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尽旧臣居散地,尽为新法误百姓。
此诗大略说品德有真有伪,必要恶而知其美,好而知其恶。第一句说周公。那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少子。有圣德,辅其兄武王伐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武王病,周公为册文告天,愿以身代。藏其册于金匮,无人知之。今后武王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抱成王于膝,以朝诸候。有庶兄管叔、蔡叔将谋不轨,心忌周公,反布散流言,说周公欺负幼主,不久篡位。成王疑之。周公辞了相位,避居东国,心胸惊骇。一日,天降大风疾雷,击开金匮,成王见了册文,方知周公之忠,迎归相位,诛了管叔、蔡叔,周室危而复安。假定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说周私有背叛之心,周公一病而亡,金匾之文未开,成王之疑未释,那个与他辩白?后代却下把好人当作歹人?
现在说先朝一个宰相,他鄙人位之时,也实在驰名有誉的。厥后大权到手,率性胡为,做错了事,惹得万口唾骂,饮恨而终。假如驰名誉的时节,一个打盹死去了不醒,人还千惜万惜,道国度没福,恁般一个好人,未能大用,不尽其才,却到也留名于后代。及至万口唾骂时,就死也迟了。这到是多活了几年的不是!那位宰相是谁?在那一个朝代?这朝代不近不远,是北宋神宗天子年间,一个辅弼,姓王,名安石,临川人也,此人目下十行,书穷万卷。名臣文彦博、欧阳修、曾巩、韩维等,无不奇其才而称之。方及二旬,一举成名。初任浙江庆元府鄞县知县,兴利除害,大有能声。转在扬州佥判,每读书达旦不寐。日已高,闻太守坐堂,多不及盥漱而往。时扬州太守,乃韩魏公,名琦者。见安石头面垢污,知未盥漱,疑其夜饮,劝以好学。安石谢教,毫不辩白。后韩魏公察听他彻夜读书,心甚异之,更夸其美。升江宁府知府,贤声愈著,中转帝聪。恰是:“只因前段好,误了厥后人。”
仆人驱逐上坐,问道:“客长要往那边去?”荆公道:“要在江宁,欲觅肩舆一乘,或骡或马三匹,马上便行,”仆人道:“现在不比当初,忙不得哩!”荆公道:“为何?”仆人道:“一言难尽!自从拗相公当权,创建新法,伤财害民,户口逃散。虽留下几户穷民,只好驰驱官差,那有空役等雇?何况民穷财尽,百姓餐餐不饱,没闲钱去养马骡。就有几人,也不勾差使。客长坐稳,我替你抓寻去。寻得下莫喜,寻不来莫怪;只是比平常一倍钱要两倍哩!”江居问道:“你说那拗柏公是谁?”仆人道:“叫做王安石,闻说一双白眼睛。恶人自有恶相。”荆公垂下眼皮,叫江居莫管别人家闲事。
周公惊骇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祖宗轨制至详明,百载余黎乐承平。
既言尧舜宜为法,当效伊周辅圣明。
白眼无端偏刚强,纷繁事情拂情面。
毁誉向来不成听,是非终久自清楚。
神宗天子励精图治,闻王安石之贤,特召为翰林学士。天子问为治何法,安石以尧舜之道为对,天子大悦。不二年,拜为辅弼,封荆国公,举朝觉得皋夔复出,伊周再生,同声相庆,惟李承之见安石双眼多白,谓是好邪之相,他日必乱天下。苏老泉见安石衣服垢敝,经月不洗面,觉得不近情面,作《辨好论》以刺之。此两小我是独得之见,那个肯信!不在话下。
东京至金陵都有水路,荆公不消官船,微服而行,驾一小艇,由黄河溯流而下。将次开船,荆公唤江居及众僮仆分付:“我虽宰相,今已挂冠而归。凡一起马头歇船之处,有问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职,汝等但言过往旅客,切莫对他说实话,恐轰动地点官府,前来迎送,或起夫防护,骚扰住民不便。若或泄漏风声,必是汝等需索处所常例,诈害民财。吾若知之,必皆重责。”世人都道:“谨领钧旨。”江居禀道:“相公白龙鱼服,隐姓潜名,倘或途中小辈不识凹凸,有诽谤相公者,何故处之?”荆公道:常言‘宰相腹中撑得船过’,向来人言不敷恤。言吾善者,不敷为喜;道吾恶者,不敷为怒。只当耳边风畴昔便了,切莫揽事。”江居领命,并晓谕海员知悉。
夫人道:“‘宁肯托其有,不成信其无。’妾亦闻内里人言籍籍,归怨相公。相公何不激流勇退?早去一日,也省了一日的咒署。”荆公从夫人之言,连续十来道表章,告病辞职。天子传闻外边公论,亦有厌倦之意,遂从其请,以使相判江宁府。故宋时,凡宰相解位,都要带个外任的职衔,到那处所资禄养老,不必管事。荆公想江宁乃金陵古迹之地,六朝帝王之都,江山娟秀,人物繁华,足可安居,甚是对劲。夫人临行,尽出房中钗钏服饰之类,及所藏宝玩,约数令媛,布施各庵院寺观打醮焚香,以资亡儿王方冥福。择日辞朝起家,百官设饯送行。荆公称疾,都不相见。府中有一亲吏,姓江名居,甚会承诺。荆公只带此一人,与僮仆随家眷同业。
一时轻信人言语.自有明人话不平。
翻思安乐窝中老,先讽天津杜字声。
一日,爱子王方病疽而死,荆公痛思之甚。招天下高僧,设七七四十九日斋醮,荐度亡灵,荆公亲身行香拜表。其日,第四十九日斋醮已完,漏下四鼓,荆公焚香送佛,俄然昏倒于拜毡之上。摆布呼喊不醒。到五更,如梦初觉。口中道:“惊奇!惊奇!”摆布扶进中门。吴国夫性命丫环接入内寝,问其原因。荆公眼中垂泪道:“刚才昏愦之时,恍恍忽忽到一个去处,如大官府之状,府门尚闭。见吾儿王方荷巨枷约重百斤,力殊不堪,蓬首垢面,流血满体,立于门外,对我哭诉其苦,道:‘阴司以儿父久居高位,不思积德,埋头率性固执,行青苗等新法,蠢国害民,怨气腾天,儿不幸阳禄先尽,享福极重,非斋醮可解。父亲宜及蚤转头,休得迷恋繁华,……’说犹未毕,府中开门呼喊,惊醒返来。”
自此水路无话。不觉二十余日,已到钟离处所。荆公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舟多日,情怀烦闷,人症复发。思欲舍舟登岸,旁观贩子风景,少舒愁绪。分付管家道:“此去金陵不远,你可谨慎伏侍夫人家眷,从水路,由瓜步淮扬过江,我从陆路而来。约到金陵江口相会。”安石打发财眷开船,本身只带两个憧仆,并亲吏江居,主仆共是四人,登岸。只因水陆舟车扰,就义南来北往人。江居禀道:“相公陆行,必用脚力。还是拿钧帖到县驿取讨,还是自家用钱雇赁?”荆公道:“我分付在前,不准轰动官府,只自家雇赁便了。”江居道:“若自家雇赁,必要投个主家。”当下憧仆携了包裹,江居引荆公到一个经纪人家来。
后款云:“知名子慨世之作。”荆公沉默无语,连茶也没兴吃了,仓猝出门。又走了数百步,见一所道院。荆公道:“且去随喜一回,消遣则个。”走进大门,就是三间古刹。荆公道欲瞻礼,尚未跨进殿槛,只见个壁内里粘着一幅黄纸,纸上有诗句:
五叶明良致承平,相君何事苦纷更?
先前英宗天子时,有一高土,姓邵名雍,别号尧夫,精于数学,通天彻地,自名其居为安乐窝。常与客游洛阳天津桥上,闻杜字之声,叹道:“天下今后乱矣!”客问其故。
安石既为辅弼,与神宗天子相知,言听计从,发愤一套新法来,即几件新法?农田法、水利法、青苗法、均输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马法、方田法、免行法。专听一个小人,姓吕名惠卿,及伊子王方,朝夕商讨,斥逐忠良,回绝切谏。官方怨声载道,天变迭兴。荆公自发得是,复倡为三不敷之说:“天变不敷畏,人言不敷恤,祖宗之法不敷守。”因他性子固执,主张必然,佛菩萨也劝他不转,人皆呼为拗相公。文彦博、韩琦很多名臣,先夸佳说好的,到此也自悔讲错。一个个上表争辩,不听,去官而去。自此持新法益坚。祖制纷更,万民赋闲。
仆人去了多时,来答复道:“轿夫只许你两个,要三个也不能勾,没有替代,却要把四小我的夫钱雇他。马是没有,止寻得一头骡,一个叫驴。明日五鼓到我店里。客长姑息去得时,可付些银子与他。”荆公听了前番很多恶话,不耐烦,巴不得走路,想道:“就是两个夫子,缓缓而行也罢。只是少一个头口,没何如,把一匹与江居坐,那一匹,教他两个轮番坐罢。”分付江居,但凭仆人订价,不要与他计算。江居把银子称付仆人。
日光尚早,荆公在仆人家闷不过,唤童儿跟从,走出贩子闲行。公然贩子冷落,店房希少。荆公悄悄伤感。步到一个茶坊,到也干净,荆公走进茶坊,正欲唤茶,只见壁间题一绝句云:
借使当年身便死,平生真伪有谁知!
第二句说王莽。王莽字巨君,乃西汉平帝之舅。为人奸滑。自恃椒房势,相国威权,阴有篡汉之意。恐民气不平,乃折节谦恭,尊礼贤士,假行公道,虚张功业。天下郡县称莽功德者,共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莽知民气归己,乃眈平帝,迁太后,自主为君。改国号曰新,一十八年。直至南阳刘文叔起兵复汉,被诛。假定王莽早死了十八年,却不是完名全节一个贤宰相,垂之史册?不把恶人当作好人么?所之前人说:“日久见民气。”又道:“盖棺论始定。”不成以一时之誉,断其为君了;不成以一时之谤,断其为小人。有诗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