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生道:“‘有智妇人,胜如男人。’你说的是。我青远房亲族在会稽处所,向因家贫久不来往。今携令媛而去,料不慢我。我在彼措购置良田美产,每岁往收花利,盘放几年,怕不做个大大财主?”筹议已定。到来春,推说浙中访亲,擅自置下田产,托人收放,每年去计帐一次。回时旧衣旧裳,不暴露有钱的秘闻。如此五年,桂生在绍兴府会稽县已做个大师事,住房都买下了,只瞒得施家不知。

交游谁似前情面?春梦秋云未可凭。

谊高矜厄且怜贫,三百朱提贱似尘。

施公对主僧说道:“带来修殿的银子,别有急用挪去,来日奉补。”主僧道:“迟一日无妨事。”施济回家,将此事述与严氏晓得。严氏亦不觉得怪。次日另凑银三百两,差人送去水月观音殿完了愿心。

施公恻然道:“吾兄勿忧。吾适带修殿银三百两在此,且移以相赠,使君伉俪父子团聚何如?”桂生惊道:“足下莫非戏言乎?”施公大笑道:“君非有求于我,何戏之有?我与君交虽不深,然幼年曾有同窗之雅,每见吴下民风恶薄,见朋友磨难,虚言安抚,曾无一毫实惠之加。甚则面是背非,幸灾乐祸,此吾平时所深恨者。况君本日之祸,涉及老婆。吾向苦无子,此生子仅弥月,祈佛保佑,愿其长成。君有子而弃之别人,玷辱家声,吾何忍见之!吾之此言,实出肺腑/遂开筐取银三百两,双手递与桂生。

到第三日,桂生领了十二岁的长儿桂高,亲身到门拜谢。施济见了他父子一处,更加欢乐,殷勤欢迎,酒食留款。安闲问其偿债之事。桂生答道:“自蒙仇人所赐,已足本钱。奈渠将利策画,田产尽数取去,止落得一家骨肉完聚耳。说罢,泪如雨下。施济道:“君家嫡亲数口,此后如何活计?”桂生道:身居口食,一无所赖。家世衣冠,羞在故里出丑,只得往他方外郡,佣工趁食。”施公道:“‘为人须为彻。’肯门外吾有桑枣园一所,茅舍数间,园边有田十亩。勤于树艺,尽可度日。倘足下不嫌淡泊,就此暂过几时何如?”

试问当今有力者,同窗谁念幼时人?

忽一日两家后代同时出痘,施济请医看了自家儿子,就教去看桂家女儿,此时只当亲媳妇普通。大幸痘都好了。里中有个李老儿号梅轩者,素在施家来往。遂邀亲邻酸钱与施公把盏道贺,桂生亦与席。

桂生还不敢便接,说道:“足下既怀旧情,肯相周济,愿留借券。倘有好日,定当报补。”施公道:“吾怜君而相赠,岂望报乎?君可速归,恐尊嫂悬悬而望也。”桂生喜出望外,做梦也想不到此,接银在手,不觉屈膝下拜。施济仓猝扶起。桂生垂泪道:“某一家骨肉皆足下所再造,虽重生父母不及此恩。三今后,定当踵门伸谢。”又向观音大士前叩首说誓道:“某受施君活命之恩,此生倘不得补答,来生亦作犬马相报。”欢欢乐喜的下山去了。先人有诗赞施君之德:

花匠每年腊月月朔日,于树下烧纸钱奠酒。桂生晓得有这;日规,也是他运气合当起家。其年合法烧纸,忽见有白老鼠一个,绕树走了一遍,径钻在树底下去,不见了。桂生看时,只见树根浮起处有个盏大的窍穴,那白老鼠兀安闲穴边张望。桂生说与浑家,莫非这老鼠是神道现灵?孙大嫂道:“鸟瘦毛长,人贫就智短了。常听人说金蛇是金,白鼠是银,却没有神道变鼠的话,或者树下窖得有财帛,皇天不幸,见我伉俪费事,故教白鼠呈现,也不见得。你明日可往肯门童瞎子家起一当家宅课,看财交策动也不?”桂生常日惯听老婆舌的,明日起早,端的到童瞎子铺中起课,断得有非常财采。伉俪商讨伏贴,买猪头祭献藏神。

桂生道:“若得如此,兔作他乡饿鬼。只是前施未报,又叨恩赐,深有未安。某有二子,长年十二,次年十一,但凭所爱,留一个奉侍仇人,少尽犬马之意,比方退役于豪宦也。”施公道:“吾既与君为友,君之子即吾之予,岂有此理!”当唤小厮取皇历看个谷旦,教他入宅,一面差人分付看园的老仆,教他打扫房屋干净,至期交割与桂家管业。桂生命儿、子拜谢了仇人。桂高朝上叩首。施公要行礼,却被桂生扶住,只得受了。桂生连唱了七八个暗,千恩万谢,同儿子相别而去。到移居之日,施家又送些糕米钱帛之类。清楚是:从空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

当时施济年逾四十,尚未生子。三年孝满,妻严氏劝令置妾。施济不从,发心持诵《白衣观音经》,并刊本布施,许愿:“生于之日,舍三百金修盖殿字。”期年以后,严氏得孕,果生一男。三朝剃头,伉俪提及还愿之事,遂取名施还,到弥月做了汤饼会。施济对浑家说,清算了三百两银子,来到虎丘山川月观音殿上烧香礼拜。正欲唤主僧嘱托修殿之事,忽闻上面有人抽泣之声,仔谛听之,其声甚惨。

话说元朝天顺年问,江南姑苏府吴趋坊有一父老,姓施名济,字近仁。其父施鉴,字公明,为人谨厚志诚,治家节约,不肯妄费一钱。生施济时年已五十余矣。鉴晚岁得子,珍惜如金。年八岁,送与里中支学究先生馆中读书。先生见他聪秀,与己子支德春秋相仿,遂令同卓而坐。当时馆中门生虽多,长幼不一,偏他两个聪明好学,文艺日进。后支学究抱病而亡,施济禀知父亲,邀支德馆谷于家,相互参议,甚相契爱。未几同游序序,齐赴科常支家得第为官,施家屡试不捷,乃散财结客,周贫恤寡,欲以豪侠成名于世。父亲施鉴是个本分财主,惜粪如金的,见儿子挥金不吝,未免心疼。唯恐他将家财散尽,去后萧素,乃密将黄白之物,埋藏于地窖中,如此数处,不令人知。待等天年,才授予儿子。向来财主家常常有此。恰是: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偶然。

陈雷义重逾胶漆,管鲍贫交托死生。

孙大嫂道:“却使不得!”桂生问道:“为何?”孙大嫂道:’施氏知我赤贫来此,倘问这三百金从何而得?反生狐疑。若知是银杏树下掘得的,原是他园中之物,祖上所遗,凭他说三千四千,你那边辩白?和盘托出,还只嫌少,不唯不见我们美意,反成不美。”桂生道:“若依贤妻所见如何?”孙大嫂道:“这十亩田,几株桑枣,了不得你我毕生之事。幸天赐藏金,何不于他乡私与置些财产,渐渐地脱身去,自做个财主。当时报他之德,相互见好。”

二更人静,两口儿两把锄头,照树根下窍穴开将下去。约有三尺深,建议小方砖一块,砖下磁坛三个,坛口铺着米,都烂了。扒开米下边,都是白物。本来银子埋在土中,得了米便不走。伉俪二人叫声“忸捏”,四只手将银子搬尽,不动那磁坛,依;日盖砖掩土。二人回到房中,看那东西,约一千五百金。桂生算计要将三百两还施氏所赠之数,余下的将来营运。

沟壑不援徒博爱,酬酢有问但浮名。

上前看时,认得其人姓桂名富五,幼年间一条街上居住,曾同在支先生馆中读书。不一年,桂家父母移居肯口,以便耕作,桂生就出学去了。厥后也曾相会几次,有十余年不相闻了,何期本日得遇。施公吃了一惊,唤起相见,问其原因。桂生只是堕泪,口不能言。施公心胸不忍,一手挽住,拉到观音殿上来问道:“桂兄有何伤痛?倘然见教,小弟或可分忧。”桂富五初时不肯说,被再三盘诘,只得吐实道:“某祖遗有屋一所,田百亩,自耕自食,尽可糊口。不幸惑于人言,渭农夫利薄,商贩利厚。将薄产抵借李平章府中本银三百两,贩纱段往燕京。岂料运奏时乖,连走几遍,本利俱汛宦家索债,如狼似虎,利上盘利,将田房家私尽数估计,一妻二子,亦为其统统。尚然未足,要逼某扳害亲戚赔补。某情极,夜间逃出,考虑无路,欲投涧水中他杀,是以哀号耳。”

那施公允昔如果常患头疼腹痛,三好两歉的,到老来也是判个死日;就是平素间没病,临老来伏床半月或旬日,儿子朝夕在面前奉侍汤药,那地窖中的话儿却也说了。只为他年已九十不足,兀自精力健旺,饮吹兼人,行动如飞。不匡一夕五更睡去,就不醒了,虽唤做吉利而逝,却未曾有片言遗言。常言说得好:三寸气在百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施济下殿走到千人石上旁观,只见一人坐在剑池边,望着池水,哭泣不止。

工夫似箭,不觉玄月初旬,孙大嫂公然产下一女。施家又遣人送柴米,严氏又差女使去问安。当时只当亲眷来往,情好甚密,这话阁过不题。

那施济是有志学好的人,少不得殡殓祭葬,务从其厚。

过了数日,桂生备了四个盒子,不过是时新果品,肥鸡巨鲫,教浑家孙大嫂乘轿亲到施家称谢。严氏备饭留款。那孙大嫂能言快语,谗馅面议。严氏初相会便说得着,与他如姊妹普通。更有一件奇事,连施家未周岁的小官人,一见了孙大嫂也自欢乐,就赖在身上要他抱。大嫂道:“不瞒姆姆说,奴家见有身孕,抱不得小官人。”本来有这个俗忌:大凡怀胎的抱了孩子家,那孩子就坏了脾胃,要出青粪,谓之“受记”,直到产火线痊。严氏道:“不知婶婶且喜几个月了?”大嫂道:’五个足月了。”严氏把十指一轮道:“客岁十仲春内受胎的,本年玄月间该产。婶婶有过了两位公子了,若今番生下女儿,奴与姆姆结个后代亲家/大嫂道:“多承姆姆不弃,只怕扳高不来。”当日说话,直到晚方别。大嫂回家,将严氏所言,述了一遍。丈夫听了,各各欢乐,只愿生下女儿,结得此姻,平生有靠。

此道小我弃如上,岁寒唯有竹松盟。

却说桑枣园中有银杏一棵,大数十围,相传有“福德五圣之神”栖止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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