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有人轻叩房门。
我点头冷静听着，四儿见我的神采比前月里都雅了些，终究忍不住问：“他的信你真的不看吗？邮驿的行夫每日来府里送信，老问我有没有复书要送。”
自四儿上一次随我离秦赴晋已经畴昔了整整五年。这五年里，四儿从一个梳着双总角的懵懂少女变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在晋国，她虽有我，有于安，可她内心始终惦记取本身的故乡。当她远远地瞥见雍城饱经风霜的老城门，当她听到身边满耳熟谙的乡音时，抱着孩子的她竟欢畅地落了泪。
“不看也好，总不过是些利用你归去的话。对了，齐国那边也明天送来了一卷手札，还指明要我转交给你。”四儿从承担里拿出一卷竹简递给我，简上有木检、泥封，却无写信人的标记。我起家取来木锤敲开泥封，一展竹条便看到了阿素清秀的笔迹。
寺人承诺，施礼退下。
周王四十三年夏，我终究回到了雍都。
第二日凌晨，我奉旨往秦。
彻夜，他是抱住了她，还是推开了她？
我做了秦国十年的子民，原也想披麻衣，戴衰冠，入殿记念先君。但符舒却直接命人将我和四儿送进了秦宫后寝的一间小院。
我在雍都住了十年，虽与伍封，与两任秦太子多有干系，但却从未进过秦宫。至于秦伯，独一一次见他，还是随红药出城祭春的时候。不过当时隔得远，也只模糊在熙攘的人群中瞧见了一个身着冕服的高大身影。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符舒骑马在前，轺车紧随厥后，秦宫内城大门在我面前次第而开。
夏季炎炎，坚冰三尺见方，一入房中便能遣散满屋暑气。书柬每日只要两卷，但所载之事从蜀国巫女制荼的手记，到楚国南香馆调香的秘方，从郑国蜜汁干果的做法，到齐国衣料染色的新方，诸般记录，极尽别致。而那只楚国式样的鸾鸟衔枝纹红漆大盒里则装满了书柬所述之方所需的一应物什。
如许浑浑噩噩过了大半月，也不知是哪一日起，只要太阳一爬上院中那棵梧桐树就会有一队寺人敲开我的房门，两人抬着坚冰，一人捧着书柬，另一人抱着红漆大盒。
空荡荡的秦宫小院里，我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方起，午后又枕着院中鼓噪的蝉声再睡一觉。晋国的事，无恤的事一旦浮上心头，便冲到院中洒扫、舞剑、洗衣，把能想到的事都做一遍，只求累了就好。累了，就又能睡了。
于安的话，说得极轻，轻得几近要被夏夜里此起彼伏的蛙声淹没，可他话中的每一个字又那么重，重得仿佛是用石锤、铜签一个个敲进我的内心。
我俄然想起本身当年同四儿说的一番话，我说无恤爱我一日，我便爱他一日，他若倦了厌了，我便放他分开。现在想想，当初真是傲慢，怎会觉得人间统统都不首要，只要有爱便能不离不弃。
一夜之间，雍都高低一片缟素，贵族黎庶为感君恩，皆着丧服。
奠定、报丧、记念、小敛、大敛……丧礼繁复，礼数浩繁，我在秦宫一住数日，竟没有见到公子利半面。
褒衣落地，符舒上马，御人泊车，秦宫当中世人皆俯，哭声震天。
他现在在做甚么？黄叶落地，秋虫低鸣的时候，他也可曾想起我？
八月，秦国的春季来了。阴了几日，下了几场大雨，满院的蝉声便散尽了，只余下一地黄黄绿绿的梧桐残叶。四儿带董石入宫看我。她奉告我，几天前晋国来记念秦悼公的步队已经归去了。智氏派了世子智颜来，赵氏派了赵鞅嫡出的六子，晋侯没有召我回绛，赵无恤还是每日有信送来将军府。
迈进城门，早有秦宫里派来的马车侯在一旁。马车旁的符舒多年未见已蓄了长须，他见到我们也来不及酬酢，急仓促地行了一礼就号召着我们上了车。御车的人长吆一声，道旁的行人们纷繁往两旁闪去，为奔驰的马车让出了一条直通秦宫的大道。
当秦宫的正寝大殿闪现在我们面前时，四儿怀里东张西望的董石俄然指着巍峨宫殿的屋顶高喊了一声：“阿娘——屋顶上有小我！”
这是一首家中老婆写给远方夫君的情诗，写它的人是想借它陈述本身与我近在天涯却不能相见的愁绪和思念。可我冷静地吟诵着竹简上的诗句，心中闪现的倒是另一张叫我肉痛的脸。
看完手札，我只感觉好笑，如何我分开无恤，统统人就皆大欢乐了？我留在秦国，姮雅欢畅，史墨欢畅，四儿欢畅，赵鞅约莫也欢畅。现在，就连齐国人也非要来插上一脚，特别写信奉告我，他们也欢畅。众乐乐，独哀戚，除了苦笑，我还能做甚么。
“看了也无话可回，就干脆不要看了。”我抱着董石，将本身新制的果脯塞进他腰间的佩囊。
周王四十三年，仲夏，秦伯薨。天子赐谥为“悼”，是为秦悼公。
阿素恭喜我终究斩断情丝分开了晋国，又邀我秦公丧礼过后到齐国与她一聚。竹简末端另有三列小字，笔迹与阿素分歧，行文也颇不“端庄”，说甚么我将来如果嫁了秦君生了女儿，定要留一个等他齐国陈氏前来求娶。到时，我挑谁为婿，他便立谁为嗣。想想如许的话，除了陈盘也没有其别人会说了。
“别唤我君上，我尚未继位。”站在我面前的人轻叹一声，转过身来。
“出去。”我深吸了一口，回身走到案几后坐下。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临行时，我在渡口站了好久，久到南风起，薄雾散，久到忘了本身究竟在等甚么。
“嘘——”四儿仓猝捂住了董石的嘴。
我起家走到那熟谙的背影身后，端端方正地行了拜见国君的大礼：“晋巫子黯，拜见君上。”
“这是我新缝的佩囊，内里装了安眠香，你带归去交给你家君上，让他入夜后放在枕边便可安睡。另有这罐药盐，每日蚀粥能够挑一点放在粥里。”我将一只素麻做的香囊，一罐新制的药盐交给来送书的寺人，又托他明日送书时再给我带一条驱寒的毛毡来。
“明日随书柬一道送来就好，何必又多跑这一趟。放在榻上吧，多谢了。”
面北招魂，魂兮归去。
子为父守孝，为期三年，不成喝酒，不成闻乐，不结婚近女眷。公子利至今将来见我，明显是将我归于女眷之流了。可他不见我，晋侯又不召我回晋，莫非我要一向住在秦宫吗？若没有药人之事，我现在住在那里都是无妨的，可现在目睹端木赐为孔丘守丧之期将到，我内心孔殷火燎地想去一趟鲁国，找一找当年为智瑶另筑密室的人。
我顺着董石的视野昂首朝那半空中的青瓦飞檐望去，但见一人身着朝服，立在百尺檐牙之上，面朝北方抖出了一件庞大的文绣日月山川的墨色褒衣。风猎猎，褒衣招展，那人对天大声哭喊：“皋——伯复也——伯复也——伯复也——”
春季虫鸣，我因为见不到本身心中想见的那小我而忧心忡忡，满腔愁绪。这离别的苦，这相思不能相见的苦，不时灼烧着我的心。只要见了那小我，我的心才气安静；只要见了那小我，我的心才气欢乐，才气安宁。
从而后，调香、弄膏、染布、制荼，失利了重来，胜利了竟也能欢乐。因而乎，日子眨眼而过。
这些年，我亏欠四儿的何止一顿鞭刑。
这五年里，伍封受命为帅，又兼任军中威垒之职。秦伯大丧之时，他正在西面驻军之地督造修建新城，虽闻君丧，亦抽不出身回雍记念。将军府中，秦牯病重，四儿自悼公薨逝后七日就带着孩子出宫住到了将军府。
我坐在案几后，翻开了本日新送来的竹简。这竹简之上没有缀言，只简简朴单写了一首诗：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1）”
这几个月，我逼迫本身不去想他，可思念这东西一旦决堤，便再不受心的节制。我胡乱卷了竹简走到窗旁，昂首见满天流云，一行秋雁，伤情之余又添满怀伤感。
当年连半句晋语都不会说的她，决然决定随我离秦赴晋，这决定背后的割舍与捐躯，直到本日我瞥见她腮旁的两行泪水时，才算真正了然。
现在，他还是爱我吗？
房门轻启，寺人低着头捧着一方黑漆大盘走了出去，盘上四四方方叠着一条七彩织锦丝被。
或许，答案早已不再首要。即便他还是爱我，我也不成能在爱他的同时，也爱他怀里的女人，将来的孩子。
寺人没有回话，只一点头，躬身走到床榻前将被子放在我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