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陈逆颔谢过,一手接过热酒却迟迟不饮。两片相接相连的六菱雪花从他面前袅袅飘落,距杯口三寸处,化雪为水,滴落杯中。
我低垂眉眼,伸手取了他搁在地席上的杯子,捋袖沉进了一旁的热水:“扶苏馆有劈柴的小厮。”
那日,我茫茫然分开了无恤,原想一起往南边的楚国去,不料在路过宋国时却病倒在了商丘的大街上。病中数日,昏昏沉沉,等我再度醒来时,人已经进了太史府。在宋国有条不成文的端方——百姓出身的人,如果受了贵族的大恩德,是要卖身为奴作为酬谢的。我是个没有身份的庶人,施药救了我的子韦又刚好是宋国数一数二的权贵,以是病好以后,太史府的人就理所当然地将我视作了府里的仆从。
第二日凌晨,雪霁。我留书扶苏馆馆主后,出门雇了一辆牛车一名车夫,一起摇摇摆晃地离了宋都,往东去了齐国艾陵。
艾陵旬日,我唱了整整旬日的巫词。
“哦。”我恍恍忽惚行了一礼,回身往暗夜里去。他蓦地拉住我的手臂,指着灯火透明的酒堂说,请我喝一回扶苏馆里的玉露春,我们之前的恩仇就一笔取消。
喝了扶苏馆里的残酒,我总会傻傻地站在那条黄土飞扬的官道上,设想着他青衣长剑,策马扬鞭,朝我飞奔而来。有的人醉了,就管不住本身的一颗心。我醉了,便再也耐不住日日夜夜蚀骨的思念。
收了他的柴,若想不承他的情,老是要干些活的……
安眠香,所中者,半刻以内形如安眠而神智腐败。以是,他闻声了,也听信了我含泪编织的谎话。夏花落了,秋雁去了,当酷寒的夏季飘下第一片鹅羽般的雪花,我便晓得,他是真的不会再来寻我了。
艾陵郊野,夏季无雪,枯草丛生。荒漠之上,黄土皲裂,累累白骨随地散落。远了望去,竟似寒日平原上一堆堆未融的残雪。
“哦。”我轻应一声,侧身用四方葛布垫动手,取过浸在热水中长柄铜勺,洗杯烫杯,替他又满斟了一杯白浮:“再尝尝这杯吧,六年的烧酎加了白术、白芍、当归、熟地、甘草,酒辣,意长,雪天喝正当时。”
那一夜,我同他喝了很多酒,玉露春、红颜酡、压愁香、青莲碎,醉眼惺忪,我抚上他右眼的眉梢,心叹,这里为甚么没有一片红云。
扶苏馆,宋都商丘最富盛名的酒楼,一壶十金,一夕千觞。亡国的曹女捻琴鼓瑟,北来的胡姬展袖媚舞,雕花的朱栏,涂椒的香壁,来往客商抛金舍银的极乐六合。我住在扶苏馆,不舞不唱,不举杯,不卖笑,十指淘米和曲,满月焚香祝祷,酒娘所司,酿水为酒。
我扑灭送魂灯,吟唱着陈腐的巫词,绕着荒漠走了一圈,又一圈。
这几月,我从不问他为何离齐,他也从不问我为何离晋。本日,他的确多言了。
“红云儿,别来寻我,一夜恩爱权作还了你往昔的情分。我内心藏的人毕竟是他,不是你……”
周王三十九年冬,晋国赵氏储粮备军,齐国陈氏诛尽异己,宋国扶苏馆的小院里,两颗跳出棋盘的棋子,扫雪升炉,烫酒温杯。一个游侠和一个酒娘,偌大的天下自不会因为两个小人物的缺席,而孤单失容。
入暮来,夜深去,非论风雪,从无违例。
在分开无恤后的第一百零六天,我最后一次去了城外那条寸草不生的官道。那一天,天空飘着雪,高烧不退的我在扶苏馆门前熙熙攘攘的酒客里见到了一个故交。
陈逆看了我一眼,闷声道:“是我多言了。”
我心中揪痛,脸上却漾起一抹淡笑:“这里是扶苏馆,从这扇小门出去,过两道垂帘便能够听到南来北往的动静。我若想晓得甚么天下大事,每日只在垂帘后站上一刻,便都晓得了。那里用得着你千里迢迢替我传甚么动静返来?”言毕,我撩起夹衣的袖摆俯身从右手边的木料堆上取了一小截松木悄悄地放进脚边的铜炉。
新绛城……
我每日倚坐在扶苏馆的木栏上看着枝头夏花落尽,看着长空秋雁成行,我猖獗地驰念着他。偶然候,我乃至会忘了,当初是我先分开了他。
或许,当年我的灵魂真的在梦里踏足过这片地盘。或许,我这一起从孤女到巫士,统统人缘际会,都只为了能来这里,为这十万白骨唱一支送魂曲。
以酒换命?我即便高烧不下昏了头,也晓得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而后,每隔旬日,陈逆都会来扶苏馆找我喝一次酒。
岁后,宋国最首要的事便是新一年的迎春祭奠。商丘的城门口,一辆辆牛车载着礼器和美酒缓缓地通过中心的大门往城外走去。熬过了一个寒冬的人们则挑着担,领着孩子欢天喜地地从一旁的偏门挤进城。衰老的、稚嫩的、斑斓的、丑恶的,环抱在我身边的一张张笑容让现在疲累不堪的我更加感觉落寞,我感受不到欣欣然的春意,我也笑不出来。
但在我内心,他却从未分开。
为了遁藏一个底子不会寻觅本身的人,我就如许把本身卖了。现在想来,这是多么笨拙,而又好笑的一个决定。
我支起木窗看着柴堆上越积越厚的白雪,空了好久的心俄然生出一丝情感。
这十万白骨在这里任凭风吹雨打,凄凄哭号了一千多个日夜,是该有人来送一送了。
第旬日,朔风乍起,天降大雪。
城外冰雪初融,青山吐翠,分开时空无一物的树梢也暴出了颗颗豆大的新芽。冬去春来,又是一年。人间不公允事十有**,可光阴待每小我都是公允的,不管你愿不肯意,它总会拖着你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可我毕竟不是个疯子,当落日落谷,酒意散尽,当宋国萧索的秋风吹干我脸上的泪痕,我便会清楚地记起盟誓结婚后的第二日,我在他耳边说过的每一句话。
陈逆饮尽红漆鸭杯里的红颜酡,悄悄地把杯子放在了我身前的竹木矮几上:“明日,我要护送一支商队去晋国,要想再讹你的酒,恐怕要比及岁末以后了。”
陈逆低头不语,我也只望着脚边那只两耳生了蓝锈的铜炉呆。铜炉里的松木块被火舌烧焦了丑恶的外皮,劈里啪啦兀自响着。
客岁,一场失利的战役终究导致了宋国向氏一族的式微。向魋、向巢兄弟分开宋国后,宋太史子韦就成了宋公最正视的大臣。昔日在晋国,史墨和尹皋都同我提起过此人。尹皋说,子韦善占星演卦之术,有半神之称。史墨则说,子韦有才,亦喜财,成不了大器。而我到了宋国后才晓得,宋太史子韦竟还是闻名天下的扶苏馆的馆主。半年多前,将我困在宋国的人也恰是他。
“无妨,喝了你的酒老是要干些活的。”他疏朗一笑,解下佩剑,撩起了袖摆。
人间万物,皆有始,皆有终,就像我内心的那段情。
十五岁的夏末,我分开了他。
在这条宋国通往晋国的官道上,我不知醉了多少回,哭了多少回,一小我对着漫天流云疯言疯语了多少回。
从齐国到宋国,天寒难行,路子一月半,再到商丘时,岁末已过。
当时候,我还怕无恤会来找我。即便他不来,也必然会派密探四周寻访我的下落。以是,我干脆签下了卖身契,以仆从的身份躲进了太史府。
十二岁的我,第一次在密报上读到了艾陵;十四岁的我,碰到了引发艾陵之战的端木赐;十五岁的我,承诺陈逆要送走这十万齐兵的亡魂;十六岁之前,我终究实现了本身的信誉。
这一夜,风雪高文。陈逆冒着鹅毛大雪,硬是给我劈了两垛半小我高的木料,才悄悄出了酒园。
苍茫六合,众骨消形。
进了商丘的城门,我低头避开热烈的人群,一起去了宋太史府。
“我明天要早些走,今后两月不能来,今晚就替你多劈几块木料过冬吧!”陈逆抬头一口饮尽了满杯火辣辣的白浮酒,挺身站了起来。
为甚么不来寻我?为甚么不来接我?任你怨我,恼我,骂我,打我,只要你来,我就随你走,今后天涯天涯,存亡不离……
天寒阔野,万物肃杀,仅一日,我便冻裂了脸颊,唱破了双唇。
他凝眸,点头,他说:“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此番商队要进新绛城,到时……可要我为你探听一二?”他游移迟疑了半晌,待头顶的黑漆笼纱小冠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才开口探听道。
“你是来杀我的吗?”我问。
我抹去唇上的血珠,吹灭了手中的送魂灯。
我站在茫茫雪原之上,心中忽生一念。
幸在,子韦此人爱财也取信,他府里的仆从只要有生之年为他挣得百金,他就会烧毁丹书(1),随他来去。这半年来,我替子韦赚的钱早已不止百金。明天,我要取回那份卖身的丹书,出发去楚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