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更迭，强者食弱，乃天下局势。然智氏无德，不敷觉得君。”
盗跖要为天下先，变仆从为自在人。野心勃勃的智瑶和陈恒怕是也想做一件天下从没有人做过的事。武王立周，分封诸侯，五百多年间，诸侯爵位世代传袭，从无例外。可近百年间，礼乐崩塌，公族势弱，卿族掌权，得了一卦“观之否”的陈氏耐不住了。
“周王若真的屈于智氏淫威改封智瑶为君，那齐国必将落入陈氏之手。晋、齐乃大国，大国卿族能够摈除公族，小国必跟随效仿。到当时，天下就真的永无宁日了。子黯自知这话荒诞，也但愿这只是一个荒诞的猜想。可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出陈氏为何要弃我阿爹而助智氏独揽晋国大权。”
“逃奴要变自在人，最首要的是要有城可居、有地可耕、有户可查。可据我所知，这几年，司民并未别的造册替这些仆从编造户籍。盗跖就算逼迫君上，最多也只能拿到一句随时能够取消的赦令，其他的甚么也拿不到。”
史墨紧盯着我的脸，神情非常严厉，但他这神采不似惶恐严峻，倒似在指责我为何要来这里：“是你父亲让你来替他脱手的？”他问。
史墨拄着拐杖出了配房，下了石阶，带着我一起行到后院一处库房前，他取出钥匙开了门，从门旁的木架上取下一只极浅显的褐色木箱递给了我：“你要的东西都在这箱子里了。”
“停下！那里来的大胆婆娘！”一个二十岁高低乱发披肩的男人提剑挡在了我面前，“国君让你们都待在屋里不要出门，你男人没奉告你吗？出门就要砍头，你不怕死啊！快走快走！”
…………
“大嫂好。”
“不消二十年。他若把持晋国，十年以内，就会逼周王改封智氏为君。”史墨长眉紧蹙，面色比方才初见时更加凝重。
我伸手抬起垂帘，素白的足衣、素白的巫袍、素白的长发，史墨一身缟色坐在书案以后。他昂首与我双目对视，手里仿佛握着一柄青金色的长匕。
“仆从军攻城不是盗跖的主张，也不是受我阿爹和董舒的调拨，是国君要借仆从兵变之名诛杀四卿，夺回君权。”
“师父，这箱子里装的是通关用的旌节？”
老翁将我送到屋外就走了。我排闼而入，屋里静悄悄的，一贯燃着香的青铜炉冷冰冰地靠在案脚旁，案上的水匜里没有水，空荡荡的暴露铸在匜底的青铜小鱼。食时刚过，屋外阳光正烈，可亮眼的光芒穿过紧闭的窗户再透进屋里已所剩无几，昏黄、昏黄、冷寂，我面前这间屋子仿佛还逗留在夏季的某个傍晚。
史墨喜洁，屋前石阶亦铺莞席。仆从军围府已有一夜，但这会儿莞席上却连一个泥足迹也没有。盗跖不信神明，但他的仆从军对通达神明的史墨明显有所避讳。
“求师父互助。”我昂首欲礼，史墨赶紧起家扶住了我。
史墨看着我怀中浅显无奇的木箱道：“这原是赵氏来往新绛、太谷运送粮草所用的旌节，一次可过百人。至于要如何掩人耳目将四千人送入晋阳，如何让智瑶看不见他们，就要看你们本身的了。此事没有万全之法，只要权宜之策，你就拿这箱子去找盗跖吧！”
……
是啊，当年晋郊祭天前，尹铎就曾以修造晋阳城之名让赵鞅从定公手里要走了一百多个年过四十的仆从，这些仆从有的来自霍太山，有的来自九原，他们复也许另有仆从军们的亲人。
“你随我来。”史墨听罢起家，我也仓猝站起家来。
我是恨他的，恨他毁了我的家，毁了我的母亲、我的父亲，可正如他这些年教我的，一小我的爱恨，在数千、数万生灵面前，微不敷道。
“师父的意义是——让尹铎领受他们？”提及北方赵地，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晋阳。如果是尹铎，他必然会想方设法为这些逃奴谋出一条活路。
“师父本日要算卦？”我翻开案上一只髹红漆点画星图的长匣，从内里抓出一把泛黄的蓍草。
史墨望着我的眼睛，很久，哑声道：“子黯，为师知你心中有恨，却也知你心中常存大爱。时至本日你还情愿唤我一声师父，为师很欢畅，你奉告我，我这俎上鱼肉，还能如何助你？”
“师父可曾传闻过，齐国陈氏先祖公子完在入齐前，周太史曾为他卜过一卦‘观之否’？”
走进府门，太史府里安静一如往昔，没有碎瓦乱石，也没有到处可见的仆从军。日上中天，庭中花树簇簇，清溪汩汩，一池白沙在艳阳下悄悄地闪着夺目的光芒。带路的老翁不大识路，几次都几乎走错，我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提点，他才将我带到史墨院外。
“大嫂好。”
“只要这一只箱子吗？新绛城里有四千逃奴，光他们出入关卡所需的旌节就不止这一箱子了。”
“智瑶行事一贯放肆无礼，姬凿许是怕他将来学齐相弑君篡权，以是才想先下狠手。可惜智氏与齐国陈氏早有私谋，董舒昨夜只抓到韩虎、魏驹，却叫智瑶跑了。”
我走下台阶，十二三岁、四五十岁的男人们非论年纪都笑笑哈哈地围着我叫大嫂，我看着他们的模样，明显心急如焚，却还是弯了嘴角。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死的，更不会让任何人踩着你们的骸骨往上爬。
“你来之前没劝过盗跖？”
“师父……”我瞻仰地看着身前的白叟，他是我现在独一的但愿。
阿素和陈逆是来晋国找我的，但陈盘不是。陈盘与智瑶早有来往，当年智瑶立世子，陈盘就曾亲送大礼到智府恭贺。方才无恤脱逃，方才入城的陈盘却只体贴韩魏二家宗主的存亡，却独独不问智瑶，我便生了狐疑，厥后扣问盗跖，智瑶果然不在城中，就连世子智颜也不知去处。
“师父在等人？”我走进屋子，哈腰拾起落在案旁的匕鞘。木兰树心镂雕为鞘，这是前年史墨生辰赵鞅送他的贺礼。
史墨点头道：“恰是晋阳。假造户册，尹铎恐怕比司民更有经历。至于如何安设仆从，他几年前就已经做得很好。”
“你是说，齐国陈氏想要取公族而代之，却怕会是以遭天下诸侯群起而攻，以是想在智瑶身上先试一试？”
“地可今后给，户籍能够再造，盗跖能够带人先往北方赵地避祸。”
“大嫂？大哥甚么时候娶婆娘了？”
“嘘——大嫂要臊了。”
“晋与齐同为大国，仆从军杀了三卿，智瑶便可独揽大权。智氏一族渴求长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代替公族，独吞晋国。现在新绛罹难，智瑶若以平叛之名领兵冲进城来，四千仆从必死无疑，我阿爹、董舒必死无疑，就连晋侯也一定能幸免。过后，杀了人的智瑶只需将统统罪恶推给暴动的仆从，再命令搏斗一批与董氏、邯郸氏勾搭的‘叛臣’，这场动乱就没人敢再提了。智瑶本年不过三十，他若把持晋国二十年……”
“哎，新君孤傲性急，不懂屈伸之道，这一步走得太险了。”
“那该如何办？”
“不是。”我独自取过史墨手中的匕首套上匕鞘，又将它推到了史墨手边，“我阿爹对师父之恨犹在赵鞅之上，他如何会把这个等了二十年的机遇让给我？不消焦急，没让你太史公亲眼看着他杀光四卿，夺回邯郸，他舍不得让你死。”
“这位大哥，太史在府里吗？”我超出他往府门里看了一眼。
“我必须出来，我不出来你们就都没命了。”
“讲甚么大话！”男人恶狠狠瞪了我一眼，转头冲台阶上看热烈的人喊道：“谁给我根绳索，先给她捆起来啊。”
“好久没算了，正筹算为你父亲卜上一卦。你既然来了，要不要再陪为师算一算，看你父亲最后到底是输是赢？”
“劝过，可盗跖非要国君先赦免逃奴之罪，赐他们自在身，方肯离城。”
“你说智瑶与陈恒有勾搭？此话从何提及？”
“他执迷癫狂，你倒看得透辟。”史墨面露欣喜之喜。赵稷如果赢了必然会杀他，如果输了也会杀他，他是将死之人，却全无惧色。
西厢无门，竹帘垂地，帘后影影绰绰端坐着一小我。
史墨的府门外站了两排手持长剑的仆从军，他们见我远远走来，齐刷刷都把本身的剑拔了出来。
“好，既是如许，那为师就再等等他。”史墨拿起匕首重新揣进怀里。
“阿爷，我仿佛见过她，她肚子里的娃娃……”府门口一个十三四的少年踮脚在一个须发斑白，满脸褐斑的白叟耳边嘀咕了几个字。那老翁一瞪眼，高低打量了我一番，立马就嚷嚷着让统统人收了剑。大师一脸猜疑地看着他，他跑下台阶一把拉开挡在我身前的男人，对我笑道：“本来是大嫂来了，太史公在屋里，路不熟吧，老头子领你出来。”
“我奉告你干吗！逛逛走！”男人伸手来推我，我侧身闪过直直往府门口走去，他回身一把扯住我的衣服道：“喂，你真不能出来。”
“娃都要生了，还不是大嫂啊。”
史墨不在前堂，也不在寝卧，我只好转道去了西厢，那是史墨常日著史藏书的处所。
“他不会赢。”
“无恤昨夜已逃出城去，韩虎、魏驹两位亚卿也还活着。智瑶的军队应当不会那么早到，仆从们现在若肯离城，没了代罪之人，就算智瑶来了也不敢对三家脱手。这乱，也许还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