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元年丁未,公元前一三四年冬,十一月,初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从董仲舒之言也。

六月,癸巳,丞相昌免;武安侯田蚡为丞相。蚡骄侈,治宅甲诸第,故乡极膏腴;市买郡县物,相属于道;多受四方赂遗;其家金玉、妇女,狗马、声乐、玩好,不成胜数。每入奏事,坐语移日,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是后乃稍退。

建元五年乙巳,公元前一三六年春,罢三铢钱,行半两钱。

淮南王安上书谏曰:陛下临天下,布德施惠,天下摄然,人安其生,自以没身不见兵革。今闻有司举兵将以诛越,臣安窃为陛下重之。

置五经博士。

建元六年丙午,公元前一三五年春,仲春,乙未,辽东高庙灾。

夏,蒲月,大蝗。

六月,旱。

东海太守濮阳汲黯为主爵都尉。始,黯为谒者,以严见惮。东越相攻,上使黯往视之;不至,至吴而还,报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敷以辱天子之使。”河内失火,延烧千馀家,上使黯往视之;还,报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烧,不敷忧也。臣过河南,河南贫人伤水旱万馀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持节发河南仓粟以振穷户。臣请归节,伏矫制之罪。”上贤而释之。其在东海,治官理民,好平静,择丞、史任之,责大指罢了,不苛小。黯多病,卧闺阁内不出。岁馀,东海大治,称之。上闻,召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其治务在有为,引大抵,不拘文法。

夏,四月,赦天下。

秋,八月,广川惠王越、清河哀王乘皆薨,无后,国除。

是时,汉兵遂出,未逾领,闽越王郢出兵距险。其弟馀善乃与相、宗族谋曰:“王以擅出兵击南越不请,故天子兵来诛。汉兵众强,即幸胜之,兵来益多,终灭国而止。今杀王以谢天子,天子听,罢兵,固国完;不听,乃力战;不堪,即亡入海。”皆曰:“善!”即鐆杀王,使使奉其头致大行。大行曰:“所为来者,诛王。今王头至,赔罪;不战而殒,利莫大焉。”乃以便宜案兵,告大农军,而使使奉王头驰报天子。诏罢两将兵,曰:“郢等首恶,独无诸孙繇君丑不与谋焉。”乃使中郎将立丑为越繇王,奉闽越先祭奠。馀善已杀郢,威地于国,百姓多属,窃自主为王,繇王不能制。上闻之,为馀善不敷答复师,曰:“馀善数与郢谋乱,而后首诛郢,师得不劳。”因立馀善为东越王,与繇王并处。

秋,七月,癸未,日有食之。

是岁,上始为微行,北至池阳,西至黄山,南猎长杨,东游宜春,与摆布能骑射者期诸殿门。常以夜出,自称平阳侯;旦明,入南山下,射鹿、豕、狐、兔,驰骛禾稼之地,民皆号呼骂詈。鄂、杜令欲执之,示以乘舆物,乃得免。又尝夜至伯谷,投逆旅宿,就逆旅仆人求浆,仆人翁曰:“无浆,正有溺耳!”且疑上为奸盗,聚少年欲攻之。仆人妪睹上状貌而异之,止其翁曰:“客非常人也,且又有备,不成图也。”翁不听,妪饮翁以酒,醉而缚之。少年皆散走,妪乃杀鸡为食以谢客。明日,上归,召妪,赐金千斤,拜其夫为羽林郎。后乃私置换衣,从宣曲以南十二所,夜投宿长杨、五柞等诸宫。

是岁,南越王佗死,其孙文王胡立。

越,方外之地,剃头文身之民也,不成以冠带之国法度理也。自三代之盛,胡、越不与受正朔,非强勿强服,威弗能制也,觉得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敷以烦中国也。自汉初定已来七十二年,越人相进犯者不成胜数,然天子何尝举兵而入其地也。臣闻越非有城郭邑里也,处豨谷之间,篁竹当中,习于水斗,便于用舟,地深昧而多水险,中国之人不知其势阻而入其地,虽百不当其一。得其地,不成郡县也;攻之,不成暴取也。以舆图察其山川要塞,相去不过寸数,而间独数百千里,险阻、林丛弗能尽著;视之若易,行之甚难。天下赖宗庙之灵,方内大宁,戴白之老不见兵革,民得佳耦相守,父子相保,陛下之德也。越人名为藩臣,贡酎之奉不输大内,一卒之用不给上事;自相进犯,而陛下出兵救之,是反以中国而劳蛮夷也。且越人愚戆轻浮,误期反覆,其不消天子之法度,非一日之积也。壹不奉诏,举兵诛之,臣恐后兵革无时得息也。

秋,八月,有星孛于东方,长竟天。

臣闻门路言:闽越王弟甲弑而杀之,甲以诛死,其民未有所属。陛下若欲来,内处当中国,使重臣临存,施德垂赏以招致之,此必携幼扶老以归圣德。若陛下无所用之,则继其绝世,存其亡国,建其贵爵,觉得畜越,此必委质为藩臣,世共贡职。陛下以方寸之印,丈二之组,填抚方外,不劳一卒,不顿一戟,而威德并行。今以兵入其地,此必震恐,以有司为欲屠灭之也,必雉兔逃,入山林险阻。背而去之,则复相群聚;留而守之,历岁经年,则士卒罢倦,粮食乏绝,民苦兵事,盗贼必起。臣闻长老言:秦之时,尝使尉屠睢击越,又使监禄凿渠通道,越人逃入深山林丛,不成得攻;留军屯守空位,旷日引久,士卒劳倦;越反击之,秦兵大破,乃发缊戍以备之。当此之时,外内骚动,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因而山东之难始兴。兵者丧事,一方有急,四周皆耸。臣恐变故之生,奸邪之作,由此始也。

是岁,韩安国为御史大夫。

蒲月,诏举贤能、文学,上亲策之。

蒲月,丁亥,太皇太后崩。

建元四年甲辰,公元前一三七年夏,有风赤如血。

夏,四月,壬子,高园便殿火。上素服五日。

秋,玄月,有星孛于东北。

不习南边地形者,多以越为人众兵强,能难边城。淮南天下之时,多为边吏,臣窃闻之,与中国异。限以高山,人迹绝,车道不通,六合以是隔外内也。其入中国,必下领水,领水之山峭峻,漂石破舟,不成以大船载粮食下也。越人欲为变,必先田馀干界中,积粮食,乃入,伐材治船。边城等待诚谨,越人有入伐材者,辄收捕,焚其积聚,虽百越,奈边城何!且越人绵力绵力,不能陆战,又无车骑、弓弩之用,但是不成入者,以保地险,而中国之人不耐其水土也。臣闻越甲卒不下数十万,以是入之,五倍乃足,輓车奉饷者不在此中。南边暑湿,近夏瘅热,透露水居,蝮蛇蠚生,疾痬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什二三,虽举越国而虏之,不敷以偿所亡。

上以道远劳苦,又为百姓所患,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寿王举籍阿城以南,眛厔以东,宜春以西,提封顷畮,及其贾直,欲除觉得上林苑,属之南山。又诏中尉、摆布内史表属县草田,欲以偿鄠、杜之民。寿王奏事,上大说称善。时东方朔在傍,进谏曰:“夫南山,天下之阻也。汉兴,去三河之地,止霸、浐以西,都泾、渭之南,此所谓天下陆海之地,秦之以是虏西戎、兼山东者也。其山出玉石、金、银、铜、铁、良材,百工所取给,万民所卬足也。又有粳、稻、梨、栗、桑、麻、竹箭之饶,土宜姜、芋,水多蛙、鱼,贫者得以人给家足,无温饱之忧;故酆、镐之间,号为土膏,其贾畮一金。今规觉得苑,绝陂池水泽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国度之用,下夺农桑之业,是其不成一也。盛荆、棘之林,广狐、菟之苑,大虎、狼之虚,好人冢墓,发人室庐,令幼弱怀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成二也。斥而营之,垣而囿之,骑驰东西,车骛南北,有深沟大渠。夫一日之乐,不敷以危无堤之舆,是其不成三也。夫殷作九市之宫而诸侯畔,灵王起章华之台而楚民散,秦兴阿房之殿而天下乱。粪土愚臣,逆盛情,罪当万死!”上乃拜朔为太中大夫、给事中,赐黄金百斤。然遂起上林苑,如寿王所奏。

间者,数年事比不登,民待卖爵、赘子以接衣食。赖陛下德泽振救之,得毋转死沟壑。四年不登,五年复蝗,民生未复。今出兵行数千里,资衣粮,入越地,舆轿而隃领,拕舟而入水,行数百千里,夹以深林丛竹,水道高低击石,林中多蝮蛇、猛兽,夏月暑时,欧泄霍乱之病相随属也;曾未施兵接刃,死伤者必众矣。前时南海王反,陛下先臣使将军间忌将兵击之,以其军降,处之上淦。后复反,会天暑多雨,楼船卒水居击棹,未战而疾死者过半;亲老涕零,孤子啼号,破家散业,迎尸千里以外,裹骸骨而归。哀思之气,数年不息,长老至今觉得记,曾未入其地而祸已至此矣。陛下德配六合,明象日月,恩至禽兽,泽及草木,一人有温饱,不终其天年而死者,为之凄怆于心。今方内无狗吠之警,而使陛下甲卒灭亡,透露中原,霑渍山谷,边疆之民为之早闭晏开,朝不及夕,臣安窃为陛下重之。

闽越王郢发兵击南越边邑,南越王守天子约,不敢擅发兵,令人上书告天子。因而天子多南越义,大为出兵,遣大行王恢出豫章,大农令韩安国出会稽,击闽越。

上使庄助谕意南粤。南粤王胡顿首曰:“天子乃为臣发兵讨闽越,死无以报德!”遣太子婴齐入宿卫,谓助曰:“国新被寇,使者行矣,胡方日夜装,入见天子。”助还,过淮南,上又使助谕淮南王安以讨越事,嘉答其意,安谢不及。助既去南越,南越大臣皆谏其王曰:“汉发兵诛郢,亦行以轰动南越。且先王昔言:‘事天子期无失礼。’要之,不成以说好语入见,则不得复归,亡国之势也。”因而胡称病,竟不入见。

上又好自击熊、豕,驰逐野兽。司马相如上疏谏曰:“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乌获,捷言庆忌,勇期贲、育,臣之愚,窃觉得人诚有之,兽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猛兽,卒然遇逸材之兽,骇不存之地,犯属车之清尘,舆不及还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逄蒙之技,不得用,枯木朽株,尽难堪矣。是胡、越起于都门而羌、夷接轸也,岂不殆哉!虽万全而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宜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驰,犹时有衔橛之变,况乎涉丰草,骋丘虚,前无益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其为害也不难矣。夫轻万乘之重不觉得安,乐出万有一危之涂觉得娱,臣窃为陛下不取。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谚曰:‘家累令媛,坐不垂堂。’此言虽小,能够谕大。”上善之。

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屯云中;中尉程不识为车骑将军,屯雁门。六月,罢。广与不识俱以边太守将兵,驰名当时。广行无部伍、行陈,就善水草舍止,大家自便,不击刁斗以侵占,莫府省约文书;然亦远标兵,何尝遇害。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击刁斗,士吏治军簿至明,军不得歇息;然亦何尝遇害。不识曰:“李广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乐,咸乐为之死。我军虽滋扰,然虏亦不得犯我。”然匈奴畏李广之略,士卒亦多乐从李广而苦程不识。

“臣闻天子之兵有征而无战,言莫敢校也。如使越人蒙徼幸以逆执事之颜行,厮舆之卒有一不备而归者,虽得越王之首,臣犹窃为大汉羞之。陛下以四海为境,生民之属,皆为臣妾。垂德惠以覆露之,使安生乐业,则泽被万世,传之子孙,施之无穷。天下之安,犹泰山而四维之也,蛮夷之地,何足觉得一日之闲,而烦汗马之劳乎!《诗》云:‘王犹允塞,徐方既来。’言霸道甚大而远方怀之也。臣安窃恐将吏之以十万之师为一使之任也。”

匈奴来请和亲,天子下其议。大行王恢,燕人也,习胡事,议曰:“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复倍约;不如勿许,发兵击之。”韩安国曰:“匈奴迁徙鸟举,可贵而制,自上古不属为人。今汉行数千里与之争利,则人马罢乏;虏以全制其敝,此危道也。不如和亲。”群臣议者多附安国。因而上许和亲。

黯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时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如此。”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何如欲效唐、虞之治乎!”上沉默,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上退,谓摆布曰:“甚矣汲黯之戆也!”群臣或数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黯多病,病且满三月;上常赐告者数,终不愈。最后病,庄助为请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职居官,无以逾人;然至其辅少主,守城深坚,招之不来,麾之不去,虽自谓贲、育,亦不能夺之矣。”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臣光曰:《易》曰:“师出以律,否臧凶。”言治众而不消法,无不凶也。李广之将,令大家自便。以广之材,如此焉可也;然不成觉得法。何则?其继者难也,况与之并时而为将乎!夫小人之情,乐于安肆而昧于近祸,彼既以程不识为滋扰而乐于从广,且将仇其上而不平。但是简易之害,非徒广军无以禁虏之匆急罢了也。故曰“兵事以严终”,为将者,亦严罢了矣。但是效程不识,虽无功,犹不败;效李广,鲜不覆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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