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壁再一称谢,别了苏老,单独一个上路,再往京师旧店中安下。店东人传闻路上亏损,好生惨痛。唐璧到吏部分下,将情由哀察。那吏部官道是告赦、文篙尽空,毫无巴鼻,难辨真伪。连续求了五日,并不作准。身边银两,都在衙门使费去了。回到店中,只叫得苦,两泪汪汪的坐沉迷惑。只见内里一人,约莫半老年纪,头带软翅纱帽,身穿紫绔衫,挺带皂靴,好似押牙官模样,踱进店来。见了唐璧,作了揖,劈面而坐,问道:“足下何方人氏?到此贵干?”唐璧道:“官人不问犹可,问我时,教我一时诉不经心中苦情!”说末绝声,扑簌簌掉下泪来。
紫衫人大惊道:“足下何故而出此言?”唐璧道:“某幼年定下一房婚事,因屡任南边,未结婚配。却被知州和县尹用强夺去,凑成一班歌女,献与晋公,使某丁壮无室。此事虽不由晋公,然晋公受人造媚,乃至府、县抢先献纳,清楚是他拆散我伉俪普通,我本日何忍复往见之?”紫衫人间道:“足下所定之室,何姓何名?当初有何为聘?”唐璧道:“姓黄,名小娥,聘物碧玉玲班,见在彼处。”紫衫人道:“某即晋公亲校,得出入阁房,当为足下访之。”唐璧道:“侯门一入,无复相见之期。但愿官报酬我传一信息,使他知我苦衷,死亦谛视。”紫衫人道:“明日此时,定有好音奉报。”说罢,拱一拱手,踱出门去了。
两个堂吏出来了。未几时,只听得飞奔出来,复道:“令公给假在内,请出来相见。”一起转弯抹角,都点得灯烛光辉,晖映如自曰普通。两个堂吏前后带路,到一个小小厅事中,只见两行纱灯摆列,令公角巾便服,拱立而持。唐璧仓猝拜伏在地,流汗侠背,不敢俯视。令公传命扶起道:“私室相延,何劳过礼?”便教看坐。唐璧谦让了一回,坐于旁侧,偷眼看着令公,恰是昨日店中所遇紫衫之人,更加惶惧,捏着两把汗,低了眉头,鼻息也不敢出来。
却说刺史将令媛置买非常服饰,宝珠璎珞,妆份那六小我,如天仙类似。全部乐器,整日在衙中操演。直持晋国公生曰将近,道人送去,以作贸礼。那刺史费了很多心机,破了很多钱钞,要博相国一个大欢乐。谁知相府中,歌舞成行;各镇所献美女,也不计其数。这六小我,只凑得因热,相国那边便看在眼里,留在内心?向来阿谀,尽有析本的,都似此类。有诗为证:
话分两端。再说唐壁在会稽任满,该得升迁。想黄小娥今己长成,且回家毕姻,然后赴京末迟。当下清算宦曩,望万泉县进发。到家次日,就去谒见岳丈黄太学。黄太学已知为着姻事,不等开口,便将女儿被夺情节,一五一十,备细的奉告了。唐璧听罢,呆了半晌,咬牙切齿恨道:“大丈夫淳沉簿宦,至一妻之不能保,何故生为?”黄太学劝道:“贤婿英年才望,自有好姻缘相凑,吾女儿自没福相从,遭此强|暴,休得过伤度量,有误出息。”
唐壁肝火不息,要到州官、县官处,与他争辩。黄太学又劝道:“人已去矣,争辩何益?况干得裴相国。方今一人下,万人之上,倘失其欢心,恐于贤婿出息不便。”乃将县令所留一十万钱抬出,托付唐壁道:“以此为图婚之费。当初宅上有碧玉小巧为聘,在小女身边,不得偿还矣。贤婿须念出息为重,休为小挫以误大事。”唐璧两泪交换,答道:“某年近一旬,又失此良偶,琴瑟之事,毕生己矣。蜗名微利,误人之本,今后亦不复思进取也!”言讫,不觉大恸。黄太学也还痛起来。大师哭了一场方罢。唐璧那边肯收这钱去,独自空身回了。
话说唐宪宗天子元和十一年,裴度领兵削乎了淮西反贼吴元济,还朝拜为辅弼,进爵晋国公。又有两处积久负固的藩镇,都惊骇裴度威名,上表献地赎罪:恒冀节度使王承宗,原献德、隶二州;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愿献沂、密、海一州。宪宗天子瞥见外寇渐乎,天下无事,乃修龙德殿,浚龙首池,起承晖殿,大兴土木。又听隐士柳泌,合长生之药。
时价腐败,黄太学举家扫墓,独留小娥在家。县令探听的实,乃亲到黄家,搜出小娥,用肩舆抬去。着两个稳婆相伴,立即送至晋州刺史处交割。硬将一十万钱,撇在他家,觉得身价。比及黄太学返来,晓得女儿被县令劫去,急往县中,已知送去州里。再到晋州,将情要求刺史。
裴度多次切谏,都不听。佞臣皇甫傅判度支,程异掌盐铁,埋头刻剥百姓财物,名为羡余,以供无事之费。由是投了宪宗天子之意,两个佞臣并同乎章事。裴度羞与同列,上表求退。宪宗天子不准,反说裴度好立朋党,渐有疑忌之心。裴度自念功名太盛,唯恐获咎。乃口不谈朝事,整天纵情酒色,以乐余年。四方郡牧,常常访觅歌儿舞女,献于相府,不一而足。论起裴晋公,那边要人来献。只是这班恭维诌媚的,要博相国欢乐,天然廉价购求:也有效逼迫取的,鲜衣美饰,或假作家妓,或伪称侍儿,道人殷殷勤勤的送来。裴晋公来者不拒,也只得纳了。
方欲点灯,忽见内里两小我,似令史妆份,谎仓猝忙的走入店来,问道:“那一名是唐璧参军?”唬得唐璧躲在一边,不敢承诺。店东人走来问道:“二位何人?”那两个答曰:“我等乃裴府中堂吏,奉令公之命,来请唐参军到府发言。”店东人指道:“这位就是。”唐璧只得出来相见了,说道:“某与令公素未通谒,何缘见召?且身穿内衣,岂敢冒昧!”堂吏道:“令公立等,参军休得推阻。”两个摆布腋扶着,飞也似跑进府来。到了堂上,教“参军少坐,容某等禀过令公,却来相请。”
唐壁转展思惟,悔怨起来:“那紫衫押牙,必是否公亲信之人,道他出外探事的。我方才分歧群情了他几句,很有怨望之词,倘或述与晋公晓得,激愤了他,降祸不小!”心下好生不安,一夜未曾合眼。巴到天明,梳洗罢,便到裴府窥望。只传闻令公给假在府,不出外堂,固然如此,仍有很多文书来往,表里驰驱不断,只不见昨日这紫衫人。等了好久,回店去吃了些午餐,又来等待,绝无动静。看看天晚,目睹得紫衫人已是谬言失期了。嗟叹了数声,凄苦楚凉的回到店中。
一日,吏部挂榜,唐璧授湖州录事参军。这湖州,又在南边,是熟游之地,唐璧也到欢乐。等有了告赦,清算行李,雇唤船只出京。行到潼津处所,遇了一伙能人。自古道慢藏诲盗,只为这一十万钱,带来带去,露了小人眼目,惹起贪婪,就结伙做出这事来。这伙能人从都城外,直蹋至潼津,背后通同了船家,等候夜静,一齐动手。也是唐璧命不该绝,正在船头上登东,瞥见阵容不好,仓猝跳水,登陆逃命。只听得这伙能人乱了一回,连船都撑去。苍头的性命也不知死活。舟中一应行李,尽被劫去,光光剩个身子。恰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被打头风!那一十万钱和行曩,还是小事。却有历任文簿和那告赦,虽到差的执照,也落空了,连官也做不成。
次日,黄太学亲到唐璧家,再一解劝,撺掇他早往京师听调。“得了官职,然后徐议良姻。”唐璧初时不肯,被丈人连续数日逼迫不过,考虑:“在家气闷,且到长安走遭,也好排道。”勉强择吉,买舟启程。丈人将一十万钱公开放在舟中,暗里嘱付从人道:“开船两曰后,方可禀知仆人拿去京中,好做利用,讨个美缺。”唐璧见了这钱,又感慨了一场,分付苍头:“此是黄家卖女之物,一文不成动用!”在路不一日,来到长安。雇人挑了行李,就裴相国府中附近处,下个店房,迟早府前行走,好打小娥信息。
过了一夜,次早到吏部报名,送历任文簿,查验过了。回寓吃了饭,就到相府门前等待。一日起码也踅过十来遍。住了月余,那边通得半个字?这些官吏们一出一人,如马蚁类似,谁敢上前把这没脑筋的事问他一声!恰是:侯门一入深如海,今后萧郎是路人。
刺史道:“你女儿才色过人,一入相府,必定擅宠。岂不堪作别人箕帚乎?况己受我聘财六十万钱,何不赠与汝婿,别国妃耦?”黄太学道:“县主乘某扫墓,将钱委置,某何尝面受,况止一十万,今悉持在此,某只愿领女,不肯领钱也。”刺史拍案大怒道:“你得财卖女,却又瞒过一十万,强来絮胎,是何事理?汝女己送至晋国公府中矣,汝自往相府取索,在此无益。”黄太学瞥见刺史发怒,出言图赖,再不敢开口,两眼含泪而去。在晋州守了数日,欲得女儿一见,寂然无信。叹了口气,只得回县去了。
唐璧那一时端的是控天无路,诉地无门。考虑:“我直恁时乖运骞,一事无成!欲持回籍,有何脸孔?欲持再往京师,向吏部衙门赞扬,切身畔并无分文盘费,怎生是好?这里又无了解假贷,莫非叫化不成?”欲持投河而死,又想:“堂堂一躯,终不然如此成果?”坐在路旁,想了又哭,哭了又想,左算右算,无计可脑,从半夜直哭到天明。
割肉刺肤买上欢,令媛不吝备吹弹。相公见惯挥闲事,羞杀州官与县官!
喜得绝处逢生,遇着一个老者,携杖而来,问道:“官报酬何哀泣?”唐璧将到差被劫之事,奉告了一遍。老者道:“本来是一名大人,失敬了。寒舍不远,请挪步则个。”老者引唐璧约行一用,到于家中,反复叙礼。老者道:“老夫姓苏,儿子唤做苏风华,见做湖州武源县尉,恰是大人部属。大人往京,老夫愿少助资斧。”即忙备酒饭管持。取出新衣一套,与唐璧换了;捧出自金二十两,权充盘费。
再说晋州万泉县,有一人,姓唐,名壁,字国宝,曾举孝廉科,初任括州龙宗县尉,再任越州会稽丞。先在乡时,聘定同亲黄太学之女小娥为妻。因小娥尚在稚龄,持年底嫁。比及长成,唐壁两任游宦,都在南边,以此两下蹉跎,未曾婚配。那小娥年方二九,生得脸似堆花,体如琢玉;又且通于乐律,凡萧管、琵琶之类,无所不工。晋州刺史阿谀裴晋公,要在所属处所拔取仙颜歌姬一队进奉。已有了五人,还少一个超卓掌班的。闻得黄小娥之名,又道太学之女,不成轻得,乃捐款一十万,嘱托万泉县令求之。那县令又阿谀刺史,道人到黄太学家请安。黄太学回道:“已接受聘,不敢从命。”县令再一强求,黄太学只是不允。
紫衫人道:“尊意有何不美?可细话之,或者可共筹议也。”唐璧道:“某姓唐,名璧,晋州万泉县人氏。近除湖州录事参军,不期行到潼津,忽遇盗劫,资斧一空。历任文篙和告效都失了,难以之任。”紫衫人道:“半途被劫,非关足下之事,何不以此情诉知吏部,重给告身,有何毛病?”唐璧道:“几主要求,不蒙怜准,教我去住两难,无门恳告。”紫衫人道:“当朝裴晋公,每怀侧隐,极肯周旋流浪之人。足下何不去求见他?”唐璧传闻,更加哀号道:“官人体题起‘裴晋公’一字,使某心肠如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