亳州刺史裴庄奏请伐高丽,上曰:“高丽王武职贡不断,为贼臣所弑,朕哀之甚深,固不忘也。但因丧乘乱而取之,虽得之不贵。且山东凋弊,吾未忍言用兵也。”

仲春,壬午,上问谏议大夫褚遂良曰:“舜造漆器,谏者十馀人。此何足谏?”对曰:“豪侈者,危亡之本;漆器不已,将以金玉为之。忠臣爱君,必防其渐,若祸乱已成,无所复谏矣。”上曰:“然。朕有过,卿亦当谏其渐。朕见宿世帝王拒谏者,多云‘业已为之’,或云‘业已许之’,终不为改。如此,欲无危亡,得乎?”

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既杀沙钵罗叶护,并其众,又击吐火罗,灭之。自恃强大,遂骄倨,拘留唐使者,侵暴西域,遣兵寇伊州;郭孝恪将轻骑二千自乌骨邀击,败之。乙毗咄陆又遣处月、处密二部围天山;孝恪击走之,乘胜进拔处月俟斤所居城,追奔至遏索山,降处密之众而归。

上闻契苾叛,曰:“必非何力之意。”摆布曰:“蛮夷气类相亲,何力入薛延陀,如鱼趋水耳。”上曰:“不然。何力心如铁石,必不叛我!”会有使者自薛延陀来,具言其状,上为之下泣,谓摆布曰:“何力果如何!”即命兵部侍郎崔敦礼持节谕薛延陀,以新兴公主妻之,以求何力。何力由是得还,拜右骁卫大将军。

十一月,丙辰,上校猎于武功。丁巳,营州都督张俭奏高丽东部大人泉盖苏文弑其王武。盖苏文凶暴,多犯警,其王及大臣议诛之。盖苏文密知之,悉集部兵若校阅者,并盛陈酒馔于城南,召诸大臣共临视,勒兵尽杀之,死者百馀人。因驰入宫,手弑其王,断为数段,弃沟中,立王弟子藏为王;自为莫离支,其官如中国吏部兼兵部尚书也。因而号令远近,独裁国事。盖苏文状貌宏伟,意气豪逸,身佩五刀,摆布莫敢俯视。每上上马,常令朱紫、武将伏地而履之。出行必整步队,前导者长呼,则人皆奔迸,不避坑谷,路绝行者,国人甚苦之。

上问侍臣曰:“自古或君乱而臣治,或君治而臣乱,二者孰愈?”魏征对曰:“君治则善恶奖惩当,臣安得而乱之!苟为不治,纵暴愎谏,虽有良臣,将安所施!”上曰:“齐文宣得杨遵彦,非君乱而臣治乎?”对曰:“彼才气救亡耳,乌足为治哉!”

乙毗咄陆西击康居,道过米国,破之。虏获甚多,不分与其下,其将泥孰啜辄篡夺之,乙毗咄陆怒,斩泥孰啜以徇,众皆愤怨。泥孰啜部将胡禄屋攻击之,乙毗咄陆众散,走保白水胡城。因而弩失毕诸部及乙毗咄陆所部屋利啜等遣使诣阙,请废乙毗咄陆,更立可汗。上遣使赍玺书,立莫贺咄之子为乙毗射匮可汗。乙毗射匮既立,悉礼遣乙毗咄陆所留唐使者,帅诸部击乙毗咄陆于白水胡城。乙毗咄陆出兵击之,乙毗射匮大败。乙毗咄陆遣使招其故部落,故部落皆曰:“使我千人战死,一人独存,亦不汝从!”乙毗咄陆自知不为众所附,乃西奔吐火罗。

贞观十七年癸卯,公元六四三年春,正月,丙寅,上谓群臣曰:“闻外间士民以太子有足疾,魏王颖慧,多从游幸,遽生贰言,徼幸之徒,已有附会者。太子虽病足,不废行动。且《礼》:嫡子死,立嫡孙。太子男已五岁,朕终不以孽代宗,启窥窬之源也。”

先是,左领军将军契苾何力母姑臧夫人及弟贺兰州都督沙门皆在凉州,上遣何力归觐,且抚其部落。时薛延陀方强,契苾部落皆欲归之,何力大惊曰:“主上厚恩如是,何如遽为背叛!”其徒曰:“夫人、都督先已诣彼,若之何不往!”何力曰:“沙门孝于亲,我忠于君,必不汝从。”其徒执之诣薛延陀,置真珠牙帐前。何力箕踞,拔佩刀东向大喊曰:“岂有唐义士而受屈虏庭,六合日月,愿知我心!”因割左耳以誓。真珠欲杀之,其妻谏而止。

壬申,上曰:“朕为兆民之主,皆欲使之繁华。若教以礼义,使之少敬长、妇敬夫,则皆贵矣。轻徭薄敛,使之各治生业。则皆富矣。若家给人足,朕虽不听管弦,乐在此中矣。”

冬,十月,丙申,殿中监郢纵公宇文士及卒。上尝止树下,爱之,士及从而誉之不已,上正色曰:“魏征常劝我远佞人,我不知佞报酬谁,意疑是汝,今果不谬!”士及叩首谢。

初,高昌既平,岁出兵千馀人戍守其地。褚遂良上疏,觉得:“圣王为治,先中原而后蛮夷。陛下发兵取高昌,数郡萧然,累年不复;岁调千馀人屯戍,远去乡里,停业办装。又谪徙罪人,皆恶棍后辈,适足骚扰边鄙,岂能无益行陈!所遣多复流亡,徒烦追捕。加以道涂所经,沙碛千里,北风如割,夏风如焚,行人来往,遇之多死。设使张掖、酒泉有烽燧之警,陛下岂得高昌一夫斗粟之用?终当发陇右诸州兵食以赴之耳。但是河西者,中国之亲信;高昌者,别人之手足;何如糜弊本根以事无用之土乎!且陛下得突厥、吐谷浑,皆不有其地,为之立君长以抚之,高昌独不得与为比乎!叛而执之,服而封之,刑莫威焉,德莫厚焉。愿更择高昌后辈可立者,使君其国,子子孙孙,负荷大恩,永为唐室藩辅,内安外宁,不亦善乎!”上弗听。及西突厥犯境,上悔之,曰:“魏征、褚遂良劝我复立高昌,吾不消其言,今方自咎耳。”

鄠尉游文芝告代州都督刘兰成谋反,戊申,兰成坐腰斩。右武侯将军丘行恭探兰用心肝食之;上闻而让之曰:“兰成谋反,国有常刑,何至如是!若觉得忠孝,则太子诸王先食之矣,岂至卿邪!”行恭惭而拜谢。

癸卯,上幸骊山温汤;甲辰,猎于骊山。上登山,见围有断处,顾谓摆布曰:“吾见其不整而不刑,则堕军法;刑之,则是吾登高临下以求人之过也。”乃托以道险,引辔入谷以避之。乙巳,还宫。

高祖之入关也,隋武勇郎将冯翊党仁弘将兵二千馀人,归高祖于蒲坂,从平都城,寻除陕州总管,雄师东讨,仁弘转饷不断,历南宁、戎、广州都督。仁弘有才略,所至著声迹,上甚器之。然性贪,罢广州,为人所讼,赃百馀万,罪当死。上谓侍臣曰:“吾昨见大理五奏诛仁弘,哀其白首就戮,方晡食,遂命撤案;然为之求心机,终不成得。今欲曲法就公等乞之。”十仲春,壬午朔,上复召五品已上集太极殿前,谓曰:“法者,人君所受于天,不成以私而失期。今朕私党仁弘而欲赦之,是乱其法,上负于天。欲席藁于南郊,日一进蔬食,以赔罪于天三日。”房玄龄等皆曰:“生杀之柄,人主所得专也,何至自贬责如此!”上不准,群臣顿首固请于庭,自旦至日昃,上乃降手诏,自称:“朕有三罪:知人不明,一也;以私乱法,二也;善善未赏,恶恶未诛,三也。以公等固谏,且依来请。”因而黜仁弘为庶人,徙钦州。

郑文贞公魏征寝疾,上遣使者问讯,赐以药饵,相望于道。又遣中郎将李安俨宿其第,动静以闻。上复与太子同至其第,指衡猴子主,欲以妻其子叔玉。戊辰,征薨,命百官九品以上皆赴丧,给羽葆鼓吹,陪葬昭陵。其妻裴氏曰:“征平生俭素,今葬以一品羽仪,非亡者之志。”悉辞不受,以布车载柩而葬。上登苑西楼,望哭尽哀。上便宜碑文,并为书石。上思征不已,谓侍臣曰:“人以铜为镜,能够正衣冠,以古为镜,能够见兴替,以报酬镜,能够知得失;魏征没,朕亡一镜矣!”

壬戌,上校猎于岐阳,因幸庆善宫,召武功故老宴赐,极欢而罢。庚午,还京师。

上谓侍臣曰:“薛延陀屈强漠北,今御之止有二策,苟非出兵殄灭之,则与之婚姻以抚之耳。二者何从?”房玄龄对曰:“中国新定,兵凶战危,臣觉得和亲便。”上曰:“然。朕为民父母,苟可利之,何爱一女!”

刑部以反逆缘坐律兄弟没官为轻,请改从死。敕八座议之,议者皆觉得“秦、汉、魏、晋之法,反者皆夷三族,今宜如刑部请为是。”给事中崔仁师驳曰:“古者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何仍旧亡秦酷法变隆周中典!且诛其父子,足累其心,此而不顾,何爱兄弟!”上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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