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宗孝宣天子中
时赵充国年七十馀，上老之，使丙吉问谁可将者。充国对曰：“无逾于老臣者矣！”上遣问焉，曰：“将军度羌虏何如？当用几人？”充国曰：“百闻不如一见。兵难遥度，臣愿驰至金城，图上方略。羌戎小夷，逆天背畔，灭亡不久，愿陛下以属老臣，勿觉得忧！”上笑曰：“诺。”乃大出兵诣金城。夏，四月，遣充国将之，以击西羌。
义渠安国至羌中，召先零诸豪三十馀人，以尤狡猾者皆斩之；纵兵击其种人，斩首千馀级。因而诸降羌及归义羌侯杨玉等怨怒，无所信乡，遂劫略小种，背畔犯塞，攻城邑，杀长吏。安国以骑都尉将骑三千屯备羌；至浩亹，为虏所击，失亡车重、兵器甚众。安国引还，至令居，以闻。
神爵元年庚申，公元前六一年春，正月，上始行幸城甘泉，郊泰畤，三月，行幸河东，祠后土。上颇修武帝故事，谨斋祀之礼，以方士言增置神祠；闻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可醮祭而致，因而遣谏大夫蜀郡王褒使持节而求之。
赵充国至金城，须兵满万骑，欲渡河，恐为虏所遮，即夜遣三校衔枚先渡，渡，辄营陈；会明毕，遂以次尽渡。虏数十百骑来，出入军傍，充国曰：“吾士马新倦，不成驰逐，此皆骁骑难制，又恐其为诱兵也。击虏以殄灭为期，小利不敷贪！”令军勿击。遣骑候四望峡中无虏，夜，引兵上至落都，召诸校司马谓曰：“吾知羌虏不能为兵矣！使虏发数千人守杜四望峡中，兵岂得入哉！”
天子下其书充国，令议之。充国觉得：“一马自大三旬日蚀，为米二斛四斗，麦八斛，又有衣装、兵器，难以追逐。虏必商军进退，稍引去，逐水草，入山林。随而深切，虏即据前险，守后厄，以绝粮道，必有伤危之忧，为蛮夷笑，千载不成复。而武贤觉得可夺其畜产，虏其老婆，此殆空言，非至计也。先零首为畔逆，它种劫略，故臣愚册，欲捐罕、幵闇昧之过，隐而勿章，先行先零之诛以震惊之，宜悔过反善，因赦其罪，挑选良吏知其俗者，拊循和辑。此全师保胜安边之册。”天子下其书，公卿议者咸觉得“先零兵盛而负罕、幵之助。不先破罕、幵，先零未可图也。”上乃拜侍中许寿为强弩将军，即拜酒泉太守武贤为破羌将军，赐玺书嘉纳其册。以书敕让充国曰：“今转输并起，百姓滋扰，将军将万馀之众，不早及秋共水草之利，争其畜食，欲至冬，虏皆当畜食，多臧匿山中，依险阻，将军士寒，手足皲瘃，宁无益哉！将军不念中国之费，欲以年龄而胜敌，将军谁不乐此者！今诏破羌将军武贤等将兵，以七月击罕羌。将军其引兵并进，勿复有疑！”
上诏破羌、强弩将军诣屯所，以十仲春与充国合，进击先零。时羌降者万馀人矣，充国度其必坏，欲罢马队，屯田以待其敝。作奏未上，会得进兵玺书，充国子中郎将卬惧，使客谏充国曰：“诚令兵出，破军杀将，以倾国度，将军守之可也。即利与病，又何足争？一旦分歧上意，遣绣衣来责将军，将军之身不能自保，何国度之安！”充国汉曰：“是何言之不忠也！本用吾言，羌虏得至是邪！往者举可先行羌者，吾举辛武贤；丞相御史复白遣义渠安国，竟沮败羌。金城、湟中谷斛八钱，吾谓耿中丞：‘籴三百万斛谷，羌人不敢动矣！’耿中丞请籴百万斛，乃得四十万斛耳；义渠再使且费其半。失此二册，羌人致敢为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是既然矣。今兵久不决，四夷卒有摆荡，相因此起，虽有知者不能善厥后，羌独足忧邪？吾固以死守之，明主可为忠告。”
充国上书曰：“陛下前幸赐书，欲令人谕罕，以雄师当至，汉不诛罕，以解其谋。臣故遣幵豪雕库宣天子至德；罕、幵之属皆闻知明诏。今先零羌杨玉阻石山木，候便为寇，罕羌未有所犯，乃置先零，先击罕，释有罪，诛无辜，起壹难，就两害，诚非陛下本计也。臣闻兵法：‘攻不敷者守有馀。’又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今罕羌欲为敦煌、酒泉寇，宜饬兵马，练兵士，以须其至。坐得致敌之术，以逸击劳，取胜之道也。今恐二郡兵少，不敷以守，而发之行攻，释致虏之术而从为虏而至之道，臣愚觉得不便。先零羌欲为背畔，故与罕、幵解仇结约，然其私心不能无恐汉兵而罕、幵背之也。臣愚觉得其计常欲先赴罕、幵之急以坚其约。先击罕羌，先零必助之。今虏马肥、粮食方饶，击之恐不能伤害，适使先零得施德于罕羌，坚其约，合其党。虏交坚党，合精兵二万馀人，迫胁诸小种，附著者稍众，莫须之属不轻得离也。如是，虏兵浸多，诛之用力数倍。臣恐国度忧累，由十年纪，不二三岁罢了。于臣之计，先诛先零已，则罕、幵之属不烦兵而服矣。先零已诛而罕、幵不平，涉正月击之，得计之理，又当时也。以今进兵，诚不见其利。”戊申，充国上奏。秋，七月，甲寅，玺书报，从充国计焉。
上颇润色，宫室、车服盛于昭帝时；外戚许、史、王氏贵宠。谏大夫王吉上疏曰：“陛下躬圣质，总万方，惟思世务，将兴承平，圣旨每下，民欣然若重生。臣伏而思之，可谓至恩，未可谓本务也。欲治之主不世出，公卿幸得遭受当时，言听谏从，然未有建万世之长策，举明主于三代之隆也。其务在于期会、簿书、断狱、听讼罢了，此非承平之基也。臣闻民者，弱而不成胜，愚而不成欺也。圣主独行于深宫，得则天下称诵之，失则天下咸言之，故宜谨选摆布，审择所使。摆布以是正身，所使以是宣德，此其本也。孔子曰：‘安上治民，莫长于礼，’非空言也。王者未制礼之时，引先王礼宜于今者而用之。臣愿陛下承天心，发大业，与公卿大臣延及儒生，述旧礼，明王制，驱一世之民跻之仁寿之域，则俗何故不若成、康，寿何故不若高宗！窃见当世趋务分歧于道者，谨条奏，唯陛下财择焉。”吉意觉得：“世俗聘妻、送女无节，则贫人不及，故不举子。又，汉家列侯尚公主，诸侯则国人承翁主，使男事女，夫屈于妇，逆阴阳之位，故多女乱。古者衣服、车马，贵贱有章；今高低僣差，大家便宜，是以贪财诛利，不畏灭亡。周之以是能致治刑措而不消者，以其禁邪于冥冥，绝恶于未萌也。”又言：“舜、汤不消三公、九卿之世而举皋陶、伊尹，不仁者远。今使俗吏得任后辈，率多骄骜，不通古今，无益于民，宜明选求贤，除任子之令；娘家及故交，可厚以财，不宜居位。去角抵，减乐府，省尚方，明示天下以俭。古者工不造雕瑑，商不通侈糜，非工、商之独贤，政教使之然也。”上以其言为迂阔，不甚宠异也。吉遂谢病归。
京兆尹张敞亦上疏谏曰：“愿明主时忘车马之好，斥远方士之虚语，游心帝王之术，承平庶几可兴也。”上由是悉罢尚方待诏，初，赵广汉身后，为京兆尹者皆不称职，唯敞能继其迹；其方略、耳目不及广汉，然颇以经术儒雅文之。
六月，有星孛于东方。
时上已发内郡兵屯边者合六万人矣。酒泉太守辛武贤奏言：“郡兵皆屯备南山，北边空虚，势不成久。若至秋冬乃进兵，此虏在境外之册。今虏朝夕为寇，地盘寒苦，汉马不耐冬，不如以七月上旬赍三旬日粮，分兵出张掖、酒泉，合击罕、幵在鲜水上者。虽不能尽诛，但夺其畜产，虏其老婆，复引兵还。冬复击之，大兵仍出，虏必震坏。”
充国乃引兵至先零在所。虏久屯聚，懈驰，瞥见雄师，弃车重，欲渡湟水，道厄罕；充国徐行驱之。或谓：“逐利行迟。”充国曰：“此穷寇，不成迫也。缓之则走不顾，急之则还致死。”诸校皆曰：“善。”虏赴水灭顶者数百。降及斩首五百馀人。虏马、牛、羊十万馀头，车四千馀两。兵至罕地，令军毋燔聚落、刍牧田中。罕羌闻之，喜曰：“汉果不击我矣！”豪靡忘令人来言：“愿得还复故地。”充国以闻，未报。靡忘来自归，充国赐饮食，遣还谕种人。护军以下皆争之曰：“此反虏，不成擅遣！”充国曰：“诸君但欲便文自营，非为公家忠计也！”语未卒，玺书报，令靡忘以赎论。后罕竟不烦兵而下。
充国常以远标兵为务，行必为战备，止必坚营壁，尤能慎重，爱士卒，先计而后战。遂西至西部都尉府，日飨军士，士皆欲为用。虏数应战，充国死守。捕得生口，言羌豪相数责曰：“语汝无反，明天子遣赵将军来，年八九十矣，善为兵；今请欲壹斗而死，可得邪！”初，罕、幵豪靡当儿使弟雕库来告都尉曰：“先零欲反。”后数日，果反。雕库种人颇在先零中，都尉即留雕库为质。充国觉得无罪，乃遣归告种豪：“大兵诛有罪者，明白自别，毋取并灭。天子告诸羌人：犯法者能相捕斩，除罪，仍以功大小赐钱有差；又以其所捕老婆、财物尽与之。”充国计欲以威望招降罕、幵及劫略者，闭幕虏谋，徼其疲剧，乃击之。
初，上闻褒有俊才，召见，使为《圣主得贤臣颂》。其辞日；“夫贤者，国度之器用也。所任贤，则趋舍省而功施普；器用利，则用力少而就效众。故工人之用钝器也，劳筋苦骨，整天砽砽；及至巧冶铸干将，使离娄督绳，公输削墨，虽崇台五层、延袤百丈而不溷者，工用相得也，庸人之御弩马，亦伤吻、敝策而不进于行；及至驾啮膝、骖乘旦，王良执靶，韩哀附舆，周流八极，万里一息，何其辽哉？人马相得也，故且絺绤之凉者，不苦盛暑之郁燠；袭貂狐之暖者，不忧至寒之凄怆。何则？有其具者易其备。贤人、君子，亦圣王之以是易海内也。昔周公躬吐捉之劳，故有圉空之隆；齐桓设庭燎之礼，故有匡合之功。由此观之，君人者勤于求贤而逸于得人。人臣亦然。昔贤者之未遭受也，图事揆策，则君不消其谋；陈见悃诚，则上不然其信；进仕不得施效，斥逐又非其愆。是故伊尹勤于鼎俎，太公困于鼓刀，百里自鬻，宁子饭牛，离此患也。及其遇明君、遭圣主也，运筹合上意，谏诤即见听，进退得关其忠，任职得行其术，剖符锡壤而光祖考。故世必有圣知之君，而后有贤明之臣。故虎啸而风冽，龙兴而致云，蟋蟀俟秋吟，蜉蝤出以阴。《易》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诗》曰：‘思皇多士，生此王国。’故世平主圣，俊艾将自至。明显在朝，穆穆列布，聚精会神，相得益章，虽伯牙操递钟，逢门子弯乌号，犹未足以喻其意也。故圣主必待贤臣而弘功业，俊士亦俟明主以显其德。高低俱欲，欢然交欣，千载壹合，论说无疑，翼乎如鸿毛遇顺风，沛乎如巨鱼纵大壑。其对劲若此，则胡禁不止，曷令不可！行溢四表，横被无穷。是以圣王不遍窥望而视已明，不殚倾耳而听已聪，承平之责塞，优游之望得，休征自至，寿考无疆，何必偃仰屈伸若彭祖，呴嘘呼吸如侨、松，眇眇绝俗离世哉！”是时上颇好神仙，故褒对及之。
汉纪十八（起上章涒滩，尽玄黓阉茂，凡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