来冒充的。”使臣道:“的是真正的,贼口听他不得!”府尹只是狐疑。使臣们禀道:“小人们费了多少心机,才访得着。若被他花言巧语脱了出去,厥后小人们再没处拿了。”府尹欲待要放,见使臣们如此说,又怕是真的,万一放去了,难以寻他,再欠比如较访拿的了,只得权发下监中收监。

“我元狐疑前日监的,一定是真我来也,公然另有这小我在那边,那监的岂不冤枉?”即叫狱卒分付快把前日监的那人放了。另行责着访拿使臣,定要访个真正我来也解官,立限比较。岂知真的却在面前放去了?只要狱卒内心明白,伏他神机妙用,受太重贿,再也不敢说破。

固然贼态何堪述,也要临时猝智难。

若托大儒言,是名善戏谑。

那人一到监中,便好言对狱卒道:“进监的旧例,该有使费,我身边之物,尽被做公的搜去。我有一主银两,在岳庙里神座破砖之下,送与哥哥做拜见钱。哥哥只做去烧香取了来。”狱卒似信不信,免不得跑去一看,公然得了一包东西,约有二十余两。狱卒大喜,遂把那人好都雅待,渐加密切。一日,那人又对狱卒道:“小人承蒙哥哥美意,非常对待得好。小人无可报效,另有一主东西在某外桥垛之下,哥哥去取了,也见小人一点敬意。”狱卒道:“这个地点,是来往之所,人眼极多,如何获得?”那人道:“哥哥将个筐篮盛着衣服,到那河里去洗,摸来放在篮中,就把衣服盖好,却不拿将来了?”狱卒依言,如法取了来,没人知觉。简简物事,约有百金以外。狱卒一发喜谢不尽,爱厚那人,如同骨肉。晚间买酒请他。酒中那人对狱卒道:“彻夜半夜,我要到家里去看一看,五更即来,哥哥可放我出去一遭。”狱卒考虑道:“我受了他很多东西,他要出去,做难不得。万一不来了如那边?”那人见狱卒游移,便道:“哥哥不必狐疑,小人被做公的冒认做我来也送在其间,既无真名,又无实迹,须问不得小人的罪。小人少不得辨出去,一世也不私逃的。但请哥哥放心,只消的个更次,小人仍旧在此了。”狱卒见他说得有理,想道:“一个未曾问罪的犯人,就是失了,没甚大事。他现与了我很多银两,拼得与他利用些,好歹胡涂得过,况他一定不来的。”就依允放了他。那人不由狱门,竟在屋檐上跳了去。屋瓦无声,早已不见。

“来了,来了。”狱卒惊醒,看了一看道:“有这等信人!”那人道:“小人怎敢不来,有累哥哥?多谢哥哥放了我去,已有小小谢意,留在哥哥家里,哥哥快去清算了来。小人就要别了哥哥,当官出监去了。”狱卒不解其意,急回到家中。家中老婆说:“有件事,正要你返来得知。昨夜更鼓尽时,不知梁上甚么响,忽地掉下一个包来。解开看时,尽是金银器物,敢是天锡我们的?”狱卒情知是那人的原因,急摇手道:“不要露声!快清算好了,渐渐受用。”狱卒急转到监中,又谢了那人。斯须府尹升堂,放告牌出。只见纷繁来告盗情事,共有六七纸。多是昨夜失了盗,墙壁上俱写得有“我来也”三字,哀告下落访拿。府尹道:

跳到街上正走时,天尚拂晓,有三四一起早行的人,前来撞着。见懒龙单独一个负侧重囊,侵早行走。疑他来路不正气,遮住道:“你是甚么人?在那边来?说个明白,方放你走。”懒龙口不承诺,伸手在肘后摸出一包,团团如球,抛在地下就走。那几小我多来抢看,见上面牢卷密扎,道他必是好物,抢先来解。解了一层又有一层,就象剥笑壳普通。且是层层捆得紧,剥了一尺多,里头还不尽。剩有拳头大一块,疑道:“不知裹着甚么?”世人不肯停止,还要夺来源看。那先前解下的多是敝衣破絮,零寥落落,堆得满地。正在闹嚷之际,只见一伙人赶来道:“你们偷了我家铺里衣服,在此分赃么?”不由分辩,拿起东西蛮打将来。世人呼喝不住,见不是头,各跑散了。中间拿住一个老头儿,天气骚黑当中,也不来认面庞,一步一棍,直打到铺里。老头儿一里乱叫乱喊道:“不要打,不要打,你们错了。”世人多是兴头上,人住马不住,那边听他?

柔若无骨,轻若御风。大则登屋跳梁,小则扪墙摸壁。随机应变,看景生情。摄口则为鸡犬狸鼠之声;鼓掌则作萧鼓弦素之弄。饮琢有方,律吕呼应。无弗酷肖,可使乱真。出没如鬼神,去来如风雨。公然天下无双手,真是人间第一偷。懒龙不但伎俩奇妙,又有几件希罕本领,惊奇脾气。自小就会着了靴在壁上走,又会说十三省乡谈,夜间能够连宵不睡,白天能够连睡几日,不茶不饭,象陈抟普通。偶然安排一吃,酒数斗饭数升,不彀一饱。偶然不吃起来,便动几日不饿。鞋底顶用稻草灰做衬,走步绝无声响。与人相扑,不顾来往,倏忽如风。想来《剑侠传》中白猿公,《水浒传》中鼓上蚤,其矫捷不过如此。

姑苏新兴百柱帽,少年浮浪的无不戴着装幌。南园侧东道堂白云房一起羽士,多暗里置一顶,以备出去游耍,好装俗家。一日夏月气候,筹议游虎丘,已叫下酒船。百个纱王三,乃是王织纱第三个儿子,常日与众羽士相好,常合伴打平火。众羽士嫌他惯讨便宜,且又使酒尴尬,这番务要瞒着了他。不想纱王三已晓得此事,恨那羽士不来约他,却寻懒龙筹议,要怎生败他游兴。懒龙应允,即闪到白云房将众道常戴板巾尽取了来。纱王三道:“何不取了他新帽,要他板巾何用?”懒龙道:“若他落空了新帽,明日不来游山了,有何兴趣?你不要管,看我明日消遣他。”纱王三终是不解其意,只得由他。明日,一伙羽士轻衫短帽,装束做少年后辈,登舟放浪。懒龙青衣相随下船,蹲坐舵楼。众道只道是船上人,船家又道是跟的酒保,各不相疑。开得船时,众道解衣脱帽,纵酒喝彩。懒龙看个空处,将几顶新帽卷在袖里,腰头摸出昨日所取几顶板巾,放在其处。行到考虑桥边,拢船近岸,懒龙已望岸上跳将去了。一伙羽士正要着衣帽登岸萧洒,寻帽不见,但有常戴的纱罗板巾,压揩整齐,安设做一堆在那边。众道大嚷道“怪哉!圣哉!我们的帽子多在那边去了?”船家道:“你们自清算,如何问我?船不漏针,料没失处。”众道又各寻了一遍,不见踪迹,问船家道:“方才你船上有个穿青的肥大男人,走登陆去,叫来问他一声,敢是他见在那边?”船家道:“我船上那有此人?是跟从你们下来的。”众道嚷道:“我们几曾有人跟来?这是你串同了白日撞偷了我帽子去了。我们帽子几两一顶结的,决不与你干休!”扭住船家不放。船家不伏,大声嚷乱。岸上聚起无数人来,簇拥争看。

又一日,与二三少年同立在北潼子门酒家。河下船中有个福建公子,令从人将衣被在船头上晒曝,斑斓璨烂,观者无不啧啧。内里有一条被,乃是西洋异锦,更加独特。世人见他如此夸耀,戏道:“我们用甚法取了他的,以博一笑才好?”尽推懒龙道:“此时懒龙不逞款式,更待何时?”懒龙笑道:“彻夜让我弄了他来,明日大师归还他,要他赏钱,同诸公取醉。”懒龙说罢,先到混堂把身上洗得干净,再来到船边看相动静。守到更点二声,公子与众客尽带酣意,得志恍惚。打一个混合铺,吹正了灯,一齐藉地而寝。懒龙倏忽闪动,已杂入众客铺内,挨入被中。说着闽中乡谈,用心在被中挨来挤去。众客睡不象意,口里和罗抱怨。懒龙也作闽音说睡话,趁着挨挤杂闹中,扯了那条异锦被,卷作一束。就作睡起要泻溺的声音,公开拽开舱门,走出泻溺,径跳登陆去了,船中诸人一些不觉。及到天明,船中不见锦被,满舱闹嚷。公子甚是叹惋,与众客筹议,要告官又不直得,要住了又不舍得。只得许下赏钱一千,招人追随踪迹。懒龙同了昨日一千人下船中,对公子道:“船上所失锦被,我们已见在一个地点,公子收回赏钱,与我们弟兄买酒吃,包管寻来偿还。”公子立教取出千钱来放着,待被到手即发。懒龙道:“可叫管家随我们去取。”公子分付亲随家人同了一伙人走到徽州当内,认得锦被,恰是元物。亲随便问道:“这是我船上东西,为安在此?”当内道:“早间一人拿此被来当。我们瞥见此锦,不是这里出的,有些狐疑,不肯当钱与他。那小我道:‘你每若放不下时,我去寻个熟人来,保着秤银子去就是。’我们说这个使得。那人一去竟不来了。我元道必是来源不明的,既是尊舟之物,拿去便了。等那小我来取时,小当还要抓住了他,送到船上来。”世人将了锦被去还了公子,就说当中说话。公子道:“我们客边的人,但得元物不失罢了,还要寻那贼人怎的?”就将出千钱,送与懒龙等一伙报事的人。世人收受,俱到旅店里废除了。元来当里去的人,也是懒龙央出来,把锦被卸脱在那边,好来请赏的。如此作戏之事,不一而足。恰是:

自古说孟尝君养门客三千,鸡鸣狗盗的多清算在门下。厥后被秦王拘留,无计得脱。秦王有个爱姬传语道:“闻得孟尝君有领狐白裘,代价令媛。若将来送了我,我替他讨小我情,放他归去。”孟尝君当时只要一领狐白裘,已奉上秦王保藏内库,那得再有?当时狗盗的便献计道:“臣善狗偷,往内库去偷将出来便是。”你道何为狗偷?乃是此人善做狗嗥。就假做了狗,爬墙越壁,快速如飞,公然把狐白裘偷了出来,送与秦宫爱姬,才得善言放脱。连夜行到函谷关。孟尝君恐怕秦王有悔,前面追来,急要出关。当得关上直等鸣鸣才开。孟尝君着了急,当时门客道:“臣善鸡鸣,此时正用得着。”就曳起声音,学作鸡啼起来,公然与真无二。啼得两三声,四下群鸡皆啼,关吏听得,把关开了,孟尝君才得脱去。孟尝君平时养了很多客,今脱秦难,却得此两小人之力,可见天下寸长尺技,俱有效处。而当代上只重着科目,非此出身,纵有奢遮的,一概不消。以是有奇巧智谋之人,没处设施,多赶去做了为非作歹的活动。如果善用人才的,收抬将来,随宜酌用,一定不得他力量,且免得他流在盗贼里头去了。

酒家翁闻声,来问其故,与他说了。酒家翁道:“一贯闻知手腕高强,公然如此。”指着桌上锡酒壶道:“彻夜若能获得此壶去,我明日也输一个东道。”懒龙笑道:“这也不难。”酒家翁道:“我不准你毁门坏户,只在此桌上,凭你如何取去。”懒龙道:“使得,使得。”起家相别而去。酒家翁到晚分付牢关流派,自家把灯四周照了,料道出去不得。想道:“我停灯在桌上了,拼得坐着守定这壶,看他那边动手?”酒家翁公然坐到夜分,绝无影响。意义有些不耐烦了,倦急起来,磕睡到了。开初还实在勉强,支撑不过,就斜靠在桌上睡去,不觉大鼾。懒龙早已在门外听得,就悄悄的扒上屋脊,揭开屋瓦,将一猪脬紧扎在细竹管上。竹管是打通中节的,缓缓放下,插入酒壶口中。旅店里的壶,多是肚宽颈窄的。懒龙在上边把一口气从竹管里吹出去,那猪脬在壶内涨将开来,已满壶中。懒龙就掐住竹管上眼,便把酒壶提将起来。仍旧盖好屋瓦,不动分毫。酒家翁一觉醒来,桌上灯还未灭,酒壶已失。急起四下看时,窗户安然,毫无漏处,竟不知甚么神通摄得去了。

诗曰:

懒龙神偷之名,四周布闻。卫中巡捕张批示访知,叫巡军拿去。批示见了问道:“你是个贼的头儿么?”懒龙道:“小人未曾做贼,怎说是贼的头儿?小人未曾有一毫赃私犯在公庭,亦未曾见有窃盗贼伙板及小人,小人只为有些小智巧,与亲戚朋友作耍之事,间或有之。爷爷不要见罪小人,或者偶然用得小人着,水里火里,小人不辞。”批示见他身材小巧,说话利落,想道无赃无证,难以罪他。又见说肯着力,考虑如许人有效处,便没有难为的意义。正说话间,有个阊门陆小闲将一只红嘴绿鹦哥来献与批示。批示教把锁镫挂在檐下,笑对懒龙道:“闻你手腕通神,你虽说戏耍无赃,偷人的必也很多。今且权恕你罪,我只要看你手腕。你今晚若能偷得我这鹦哥去,明日送来还我,凡事不计算你了。”懒龙道:“这个不难,容小人出去,明早送来。”懒龙叩首而出。批示当下分付两个守夜甲士,谨慎看管架上鹦哥,倘有疏失,重加贵治。两个甲士服从,守宿在檐下,一步不敢走离。虽是眼皮压将下来,只得勉强支撑。一阵盹睡,闻声惊醒,甚是痛苦。

有一贫儿,少时与懒龙游狎,厥后消乏。与懒龙途中相遇,身上褴褛,自发羞惭,引扇掩面而过。懒龙掣住其衣,问道:“你不是某舍么?”贫儿局蹐道:“惶恐,惶恐。”懒龙道:“你一贫至此,明日当同你入一大师,取些来付你,勿得妄言!”贫儿晓得懒龙手腕,又是不哄人的。明日傍晚来寻懒龙。懒龙与他共至一所,乃是士夫家池馆。但见:暮鸦狼籍,碧树蒙笼。万簌凄清,四隅沉寂。懒龙分付贫儿止住在外,本身竦身攀树逾垣而入,好久不出。贫儿屏气吞声,蹲踞墙外。又被群犬嚎吠,赶来咋啮,贫儿绕墙走避。微听得墙内水响,修有一物如没水鸬鹚,从林影中堕地。细心看看,倒是懒龙,浑身沾湿,状甚狼狈。对贫儿道:“吾为你几近送了性命。内里黄金无数,能够斗量。我已取到了手,因为外边犬吠得紧,惊醒内里的人,追将出来。只得丢弃道旁,轻身走脱,此乃子之命也。”贫儿道:“老龙常日手到拿来,本日如此,是我命薄!”感喟不堪。懒龙道:“不必烦恼!他日别作事理。”贫儿怏怏而去。

度柳穿花,捷若飞鸟。驰彼溅沫,矫似游龙。斯须之间,背负一箱而出。急到僻处开看,将着身带宝镜一照,里头尽是金银。懒龙分文不取,也不问多少,尽数与了贫儿。分付道:“这些财物,可勾你一世了,好好将去用度。不要学我懒龙混帐半生,不做人家。”贫儿感激谢教,将着做本钱,厥后竟成大族。懒龙所行之事,每多如此。

到得天未大明,狱卒宿酒未醒,尚在昏黄,那人已从屋檐跳下。摇起狱卒道:

看官,你道如此贼人智巧,可不是有效得着他的去处么?这是旧话,不必说。只是我朝嘉靖年间,姑苏有个神偷懒龙,事迹颇多。虽是个贼,煞是有义气,兼带着戏耍,说来有很多好笑好听处。有诗为证:

懒龙又走在一个买衣服的铺里,寻着他衣库。正要拣好的卷他,暗中难认,却把身边宝境来照。又道是隔墙须有耳,门外岂无人?谁想隔壁人家,有人在楼上做房。楼窗瞥见间壁衣库亮光一闪,如闪电普通,情知有些难堪,忙敲楼窗向铺里叫道:“隔壁细心,家中敢有小人了?”铺中人惊起,口喊“捉贼!”懒龙听得在先,瞥见庭中有一只大酱缸,上盖篷草,懒龙仓猝揭起,蹲在缸中,仍复反手盖好。那家人提着灯各处一照,不见影响,寻到后边去了。懒龙在缸里想道:“方才只要缸内未曾开看,此背面寻不见,此番必来。我不如往看过的地点躲去。”又思身上衣已染酱,淋漓开来,掩不得踪迹。便把衣服卸在缸内,赤身脱出来。把脚踪印些酱迹在地下,一起到门,把门开了,本身翻身出去,仍入衣库中藏着。那家人背面寻了一转,又将火到前边来。公然把酱缸盖揭开看时,却有一套衣服在内,认得不是家里的。多道这清楚是贼的衣掌了。又见地下足迹,自缸边直到门边,门己敞开。固然道:“贼见我们寻,慌躲在酱缸内里。我们后边去寻时,他却脱下衣服逃脱了。可惜看得迟了些个,不然此时已被我们拿住。”店东人家道:“赶得他归天罢了,关好了门安息罢。”一家尽道贼去无事,又历碌了一会,放倒了头,大师熟睡。讵知贼还在家里?懒龙安然住在斑斓丛中,把上好衣服绕身系束得紧峭,把一领青旧衣内里盖着。又把金饰好物,装在一条布被内里打做个包儿。弄了大半夜,寂寂负了从屋檐上跳出,这家子没一人知觉。

夜已五鼓,懒龙走在批示书房屋脊上,挖开椽子,溜将下来。只见衣架上有一件沉香色潞绸披风,几上有一顶华阳中,壁上挂一盏小行灯,上写着“姑苏卫堂”四字。懒龙心机有计,顿时把衣中来穿戴了,袖中拿出火种,吹起烛煤,点了行灯,提在手里,装着老张批示声音行动,仪容气度,无一不像。走到中堂壁门边,把门蓦地开了。远远放住行灯,踱出廊檐下来。此时月色蒙龙,天气昏惨,两个甲士大盹小盹,方在困乏之际。懒龙悄悄剔他一下道:“天气渐明,不必守了,出去罢。”一头说,一头伸手去提了鹦哥锁镫,望中门内里扭捏了出来。两个甲士闭眉刷眼,正不耐烦,听得发放,如同九重天上的赦书来了,那边还管甚么好歹?一道烟去了。

说话的,懒龙当然手腕高强,莫非只这等游行无碍,再没有失手时节?看官传闻,他也有遇着不巧,受了宽裕,却会得逢急智生,脱身溜撒。曾有一日走到人家,见衣橱开着,急向里头藏身,要取橱中衣服。不匡这家子临上床时,将衣厨关好,上了大锁,竟把懒龙锁在橱内了。懒龙出来不得,心生一计,把橱内服饰紧缠在身,又另包下一大包,俱挨着橱门。口里就做鼠咬衣裳之声。仆人听得,叫起老妪来道:“为何把老鼠关在橱内了?可不咬坏了衣服?快开了橱赶了出来!”老妪取火开橱,才开得门,那挨着门一包儿,先滚了下地。说时迟,当时快,懒龙就这包滚下来,头里一同滚将出来,就势毁灭了老妪手中之火。老妪吃惊大呼一声。懒龙恐怕人起难脱,急取了阿谁包,随将老妪要处一拨,扑的颠仆在地,望外便走。房中有人走起,地上踏着老妪,只说是贼,拳脚乱下。老妪喊叫连天,房外人听得房里嚷乱,尽奔将来,点起火一照,见是自家人厮打,方喊得住,懒龙不知已去过几时了。

话说姑苏亚字城东奥妙观前第一巷有一小我,不晓得他的姓名。厥后他自号懒龙,人只称呼他是懒龙。其母村居,偶尔走路遇着天雨,走到一所枯庙中避着,倒是草鞋三郎庙。其母坐久,雨尚不住,昏昏睡去。梦见神道与他交感,返来有妊。满了十月,生下这个懒龙来。懒龙生得身材小巧,胆气壮猛,心机警变,度量慨慷。且说他的身材行动:

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后辈,扑的跳下船来道:“为甚么喧闹?”众道与船家各各奉告一番。众道认得那人,道是决帮他的。不匡那人正色起来,反责众道道:

谁道偷无道?神偷事每奇。

剧贼从未有贼智,其间妙巧亦无穷。

猫鼠何当一处眠?总因有味要垂涎。

胪传能发冢,穿窬何足薄?

懒龙当然好戏,如果贰心中不称心的,就连真带耍,需求扰他。有一伙小偷置酒邀懒龙游虎丘。船控山塘,停息米店门口河下。穿出店中买柴沽酒,米店中人嫌他停靠在此出入滋扰,厉声推逐,不准系缆。众偷不平争嚷。懒龙丢个眼色道:“其间不容借走,我们移船下去些,别寻好登陆处罢了,何必动气?”遂教把船放开,世人还忿忿。懒龙道:“不须角口,彻夜我自有措置他地点。”世人叨教,懒龙道:“你们去寻一只站船来,彻夜留一樽酒。一个磕及暖酒家火薪炭之类,多安设船中。我要归程一起弄月色到天明。你们明日便知,眼下不要说破。”是夜虎丘席罢,世人散去。懒龙约他明日早会。止留得一个善饮的为伴,一个会行船的持篙,下在站船中返来。颠末米店河头,店中已扁闭得周到。当时河中弄月归舟欢唱过往的甚多。米店里头人放心熟睡。懒龙把船贴米店板门住下。白天看在眼里,有十一囤在店角落中,正临水次近板之处。懒龙袖出小刀,看板上有节处一挖,那块木节囫图的落了出来,板上老迈一孔。懒龙腰间摸出竹管一个,两端削如藕披,将一头在板孔中插入米囤,略摆一摆,只见囤内米簌簌的从管里泻将下来,就如注水普通。懒龙一边对月举杯,酣呼跳笑,与泻米之声相杂,来往船上多不知觉。那家子在内里睡的,一发胡想不到了。看看斗转参横,管中没得泻下,想来囤中已空,看那船舱也满了。便叫解开船缆,渐渐的放了船去,到一僻处,众偷皆来。懒龙说与原因,尽皆抚拿大笑。懒龙拱手道:“聊奉各位众分,以答昨夜美意。”竟自一无所取。那米店直到开囤,才知此中已空,再不晓得是几时落空,如何样失了的。

看看天气大明,店东人细心一看,乃是自家亲家翁,在乡里住的。赶紧喝住世人,已此打得头虚面肿。店东人忙陪不是,置酒请罪。因说失窃之事,老头儿方诉出来道:“刚才同两三个乡里人作伴到此,天未敞亮,因见一人背驮一大囊行走,正拦住查问,不匡他丢下一件包裹,多来夺看,他乘闹走了。谁想一层一层多是破衣败絮,我们被他哄了,不拿得他。却被这里人不分皂白,混打这番,把火伴人惊散。便宜那贼骨头,又不知走了多少路了。”世人闻声这话,大师惊侮。邻里闻知某家捉贼,错打了亲家公,传为笑话。元来阿谁球,就是懒龙在衣橱里把闲工结成,带在身边,防人尾追,把此抛下做缓兵之计的。这多是他临危急智脱身奇妙之处,有诗为证:

自古道性之所近,懒龙既有这一番车庶,便自藏埋不住,好与少年恶棍的人来往,习成偷儿行动。一时偷儿中妙手有:芦茄茄(骨瘦如青芦枝,探丸白打最胜);刺毛鹰(见人辄隐伏,形如虿范,能宿梁壁上);白搭膊(以素练为腰缠,角上挂大铁钩,以钩向上投掷,遇椽挂便攀登腰缠上升;欲下亦借钩力,梯其腰缠,翩但是落)。这数个,多是吴中妙手,见了懒龙手腕,固然心伏,自发得不及。懒龙原没甚家缘家计,今一发弃了,到处为家,人都不晓得他歇在那一个地点。白日行都会中,或闪入人家,但见其影,不见其形。暗夜便窃入大户朱门寻宿处:玳瑁梁间,鸳鸯楼下,绣屏以内,画阁当中,缩做刺猥一团,没一处不是他睡场。得便就做他一手。因是整天会睡,变幻不测如龙,以是人叫他懒龙。所到之处,但得了手,就画一枝梅花在壁上,在黑处将粉写白字,在粉墙将煤写黑字,再不空过,以是人又叫他做一枝梅。

由来捕盗皆为盗,贼党安能不炽然?

有一织纺人家,客人将银子定下绸罗多少。其家伉俪收银箱内,放在床里边。伉俪同寝在床,夜夜谨慎谨守。懒龙晓得,要取他的,闪进房去,一脚踏了床沿,挽手进床内掇那箱子。妇人惊醒,感觉床沿上有物,暗中一摸,晓得是只人脚。急用手抱住不放,忙叫丈夫道:“快起来,吾抓住贼脚在这里了!”懒龙即将其夫之脚,用手抱住一掐。其夫负痛忙喊道:“是我的脚,是我的脚。”妇人认是错拿了夫脚,立即把手放开。懒龙便掇了箱子如飞出房。伉俪两人还争个不清,妻道:“清楚拿的是贼脚,你却教放了。”夫道:“当今我脚掐得生疼,那边是贼脚?”妻道:“你脚在里床,我拿的在外床,何况吾未曾掐着。”夫道“这等,是贼掐我的脚,你只不要放那只脚便是。”妻道:“我听你喊将起来,仓猝当中认是错了,不觉把手放松,他便抽得去了,着了他贼见地,定是不好了。”摸摸里床,箱子果是不见。伉俪两个我道你错,你道我差,相互抱怨不了。

“各位多是羽流,天然只戴板巾上船。今板巾多在,那边再有甚么百柱帽?清楚是诬诈船家了。”看的人闻声,才晓得是一伙羽士,板巾见在,反要诈船上赔帽子,建议喊来,就有那处所游手好闲几个揽事的光棍来出尖,伸拳掳手道:“果是贼道在理,我们打他一顿,拿来送官。”那人在船里摇手指住道:“不要脱手!不要脱手!等他们去了罢。”那人忙跳登陆。众道怕惹出是非来。叫快开了船。一来没了帽子,二来被人看破,装幌不得了,不好登山,怏怏而回。白费了一番东道,落得绝望。你道跳下船来此人是谁?恰是纱王三。懒龙把板巾换了帽子,知会了他,趁扰壤之际,特来证明道土秘闻,扫他这一场。羽士归去,还缠住船家不歇。纱王三叫人将几顶帽子送将来还他,上复道:“已后做东道要洒浪那帽子时,千万告诉一声。”众道才晓得是纱王三耍他,又曾闻懒龙之名,晓得纱王三常日与他来往,多是懒龙的造作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好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保举票、月票,您的支撑,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

一日,有人传说一个大商命令媛在织人周甲家,懒龙要去取他的。酒后错认了地点,误入了一小我家。其家乃是个贫人,房内止有一张大几。四下一看,别无长物。既已进了房中,一时不好出去,只得伏在几下。瞥见贫家伉俪对食,盘餐萧瑟。夫满面笑容,对妻道:“欠了客债要紧,别无脑筋可还,我不如死了罢!”老婆道:“怎便寻死?不如把我卖了,还好将钱谋生。”说罢,伉俪泪如雨下。懒龙俄然跳将出来,伉俪慌怕。懒龙道:“你两个不必怕我,我乃懒龙也。偶听人言,来寻一个商客,错走至此。今见你每生存不幸,我当送二百金与你,助你运营,快不成别寻门路,如此痛苦!”伉俪素闻其名,拜道:“若得义士如此厚恩,吾伉俪死里得生了!”懒龙出了门去,一个更次,门内铿然一响。伉俪走起来看时,公然一个布囊,有银二百两在内,乃是懒龙是夜获得贩子之物。伉俪喜跃非常,写个懒龙牌位,奉事毕生。

更看多慷慨,不是俗偷儿。

嘉靖初年,洞庭两山出蛟,太湖边山崖崩塌,暴露一古冢朱漆棺。宝贝无数,尽被人盗去无遗。有人传说到城,懒龙偶同亲朋泛湖,因到其处。瞥见藤蔓缠棺,已被斩断。开辟棺中,惟枯骸一具,家旁有断碑恍惚。懒龙道是古来王公之墓,不觉恻然,就与他讳饰了。立即出些银两,雇本处土人聚土埋藏好了,把酒浇奠。奠毕将行,懒龙见草中一物碍脚,昂首取起,乃是古铜镜一面。急藏袜中,不与人见。及到城中,将往僻处,刷净泥滓。细看那镜,小小只要四五寸。面上精光闪动,背上鼻钮四傍,隐起穷奇贪吃鱼龙波浪之形。浑身青绿,尽蚀朱砂水银之色。试敲一下,其声泠然。晓得是件宝贝,将来佩带身边。到得晚间,将来一照,暗处皆明,乌黑如昼。懒龙得了此镜,出入不离,夜行更不消火,一发添了一助。别人怕黑时节,他竟同日里行走,偷法愈便。倒是懒龙虽是偷儿行动,却有几件好处:不肯淫人家妇女,不入良善与磨难之家,说了人说话,再不失期。亦且仗义疏财,偷来东西顺手散与贫困负极之人。最要薅恼那吝啬财主、无义富人,逢场作戏,做出笑话。是以到地点,人多倚草附木,成行逐队来皈依他,义声鲜明。懒龙笑道:“吾无父母老婆可养,借这些人间余财聊救贫人。正所谓损不足补不敷,天道当然,非关吾的好义也。”

巧技承蜩与弄丸,当前矫饰很多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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