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一弦弹妙曲,只身驳二席(上)

“我与你父亲,可算是旧了解了。”

嵇康尽力凝集精力,指尖清震,操动一弦,琴声自弦上缓缓传来,是孙登所赠《琴谱》中的失传之曲《流楚窈窕》。曹林与世人闻声琴声响起,都感觉难以置信,不由得屏气聆听,恐怕遗漏一个细节。

曹璺扯了一把红荍,两人退出前厅向书房走去。

他方才饮了热酒以后,神思清了然一些,便依着王弼之言又饮了几大盏,药力收回来了些许。见红荍抱了绿绮出去,就知是曹璺暗中表示他操琴。可他头昏脑涨,目炫狼籍,坐在席上尚且不稳,如何弹得了琴?目睹几人试了半饷,王弼也弹奏起来,晓得不能再等便急中生智,将操琴不消的左手小指狠狠咬破,一是为了放血散毒,二是为了让本身复苏。他这边刚好了点,就听曹林要撤走绿绮,话中之意更是相中了王弼,赶快强撑着站起家来道。

倾昧修身,惠音遗响。钟期不存,我志谁赏?

嵇康晓得曹林何意,躬身一礼:“王爷叮咛,敢不从命。”

王弼见他并不伸手,秀眉一皱,将酒杯硬塞到他手上,低声道:“喝了这酒,发汗出来,你的药毒便可减缓。”

“王爷,我所弹乃失传古曲《流楚窈窕》,从苏门山上神仙处所得。”

谯郡乃曹魏起家之地,曹氏一族就是从谯郡而出。曹林颇得曹操爱好,曾被封为谯王,封地就在谯郡。他与嵇昭志趣相投很有些友情,厥后加封沛王,因要照顾母亲杜太妃而长居洛阳,加上嵇昭英年早逝,是以断了来往。

“五石散?我并未服过。”

曹林悄悄哼笑,并不信甚么风寒之说。但他对“嵇康”此名还是有些耳闻,之前听洛阳的很多文人学子提到过,晓得他佳作很多,能言善辩,是个才子。既然王弼故意帮他,本身也不好让他下不来台,便道:“既然病了,本王也不便勉强,只可惜听不到辅嗣的一番论辩了。”

曹林见他不但能弹响一弦之琴,所奏之曲恢宏壮阔,动听心魄,闻所未闻,更能出口成章,立意高远,以诗咏志,不由心中一凛,暗道此人才调不在王弼之下,算得被骗世奇才,本身方才真是小觑了。别看曹林之前对嵇康很有成见,但他是个爱才惜才之人,此一番操琴咏志,令他对嵇康刮目相看,抚掌赞道:“妙哉!本王从未见人弹过一弦琴,不知你所弹是何琴曲?”

下人应了一声便要上来拿琴,却听一个声音道:“且慢,鄙人还要一弹!”

“你是嵇昭之子?”

“亭主,我看嵇公子不像是风寒,倒像是服药过量,中毒而至。”

王弼方才听了半天感觉索然有趣,笑道:“我便尝尝吧。”将琴抱至膝上,指尖挥动,是蔡邕“蔡氏五曲”中的《渌水》。琴声明丽委宛,如曲水流觞,碧波泛动,一曲奏响满座皆醉,似邀来一阵夏风,青草芳香尽在鼻尖。

一曲弹罢,嵇康顿觉周身挥汗,眼明心清,不适之感一扫而空。他有感于此情此景,诗意涌上心头,对着曹林一字一句吟道:

曹林不由得悄悄喝采,心道王弼不但文采精华,才高志远,并且熟知乐律,琴技甚佳,如许一小我若成了曹璺夫婿,将来两人操琴读诗,共叙内室之乐,岂不羡煞神仙?他盘算主张,要为女儿促进这桩良缘。

嵇康见他如此为本身得救,心中感激不尽,赶快稳停止将热酒饮完,出了一些汗以后,神思清了然一些。

“王爷认得先父?”

“恰是,鄙人谯郡嵇康,字叔夜,现住山阳,先父嵇昭曾任督军粮治书御史。”

曹林没想到竟能得见故交之子,对嵇康感受上又靠近了几分,上前携起他的手引至首坐王弼面前,笑道:“辅嗣方才说,你二人曾有过比武,不知本日可否当着世人,再论辩一番?”他此举,是想借此机遇再考考嵇康。

曹林见是嵇康心下不悦,不欲给他机遇,但也不好当着世人出言反对,便生出一计。他命下人将琴拿至面前,伸手向琴弦狠狠折去,三根弦回声而断。

王弼一挑眉:“蛀虫啃食树木,天然毫无裨益。”

藻泛兰池,和声激朗。操缦清商,游心大象。

世人循声看去,见一白衣青年缓缓站起家,直直看向曹林,眼中一片焦心,此人恰是嵇康。

却说曹林这厢与王弼聊得甚为投机,已将他视为曹璺夫婿的上才子选,正筹办探听他是否订婚,却见红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手里抱着绿绮古琴,对曹林施了一礼道:“王爷,亭主命我将绿绮拿来,请来宾们操琴扫兴。”

嵇康道:“人之有欲望,如同木之有蛀。蛀虫固然生于树木,但却对树木有害无益。蛀虫多了树木会腐臭,就像欲望多了身材就会干枯一样。欲望和生命不能悠长共存,名位和身材不能同时保有。世人如果都晓得这个事理,便明白顺服欲望并非摄生之道,只会加快人的灭亡。”

“药毒?”

“好,曲好诗也好。听辅嗣方才所言,你叫嵇康?”

“中毒?”曹璺惊得浑身一颤。

“可现在他在席上,岂能做到这些?”

王弼哈哈一笑,回归坐席与曹林扳谈起来。

世人都是一惊,向说话的人看去。嵇康也循名誉去,不由点头扶额。

嵇康与王弼两人在首席上相对而坐,对饮一杯后,王弼开门见山:“前次在平叔府上你谈到‘形神合一’,说不管养形还是养神,都要做到弃取有度,不然便会伤神害身。我却有一问,人生而有欲,酒色财气皆能动听。若真如你所说,为了摄生而压抑欲望,难道违逆天然赋性,又何谈摄生呢?”

“哈哈哈,辅嗣的琴技,满座当中当属魁首。”曹林将手一挥道,“来人,将琴还与亭主,奉告她本王已找到知音之人。”

曹林一笑:“好。”命人将琴拿到那人席位上,移开酒菜就桌而放。

嵇康也不焦急辩白,淡淡道:“我先有一问。众所周知,蛀虫是从树木里生出来的,那么它对树木的安康是否有所裨益?”

绿绮本有七弦,现在只剩四根,底子没法弹奏。曹林此举不但是要断了嵇康的念想,更要在世人面前给他些色彩看看,以解当日蒙羞之恨。折罢琴弦,他瞪着英目对嵇康道:“要弹能够,只要四弦。”大手一挥,让下人将琴递给嵇康。

而后又有几人试弹绿绮,但都没能感动听心。曹林将目光转向王弼:“辅嗣,你不想试一试?”

曹林与世人皆是一惊,都道他这是破罐破摔要逞能硬拼,便抄起手来,等着看他如何结束。

“你别焦急,并不是甚么要命之物,只不过会让人神思恍忽,没法矜持。之前王爷宴请来宾,我奉侍过几次,见有人食多了五石散便会如此,如得了疟疾普通。要发此毒也不难,需饮热酒,吃冷食,宽衣带,快步走,将药劲挥收回来。”

“莫再多言,从速喝了。”王弼直起家来,对曹林笑道,“王爷,这位是谯郡嵇康,他估计是着了风寒,饮了热酒便会好些。”

“喝了它!”王弼俯视着嵇康,挑眉一笑。

嵇康这一出岔子不要紧,可急坏了帘后的曹璺。她目睹着嵇康神采越来越差,竟连曹林问话都没法答复,一颗心焦心难耐,恨不能冲出去替他说话。此时见父王与王弼相谈甚欢,只怕是相中了王弼,筹算将本身许配与他。这可如何是好?

曹林一看,晓得这是女儿想尝尝世人的琴技,找个知音之人,点头道:“好,本王晓得了。此琴乃当年司马相如吹奏《凤求凰》时所用的绿绮,不知在坐有谁愿为我等弹上一曲?”

嵇康强睁着眼,昂首看着一团恍惚闲逛的蓝色身影,模糊感觉是王弼,心想他这个时候还来劝酒,岂不是雪上加霜,要本身都雅?

“热酒倒是很多,这其他的……”红荍咬着指尖想了半晌,俄然美目一闪,鼓掌道,“亭主,你何不将‘绿绮’送去,让在坐来宾操琴扫兴。嵇公子最善操琴,一旦弹奏起来凝神使力,挥汗散毒,定能将药性解了!”

席间有很多会操琴之人,听到是司马相如的传世名琴,都想去弹上一弹。只听一灰衣青年道:“王爷,鄙人情愿献丑。”

此曲乃战国楚地的旧曲,别名《激楚》,出自阡陌官方。本是乐府中的“相和歌”,需求有人以歌相和,琴诗共鸣。嵇康自孙登处获得琴谱以后,朗读一遍已熟记于心,且他曾在邙山上跟孙登偷学过一弦琴,此时吹奏起来游刃不足。

“红荍,你说如何办,再不想出体例,我们……”

“好红荍,你真是我的拯救福星!”曹璺握着红荍的手,感激得无以复加,两人联袂仓促而去。

“你服食五石散过量已经中毒,莫非不知?”

灰衣青年撩开衣袖操手而弹,吹奏的是古曲《清角》,相传乃黄帝所作。黄帝曾在西泰山上汇合天下鬼神。众神坐在六条蛟龙驾着的象车之上,蚩尤在前,风伯雨神位列摆布,鬼神在后,凤凰遨游上空。黄帝见此恢弘气象,乃作《清角》。此曲本应宏伟浩大,萧洒飞扬,只可惜此人琴技平平,未将曲中风华揭示出来。

只听琴声洋洋洒洒,初时轻缓,随即铺天盖地而来,如浩大之水,从天而降,击落山涧。接着曲曲转转,婉约缠绵,似水至清溪,潆绕林间。而后指尖轻点,铮铮鸣鸣,纷至沓来,仿佛水分两脉,一贯大海,一贯碧潭,各归其宿,各享天缘。终究坦安然然,垂垂停歇,如同摇摆清波,播洒上善,惠披后代,泽润大地。

王弼听他说完,略微思考半晌,正要发难,只听另一人道:“既然你们说到此事,我就不得不痛快一问,与叔夜论辩一番,不知是否应战?”

嵇康接过绿绮,细细抚摩了一遍,分开坐席盘膝而坐,将琴放至膝上“蹦蹦蹦”三声,又折断了三根琴弦,只留中间一根在琴上,道:“一根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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