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有这么走亲戚的?”梢公不觉得然,“你瞧见那后生膊头的金豆豆没有?三颗!少说也是个团长,出门连个马弁都没有,云衡城的连长都比他场面大些……再说,”梢公声音又低了低,“刚才我提了两句虞家,那后生就不安闲,我是怕……那妹陀不会是从虞家拐出来的蜜斯吧?”

正在这时,门外几道银亮的光束闪过,接着便是汽车刹停的声音,车门开合,下来的尽是撑伞的戎装甲士,雨夜里车影、人影憧憧一片,竟看不清楚是有几辆车子。桂嫂赶快到门口张望,半晌间,几个兵士就到了檐下,为首的一人神情非常烦躁:“掌柜的,明天傍晚有没有一名长官带着夫人从这儿颠末?”

那军官蹙眉道:“下着雨,修甚么?”

那女孩子听了掩唇而笑,替她剔鱼刺的军官倒是神采一黯,老梢公看在眼里,蓦地疑上心头,谈笑了两句,借端进了厨间,凑到老板娘近前,悄声道:“桂嫂,你瞧这后生带着个乖妹陀,是个甚么来源?”

他闭上眼,带着她体温的清甜香气一分一分地往贰内心沁,耳鬓厮磨间,仿佛重又回到孩提时――

那女子笑微微地点头,牵着他的手走了出来,一时已有侍从和勤务兵出去,拿衣裳的拿衣裳,结账的结账。老板娘还要找钱,那军官却道:“留着请这位老哥喝酒吧!”这边说着话,司机已经把一辆车子开到了门前,又有卫兵过来撑伞,梢公瞠目看了半晌,这时才回过味儿来,抖抖索索地跟出来支吾道:“……敢问这位长官,如何称呼?”

那军官还未答话,方才一向没有开口的素衣女子却转过甚来笑道:“人少冷僻,老先生如果不介怀,不如和我们拼一桌吧。”

杜中光道:“是,正在修。”

“嘉宁桥的虞家在云衡很着名吗?”那素衣女子闲闲一问,老梢公立时瞪开了双眼,一脸惊奇隧道:“虞家!妹陀,嘉宁桥的虞家你都不晓得吗?那但是……但是……”他“但是”了几遍,也没“但是”出个合适的词出来,挠了挠头,指着那军官道:“你问他,问他――从戎吃粮的没有不晓得虞家的。虞家!啧啧,进了城你就见地了,城西嘉宁桥,过了桥,一条巷子到尾都是虞家!”

桂嫂一听,内心暗叫不好,莫非叫老庄猜中了,里头那对男女真就是私奔出逃的小鸳鸯?这么大的阵仗莫不是虞家出来追人?一时候也不知是该说还是该瞒,只是愣在当场。

说话间,老板娘已端了茶出来,特地拣了两个不常用的白瓷杯子:“长官喝茶。”一面倒水一面又打量那女子。见她捧茶在手,悠然含笑,规端方矩的短袄长裙,玉色衫子阔袖窄腰,远看简净,近看才瞧见衣摆和袖缘都用极淡的金绿丝线绣了折枝桂花,白生生的腕子上套着一只莹紫的玉镯,一看衣裳气度就晓得是高门朱户里出来的蜜斯,禁不住又自谦了两句:“店小,没有好茶,您二位姑息。”

“没甚么。”他偏过脸挨在她额头上,深深一吻,“我在想那梢公的话,当年跟着虞家出征的两江后辈,能返来的,不晓得有多少。”

馆子里的人也都瞧见了内里的动静,那军官刚起家,那梢公猛地拉了他一把,痛心疾首隧道:“老弟,你们走不脱了,妹陀叫她家里人带归去吧!你从速翻窗子出去,背面比来的就是我的船,你藏一藏……让虞家的人抓住,铁定要把你打趴了!”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一起承诺着跑下来,小方桌上已放好了菜饭,另有一小碟切薄的腊肉,咸香的烟熏香味勾得那梢公口里忍不住咕噜了一声。男孩子揽过碗筷刚扒上两口,忽听外头有仓猝的脚步声响,母子二人昂首看时,见是一个穿戴戎服大衣的年青人避着雨出去,他身形高大,但躬身疾走,行动很有几分狼狈。

老板娘刚要起家号召,却见那人一跨出去便翻开大衣,摆脱出一个娇小小巧、素衣黑裙的女子来。老板娘连那梢公见状都是一愣,只感觉这二人虽行色慌乱,但现在进到堂中,却叫这草率的店面都莫名地亮了一亮,正游移着想要上前号召,那年青人已昂首问道:“掌柜的,热茶有没有?”抬眼间豪气逼人,唇边犹噙着歉然笑意,倒叫老板娘内心忽悠了一下,赶紧号召道:“有有有,长官稍等,顿时就来。”抬脚要走,又笑容可掬地停了停,“店里有本年新下的‘银芽’,长官尝尝?”那年青人脱着大衣点了点头:“好。”

杜中光神采一红,“……呃,是。”

梢公被他瞥得有些发僵的面孔倏然败坏下来,奋力一笑,面上的皱纹聚得更加深了:“长官好福分!老庄我船埠上来去三十年,这么斑斓的妹陀一共也只见过……”煞有介事地扳起手指一捻,“这么一个。”

梢公嘿嘿一笑,回身喝了口酒,咂着嘴说:“长官别看我是个摇橹的,船埠上来去三十年,这点儿眼力见儿还能没有?”说着,下巴一抬,瞟了瞟那女子身上披的戎装外套,“您这个年纪,膊头上就捞了三颗金豆豆,少说也是个团座,十有八九是要去嘉宁桥虞家。老庄我说得对不对?”

那军官点头道:“鄙人姓虞。”

桂嫂一愣,思忖着道:“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儿怪。”想了想,稳住心神道:“他们甚么来源我们可管不着,我尽管做我的买卖。”说罢,走出来添茶添酒,顺带着哄走了自家孩子。

他忽而在本身腿上重重一拍,先叹后笑:“也许也能弄个长官铛铛!”

“着啊!”梢公又拥戴了一声,“就是班配得紧,才拐得出来咯。”

他身边的女子身上倒没淋湿,只是盘起的发辫蹭乱了,乌丫丫的头发遮了一半面孔,这会儿松开来用手指重新理过,精美娟好的表面便闪现出来,晶莹剔透的面孔像是能吸住人的视野,纵是老板娘急着去厨下泡茶,也忍不住打量了几遍,纳罕这女孩子如何生得如许好?

他身边的女子也跟着站了起来,惊奇地望着他二人,唯那军官面不改色地拍了拍梢公拉他的手:“老哥,多谢了。”说罢,朝外头朗声道:“杜中光!”

桂嫂手里的汤勺“当啷”一声磕在锅沿上,面上一层微霜:“这可不敢胡说!我瞧着人家班配得紧。”

那军官看着他摇了点头:“这也是卫朔教你的?”

她回眸一笑,艳色惊人,直把那老梢公看得一愣,恍了恍神才反应过来,赶紧抄了本身的酒壶酒杯乐呵呵地挪到了他们劈面:“好好好!”当下又讲说了一番咀嚼江鲜的门道。未几时,老板娘上了菜,鱼肥酒暖,那梢公更是起了兴趣,连云衡的风土情面也一并演提及来。

梢公见这一男一女拣了离他不远的位子坐下,乐呵呵地转过身搭讪:“长官这是要出城还是进城啊?”那军官随口道:“进城。”梢公带着几分酒意眯起眼睛望了望他,靠近畴昔抬高了嗓门:“是去城西嘉宁桥吧?”

那军官不动声色,他身畔的女子却似有些猎奇地望了那梢公一眼,军官握了握女子的手,对梢公温言问道:“老哥如何晓得?”

梢公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方才被他拉住的军官冲那姓杜的说道:“找到车了?”

春季的雨说下就下,也没个征象,或是说,这一整天的慢阴天都是征象?

小馆子开在江边,雨水一浇,江面上烟雨茫茫,最后两艘船靠了岸,夜色初笼,只一个老梢公无处可去,吃过米粉又要了壶酒,就着一碟子香干嚼得慢条斯理,眼看早晨的买卖要泡汤,一身蓝袄黑裤手脚利落的老板娘皱着眉头朝楼上号召:“满崽,下来用饭!”

一句话说得那女子红了脸颊,一笑低头,无穷娇憨。

桂嫂正心惊胆战不知如何作答,同她问话的军官却蓦地神采一振,撇开她忙不迭地赶进门去,挺身施礼:“校长,夫人!”神态举止极其恭谨。

车子沿着江岸缓缓前行,雨过云开,银亮的月弯挂在山前,潮声起伏,江流澹静。她倚在他肩上,指尖抚开他微蹙的眉心:“如何了?”

杜中光更是语塞,那军官一笑,低头问身边的女子:“吃好了吗?”

桂嫂灶上熬着汤,心不在焉地应道:“一看就是大师子的蜜斯。”

梢公听着他们这边点菜,端到嘴边的酒杯又放了下来,啧啧道:“长官初来云衡,吃得倒很在行哪!这退鳅真是到了非吃不成的时候了,啧啧……”

“着啊!”梢公拥戴了一声,犹踌躇豫地舔了舔嘴唇,“桂嫂,这……怕不是叫人拐出来,私奔的吧?”

桂嫂皱眉道:“甚么‘拐’不‘拐’的?我看那长官是面子人,说不定是走亲戚呢!”

“掌柜客气。”那军官的言谈态度虽不放肆,却也不热络,问了两句店里的预备,先点了一碟退鳅,略一踌躇,低声跟身边的女子解释了两句,待那女子点头,才又点了血鸭、米粉并两样时鲜的菜蔬。老板娘心道,江边的馆子江鲜美,眼下秋江水满,恰是铜鱼最肥美的风景,此人听口音是外村夫,想不到于本地的吃食倒是里手,一边推断一边迭声应着去了厨下。

梢公却放不下内心那点儿疑窦,一团和蔼地同那军官聊了几句,故作平常地笑道:“小老弟,这妹陀是你――”他拖长了话音,便见那军官仿佛有些冷冽地瞥了本身一眼,随即倒是安然一笑,“堂客。”微微一顿,又补了一句,“三书六礼拜鞠问的。”

他说了这些,还是意犹未尽,见那女孩子饶有兴味地瞧着本身,更是非要说出点甚么来:“嗨,当年我还是后生那阵子,要不是家里老母亲死命拦着,老庄我也跟着虞家大帅打天下去了,两江后辈,哪个不晓得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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