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以苦寒不犯境,而粮运不继。十一月,诏浑瑊归河中,李元谅归华州,刘昌分其众五千归汴州,自馀防秋兵退屯凤翔、京兆诸县以就食。

德宗神武圣文天子八

李泌以李软奴之党犹有在北军未发者,请大郝以安之。

戊申,吐蕃帅羌、浑之众寇陇州,连营数十里,都城震恐。玄月,丁卯,遣神策将石季章戍武功,决胜军使唐良臣戍百里城。丁巳,吐蕃大掠沠阳、吴山、华亭,老弱者杀之,或断手凿目,弃之而去,驱丁壮万馀悉送安化峡西,将分隶羌、浑,乃告之曰:“听尔东向哭辞乡国。”众大哭,赴崖谷死伤者千馀人。未几,吐蕃之众复至,围陇州,刺史韩清沔与神策副将苏承平夜出兵击却之。

冬,十月,甲申,吐蕃寇丰义城,前锋至大回原,邠宁节度使韩游瑰击却之。乙酉,复寇长武城,又城故原州而屯之。

吐蕃寇华亭及连云堡,皆陷之。甲戌,吐蕃驱二城之民数千人及邠、泾人畜万计而去,置之弹筝峡西。泾州恃连云为标兵,连云既陷,西门不开,门外皆为虏境,樵采路绝。每收成,必陈兵以抜之,多失时,得空穗罢了。由是泾州常苦乏食。

上谓李泌曰:“每岁诸道进献,共直钱五十万缗,今岁仅得三十万缗。言此诚知失体,然宫中用度殊不敷。”泌曰:“古者天子不私求财,今请岁供宫中钱百万缗,愿陛下不受诸道进献及罢宣索。必有所须,请降敕折税,不使奸吏人缘诛剥。”上从之。

壬申,以宣武行营节度使刘昌为泾原节度使。甲戌,以镇国节度使李元谅为陇右节度使。昌、元谅,皆帅卒力田,数年,军食充羡,泾、陇稍安。

唐纪四十九(起强圉阏八月,尽重光协洽,凡四年有奇)

妖僧李软奴自言:“本皇族,见岳、渎神命己为天子。”结殿前射生将韩钦绪等谋反叛。丙戌,其党告之,上命捕送内侍省推之。李晟闻之,遽仆于地曰:“晟族灭矣!”李泌问其故,晟曰:“晟新罹谤毁,中外有家人千馀,如有一人在其党中,则兄亦不能救矣。”泌乃奏:“大狱一起,所连引必多,外间情面忷惧,请出付台推。”上从之。钦绪,游瑰之子也,亡抵邠州。游瑰出屯长武城,留后械送京师。壬辰,腰斩钦奴等八人,北军之士坐死者八百馀人,而朝廷之臣无连及者。韩游瑰委军诣阙谢,上遣使止之,委任如初。游瑰又械送钦绪二子,上亦宥之。

吐蕃尚结赞遣五骑送崔汉衡归,且上表乞降。至潘原,李观语之以“有诏不纳吐蕃使者”,受其表而却其人。

初,兵部侍郎、同平章事柳浑与张延赏俱为相,浑议事数异同,延赏使所亲谓曰:“相公旧德,但节言于庙堂,则重位可久。”浑曰:“为吾谢张公,柳浑头可断,舌不成禁!”由是反目。上好高雅缊藉,而浑质直轻俶,无威仪,于上前时发俚语。上不悦,欲黜为王府长史,李泌言:“浑褊直无他。故事,罢相有为长史者。”又欲觉得王傅,泌请觉得常侍,上曰:“苟得罢之,无不成者。”己丑,浑罢为左散骑常侍。

自兴元以来,至是岁最为丰稔,米斗直钱百五十、粟八十,诏地点和籴。庚辰,上畋于新店,入民赵光奇家,问:“百姓乐乎?”对曰:“不乐。”上曰:“今岁颇稔,何为不乐?”对曰:“诏令不信。前云两税以外悉无它徭,今非税而诛求者殆过于税。后又云和籴,而实强取之,曾不识一钱。始云所籴粟麦纳于道次,今则遣致京西行营,动数百里,车摧牛毙,停业不能支。愁苦如此,何乐之有!每有圣旨优恤,徒空文耳!恐圣主深居九重,皆未知之也!”上命复其家。

十仲春,韩游瑰入朝。

李泌奏京官俸太薄,请自三师以下悉倍其俸。从之。

贞元三年丁卯,公元七八七年八月,辛巳朔,日有食之。

初,郜国大长公主适驸马都尉萧升。升,复之从兄弟也。公主不谨,詹事李升、蜀州别驾萧鼎、彭州司马李万、丰阳令韦恪,皆出入主第。主女为太子妃,始者上恩礼甚厚,主常直乘肩舆抵东宫。宗戚皆疾之。或告主淫乱,且为厌祷。上大怒,幽主于禁中,切责太子。太子不知所对,请与萧妃仳离。上召李泌告之,且曰:“舒王近已长立,孝友温仁。”泌曰:“何至因而!陛下唯有一子,何如一旦疑之,欲废之而立侄,得无失计乎!”上勃然怒曰:“卿何得间人父子!谁语卿舒王为侄者?”对曰:“陛下自言之。大历初,陛下语臣,‘本日得数子’。臣请其故,陛下言‘昭靖诸子,主上令吾子之。’今陛下所生之子犹疑之,何有于侄!舒王虽孝,自今陛下宜尽力,勿复望其孝矣!”上曰:“卿不爱家属乎?”对曰:“臣惟爱家属,故不敢不尽言。若畏陛下大怒而为曲从,陛下明日悔之,必尤臣云:‘吾独任汝为相,不力谏,使至此,必复杀而子。’臣老矣,馀年不敷惜,若冤杀臣子,使臣以侄为嗣,臣未知得歆其祀乎!”因哭泣流涕。上亦泣曰:“事已如此,使朕如何而可?”对曰:“此大事,愿陛下审图之。臣始谓陛下圣德,当使外洋蛮夷皆戴之如父母,岂谓自有子而疑之至此乎!臣今尽言,不敢避讳讳。自古父子相疑,未有不亡国覆家者。陛下记昔在彭原,建宁何故而诛?”上曰:“建宁叔实冤,肃宗性急,谮之者深耳!”泌曰:“臣昔以建宁之故,固去官爵,誓不近天子摆布。不幸本日复为陛下相,又睹兹事。臣在彭原,承恩非常,竟不敢言建宁之冤,及临辞乃言之,肃宗亦悔而泣。先帝自建宁之死,常怀危惧,臣亦为先帝诵《黄台瓜辞》以防谗构之端。”上曰:“朕固知之。”意色稍解,乃曰:“贞观、开元皆易太子,何故不亡?”对曰:“臣方欲言之。昔承乾屡尝监国,托附者众,东宫甲士甚多,与宰相侯君集谋反,事觉,太宗使其舅长孙无忌与朝臣数十人鞫之,事状显白,然后集百官而议之。当时言者犹云:‘愿陛下不失为慈父,使太子得终天年。’太宗从之,并废魏王泰。陛下既知肃宗性急,以建宁为冤,臣不堪光荣。愿陛下戒覆车之失,安闲三日,究其端绪而思之,陛下必豁然知太子之无它矣。若果有其迹,当召大臣知义理者二十人与臣鞫其摆布,必有实状,愿陛下如贞观之法行之,并废舒王而立皇孙,则百代以后,有天下者犹陛下子孙也。至于开元之时,武惠妃谮太子瑛兄弟杀之,海内冤愤,此乃百代所当戒,又可法乎!且陛下昔尝令太子见臣于蓬莱池,观其容表,非有蜂目豺声商臣之相也,正恐失于柔仁耳。又,太子自贞元以来常居少阳院,在寝殿之侧,何尝接外人,预外事,安有异谋乎!彼谮人者巧诈百端,虽有手书如晋愍怀,衷甲如太子瑛,犹未可托,况但以妻母有罪为累乎!幸陛下语臣,臣敢以家属保太子必不知谋。曏使杨素、许敬宗、李林甫之徒承此旨,已就舒王图定策之功矣!”上曰:“此朕家事,何豫于卿,而力图如此?”对曰:“天子以四海为家。臣今独任宰相之重,四海以内,一物失所,责归于臣。况坐视太子冤横而不言,臣罪大矣!”上曰:“为卿拖延至明日思之。”泌抽笏叩首而泣曰:“如此,臣知陛下父子慈孝如初矣!然陛下还宫,当自审思,勿露此意于摆布;露之,则彼皆欲树功于舒王,太子危矣!”上曰:“具晓卿意。”泌归,谓后辈曰:“吾本不乐繁华,而命与愿违,今累汝曹矣。”太子遣人谢泌曰:“若必不成救,欲先自服毒,何如?”泌曰:“必无此虑。愿太子起敬起孝。苟泌身不存,则事不成知耳。”间一日,上开延英殿独召泌,流涕阑干,抚其背曰:“非卿切言,朕本日悔无及矣!皆如卿言,太子仁孝,实无他也。自今军国及朕家事,皆当谋于卿矣。”泌拜贺,因曰:“陛下圣明,察太子无罪,臣报国毕矣。臣前日惊慌亡魂,不成复用,愿乞骸骨。”上曰:“朕父子赖卿得全,方属子孙,使卿代代繁华以报德,何为出此言乎!”甲午,诏李万不知避宗,宜杖死,李升等及公主五子,皆流岭南及远州。

臣光曰:甚矣唐德宗之难寤也!自古所患者,人君之泽壅而不下达,小民之情郁而不上通;故君勤恤于上而民不怀,民愁怨于下而君不知,乃至于离叛危亡,凡以此也。德宗幸以游猎得至民家,值光奇敢言而知民痛苦,此乃千载之遇也。固当按有司之废格圣旨,残虐下民,横增赋敛,盗匿公财,及摆布阿谀日称官方丰乐者而诛之。然后洗心易虑,一新其政,屏浮饰,废虚文,谨号令,敦诚信,察真伪,辨忠邪,矜困穷,伸冤滞,则承平之业可致矣。释此不为,乃复光奇之家。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又安得大家自言于天子而户户复其徭赋乎!

贞元四年戊辰,公元七八八年春,正月,庚戌朔,赦天下,诏两税品级,自今三年必然。

既而回纥可汗遣使上表称儿及臣,凡泌所与约五事,一皆服从。上大喜,谓泌曰:“回纥何畏服卿如此!”对曰:“此乃陛下威灵,臣何力焉!”上曰:“回纥则既和矣,以是招云南、大食、天竺何如!”对曰:“回纥和,则吐蕃已不敢轻犯塞矣。次招云南,则是断吐蕃之右臂也。云南自汉以臣属中国,杨国忠无端扰之使叛,臣于吐蕃,苦于吐蕃赋役重,何尝一日不思复为唐臣也。大食在西域为最强,自葱岭尽西海,地几半天下,与天竺皆慕中国,代与吐蕃为仇,臣故知其可招也。”癸亥,遣回纥使者合阙将军归,许以咸安公主妻可汗,归其马价绢五万匹。

回纥合骨咄禄可汗屡乞降亲,且请婚。上未之许。会边将告乏马,无以给之,李泌言于上曰:“陛下诚用臣策,数年以后,马贱于今十倍矣。”上曰:“何故?”对曰:“愿陛下推至公之心,屈己徇人,为社稷大计,臣乃敢言。”上曰:“卿何自疑如果!”对曰:“臣愿陛下北和回纥,南通云南,西结大食、天竺,如此,则吐蕃自困,马亦易致矣!”上曰:“三国当如卿言,至于回纥则不成。”泌曰:“臣固知陛下如此,以是不敢早言。为今之计,当以回纥为先,三国差缓耳。”上曰:“唯回纥卿勿言。”泌曰:“臣备位宰相,事有可否在陛下,何至不准臣言!”上曰:“朕于卿言皆听之矣,至于和回纥,宜待子孙;于朕之时,则固不成!”泌曰:“难道以陕州之耻邪!”上曰:“然。韦少华等以朕之故受辱而死,朕岂能忘之!属国度多难,未暇报之,和则决不成。卿勿更言!”泌曰:“害少华者乃牟羽可汗,陛下即位,举兵犯境,未出其境,今合骨咄禄可汗杀之。但是今可汗乃有功于陛下,宜受封赏,又何怨邪!厥后张光晟杀突董等九百馀人,合骨咄禄竟不敢杀朝廷使者,但是合骨咄禄固无罪矣。”上曰:“卿以和回纥为是,则朕固非邪?”对曰:“臣为社稷而言,若苛合取容,何故见肃宗、代宗于天上!”上曰:“容朕徐思之。”自是泌凡十五馀对,何尝非论回纥事,上终不准。泌曰:“陛下既不准回纥和亲,愿赐臣骸骨。”上曰:“朕非拒谏,但欲与卿较理耳,何至遽欲去朕邪!”对曰:“陛下许臣言理,此固天下之福也。”上曰:“朕不吝屈己与之和,但不能负少华辈。”对曰:“以臣观之,少华辈负陛下,非陛下负之也。”上曰:“何故?”对曰:“昔回纥叶护将兵助讨安庆绪,肃宗但令臣宴劳之于元帅府,先帝何尝见也。叶护固邀臣至其营,肃宗犹不准。及雄师将发,先帝始与相见。以是然者,彼戒狄豺狼也,举兵入中国之腹,不得不过为之防也。陛下在陕,富于春秋,少华辈不能深虑,以万乘元子径造其营,又不先与之议相见之仪,使彼得肆其桀骜,难道少华辈负陛下邪?死不敷偿责矣。且香积之捷,叶护欲引兵入长安,先帝亲拜之于马前以止之,叶护遂不敢入城。当时观者十万馀人,皆感喟曰:‘广平王真华、夷主也!’但是先帝所屈者少,所伸者多矣。叶护乃牟羽之叔父也。牟羽身为可汗,举天下之兵赴中原之难,故其志气骄贵,敢责礼于陛下。陛下资质神武,不为之屈。当是之时,臣不敢言别的,若可汗留陛下于营中,欢饮旬日,天下岂得不寒心哉!而天威所临,豺狼驯扰,可汗母捧陛下于貂裘,叱退摆布,亲送陛下乘马而归。陛下以香积之事观之,则屈己为是乎?不平为是乎?陛下屈于牟羽乎?牟羽屈于陛下乎?”上谓李晟、马燧曰:“故旧不宜相逢。朕素怨回纥,今闻泌言香积之事,朕自发少理。卿二人觉得何如?”对曰:“果如泌所言,则回纥似可恕。”上曰:“卿二人复不与朕,朕当何如!”泌曰:“臣觉得回纥不敷怨,曏来宰相乃可怨耳。今回纥可汗杀牟羽,其国人有再复都城之勋,夫何罪乎!吐蕃幸国之灾,陷河、陇数千里之地又引兵入都城,使先帝蒙尘于陕,此乃百代必报之仇,况其赞普至今尚存,宰相不为陛下别白言此,乃欲和吐蕃以攻回纥,此为可怨耳。”上曰:“朕与之为怨已久,又闻吐蕃劫盟,今往与之和,得无复拒我,为蛮夷之笑乎?”对曰:“不然。臣曩在彭原,今可汗为胡禄都督,与今国相白婆帝皆从听护而来,臣待之颇亲厚,故闻臣为相乞降,安有复相拒乎!臣今请以书与之约:称臣,为陛下子,每使来不过二百人,印马不过千匹,无得携中国人及商胡出塞。五者皆能践约,则主上必许和亲。如此,威加北荒,旁詟吐蕃,足以快陛下平素之心矣”上曰:“自至德以来,与为兄弟之国,今一旦欲臣之,彼安肯和乎?”对曰:“彼思与中国和亲久矣,其可汗、国相素信臣言,若其未谐,但应再发一书耳。”上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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