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送景延广归其国,庚寅,宿陈桥,夜,伺守者稍怠,扼吭而死。

赵延寿请给上国兵廪食,契丹主曰:“吾国无此法。”乃纵胡骑四出,以牧马为名,分番剽掠,谓之“打草谷”。丁壮毙于锋刃,老弱委以沟壑,自东、西南畿及郑、滑、曹、濮,数百里间,财畜殆尽。

戊子,执郑州防备使杨承勋至大梁,责以杀父叛契丹,命摆布脔食之。未几,以其弟右羽林将军承信为平卢节度使,悉以其父旧兵授之。

刘知远闻何重修降蜀,叹曰:“蛮夷凭陵,中原无主,令藩镇外附,吾为方伯,良可愧也!”因而将佐劝知远称尊号,以号令四方,观诸侯去就。知远不准。闻晋主北还,声言欲出兵井陉,迎归晋阳。丁卯,命武节都批示使荥泽史弘肇集诸军于球场,告以出师之期。军士皆曰:“今契丹陷都城,执天子,天下无主。主天下者,非我王而谁!宜先正位号,然后出师。”争呼万岁不已。知远曰:“虏势尚强,吾军威未振,当且建功业。士卒何知!”命摆布遏止之。

契丹主犹欲诛晋兵。赵延寿言于契丹主曰:“天子亲冒矢石以取晋国,欲自有之乎,将为别人取之乎?”契丹主变色曰:“朕举国南征,五年不解甲,仅能得之,岂为别人乎!”延寿曰:“晋国南有唐,西有蜀,常为仇敌,天子亦知之乎?”曰:“知之。”延寿曰:“晋国东自沂、密,西及秦、凤,延袤数千里,边于吴、蜀,常以兵戍之。南边暑湿,上国之人不能居也。他日车驾北归,以晋国如此之大,无兵守之,吴、蜀必相与乘虚犯境,如此,难道为别人取之乎?”契丹主曰:“我不知也。但是何如?”延寿曰:“陈桥降卒,可分以戍南边,则吴、蜀不能为患矣。”契丹主曰:“吾昔在上党,失于断割,悉以唐兵授晋。既而返为仇雠,北向与吾战,辛苦累年,仅能胜之。今幸入吾手,不是以时悉除之,岂可复留觉得后患乎?”延寿曰:“曏留晋兵于河南,不质其老婆,故有此忧。今若悉徙其家于恒、定、云、朔之间,每岁分番使戍南边,何忧其为变哉!此上策也。”契丹主悦曰:“善!惟大王以是处之。”由是陈桥兵始得免,分遣还营。

初,杜重威既以晋军降契丹,契丹主悉收其铠仗数百万贮恒州,驱马数万归其国,遣重威将其众从己而南。及河,契丹主以晋兵之众,恐其为变,欲悉以胡骑拥而纳之河道。或谏曰:“晋兵在他所者尚多,彼闻降者尽死,必皆拒命为患。不若且抚之,徐思其策。”契丹主乃使重威以其众屯陈桥。会久雪,官无所给,士卒冻馁,咸怨重威,相聚而泣。重威每出,道旁人皆骂之。

晋主既出寨,契丹无复供应,从官、宫女,皆自采木实、草叶而食之。至锦州,契丹令晋主及后妃拜契丹主阿保机墓。晋主不堪屈辱,泣曰:“薛超误我!”冯后阴令摆布求毒药,欲与晋主俱他杀,不果。

契丹主杀右金吾卫大将军李彦绅、宦者秦继昮,以其为唐潞王杀东丹王故也。以其家属赀财赐东丹王之子永康王兀欲。兀欲眇一目,为人雄浑好施。

昭义节度使张从恩,以地迫怀、洛,欲入朝于契丹,遣使谋于知远。知远曰:“我以一隅之地,安敢抗天下之大!君宜先行,我当继往。”从恩觉得然。判官高防谏曰:“公晋室懿亲,不成轻变臣节。”从恩不从。左骁卫大将军王守恩,与从恩姻家,时在上党,从恩以副使赵行迁知留后,牒守恩权巡检使,与高防佐之,遂行。守恩,建立之子也。

后汉纪一(起强圉协洽正月,尽四月,不满一年)

癸丑,蜀主以左千牛卫大将军李继勋为秦州宣慰使。

是日,契丹主自赤冈引兵入宫,都城诸门及宫禁门,皆以契丹保卫,日夜不释兵仗。磔犬于门,以竿悬羊皮于庭为厌胜。契丹主谓晋群臣曰:“自今不修甲兵,不市战马,轻赋省役,天下承平矣。”废东京,降开封府为汴州,尹为防备使。乙未,契丹主改服中国衣冠,百官起居皆如旧制。赵延寿、张砺共荐李崧之才。会威胜节度使冯道自邓州入朝,契丹主素闻二人名,皆礼重之。未几,以崧为太子太师,充枢密使,道守太傅,于枢密院祗候,以备参谋。

甲戌,帝自将东迎晋主及太后。至寿阳,闻已过恒州数日,乃留兵戍承天军而还。

晋昌节度使赵在礼入朝,其裨将留长安者反叛,节度副使建人李肃讨诛之,军府以安。

天福十二年丁未,公元九四七年春,正月,丁亥朔,百官遥辞晋主于城北,乃易素服纱帽,迎契丹主,伏路侧请罪。契丹主貂帽、貂裘,衷甲,驻马高阜,命起,改服,安抚之。左卫大将军安叔千独出班胡语,契丹主曰:“汝安没字邪?汝昔镇邢州,已累表输诚,我不忘也。”叔千拜谢呼跃而退。

赵延寿以契丹主误期,心怏怏,令李崧言于契丹主曰:“汉天子所不敢望,乞为皇太子。”崧不得已为言之。契丹主曰:“我于燕王,虽割吾肉,有效于燕王,吾无所爱。然吾闻皇太子当以天子儿为之,岂燕王所可为也!”因令为燕王迁官。时契丹以恒州为中京,翰林承旨张砺奏拟燕王中京留守、大丞相、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枢密使仍旧。契丹主取笔涂去“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而行之。

晋密州刺史皇甫晖,棣州刺史王建,皆避契丹,帅众奔唐。淮北贼帅多请命于唐。

壬戌,蜀李继勋与兴州刺史刘景攻固镇,拔之。乙丑,何重修请出蜀兵与阶成兵共扼散关以取凤州,丙寅,蜀主发山南兵三千七百赴之。

契丹主分遣使者,以圣旨赐晋之藩镇。晋之藩镇争上表称臣,被召者无不奔驰而至。惟彰义节度使史匡威据泾州不受命。匡威,建瑭之子也。雄武节度使何重修斩契丹使者,以秦、成、阶三州降蜀。

契丹主谓判三司刘□旬曰:“契丹兵三十万,既平晋国,应有优赐,速宜营办。”时府库空竭,□旬不知所出,请括借都城士民钱帛,自将相以下皆不免。又分遣使者数十人诣诸州括借,皆迫以严诛,人不聊生。实在无所颁给,皆蓄以内库,欲辇归其国。因而表里愤懑,始患苦契丹,皆思逐之矣。

辛未,刘知远即天子位。自言未忍改晋国,又恶开运之名,乃更称天福十二年。壬申,诏:“诸道为契丹括钱率帛者,皆罢之。其晋臣被迫胁为使者勿问,令诣行在。自馀契丹,地点诛之。”

何重修遣宫苑使崔延琛将兵攻凤州,不克,退保固镇。

契丹主广受四方进献,大纵酒作乐,每谓晋臣曰:“中国事,我皆知之;吾国事,汝曹弗知也。”

己巳,行军司马潞城张彦威等三上笺劝进,知远疑未决。郭威与都押牙冠氏杨邠入说知远曰:“今远近之心,不谋而同,此天意也。王不乘此际取之,谦让不居,恐民气且移,移则反受其咎矣。”知远从之。

唐主遣使贺契丹灭晋,且请诣长安修复唐室诸陵。契丹不准,而遣使报之。

晋主与契丹树敌,知远知其必危,而何尝论谏。契丹屡深切,知远初无邀遮、入援之志。及闻契丹入汴,知远分兵守四境以防侵轶。遣客将安阳王峻奉三表诣契丹主:一,贺入汴;二,以太原夷、夏混居,戍兵所聚,未敢离镇;三,以应有贡物,值契丹将刘九一军自土门西入屯于南川,城中恐忧,俟派遣此军,门路始通,能够入贡。契丹主赐诏褒美,及进书,亲加“儿”字于知远姓名之上,仍赐以木枴。胡法,优礼大臣则赐之,如汉赐几仗之比,惟伟王以叔父之尊得之。知远又遣北都副留守太原白文珂入献奇缯名马,契丹主知知远张望不至,及文珂还,使谓知远曰:“汝不事南朝,又不事北朝,意欲何所俟邪?”蕃汉孔目官郭威言于知远曰:“虏恨我深矣!王峻言契丹贪残失民气,必不能久有中国。”或劝知远举兵进取。知远曰:“用兵有缓有急,当随时制宜。今契丹新降晋军十万,虎据京邑,未有他变,岂可轻动哉!且观其所利止于货财,货财既足,必将北去。况冰雪已消,势难久留,宜待其去,然后取之,能够万全。”

唐虞部员外郎史馆修撰韩熙载上疏,觉得:“陛下规复祖业,今也当时。若虏主北归,中原有主,则未易图也。”时方连兵福州,未暇北顾。唐人皆觉得恨,唐主亦悔之。

契丹主入门,民皆惊呼而走。契丹主登城楼,遣通事谕之曰:“我亦人也,汝曹勿惧!会当使汝曹歇息。我偶然南来,汉兵引我至此耳。”至明德门,上马拜而后入宫。以其枢密副使刘密权开封尹事。日暮,契丹主复出,屯于赤冈。

高勋诉张彦泽杀其家人于契丹主,契丹主亦怒彦泽剽掠都城,并傅住皃锁之。以彦泽之罪宣示百官,问:“应死否?”皆言:“应死。”百姓亦投牒争疏彦泽罪。己丑,斩彦泽、住皃于北市,仍命高勋监刑。彦泽前所杀士大夫子孙,皆绖杖号哭,随而诟詈,以杖扑之。勋命断腕出锁,剖其心以祭死者。市人争破其脑取髓,脔其肉而食之。

荆南节度使高从诲遣使入贡于契丹,契丹遣使以马赐之。从诲亦遣使诣河东劝进。唐主立齐王景遂为皇太弟。徙燕王景达为齐王,领诸道兵马元帅。徙南昌王弘冀为燕王,为之副。景遂尝与宫僚燕集,赞善大夫元城张易有所规谏,景遂方与客传玩玉怀,弗之顾,易怒曰:“殿下重宝而轻士。”取杯抵地碎之,众皆失容。景遂敛容谢之,待易益厚。景达性朴直,唐主与宗室近臣饮,冯延己、延鲁、魏岑、陈觉辈,极倾谄之态,或乘酒哗笑。景达屡诃责之,复极言谏唐主,以不宜靠近佞臣。延己以二弟立非己意,欲以虚言德之。尝宴东宫,阳醉,抚景达背曰:“尔不成忘我!”景达大怒,拂袖入禁中白唐主,请斩之。唐主谕解,乃止。张易谓景达曰:“群小交构,祸福所系。殿下力未能去,数面折之,使彼惧而为备,何所不至!”自是每游宴,景达多辞疾不预。

辛卯,契丹以晋主为负义侯,置于黄龙府。黄龙府,即慕容氏和龙城也。契丹主使谓李太后曰:“闻重贵不消母命乃至于此,可求自便,勿与俱行。”太后曰:“重贵事妾甚谨。所失者,违先君之志,绝两国之欢耳。今幸蒙大恩,全生保家,母不随子,欲何所归!”癸巳,契丹迁晋主及其家人于封禅寺,遣大同节度使兼侍中河内崔廷勋以兵守之。契丹主数遣使存问,晋主每闻使至,举家忧恐。时雨雪连旬,外无供亿,高低冻馁。太后令人谓寺僧曰:“吾尝于此饭僧数万,本日独无一人相念邪!”僧辞以“虏意难测,不敢献食。”晋主阴祈守者,乃稍得食。

初,晋主与河东节度使、中书令、北平王刘知远相猜忌,虽觉得北面行营都统,徒尊以浮名,而诸军进止,实不得与闻。知远因之广募士卒。阳城之战,诸军散卒归之者数千人,又得吐谷浑财畜,由是河东强大冠诸镇,步骑至五万人。

晋主与太后已下迎于封丘门外,契丹主辞不见。

契丹以其将刘愿为保义节度副使,陕人苦其残暴。奉都城头王晏与批示使赵晖、都头侯章谋曰:“今胡虏乱华,乃吾属昂扬之秋。河东刘公,威德远著,吾辈若杀愿,举陕城归之,为天下唱,取繁华如反掌耳。”晖等然之。晏与懦夫数人,夜逾牙城入府,出库兵以给众。庚午旦,斩愿首,悬诸府门,又杀契丹监军,奉晖为留后。晏,徐州;晖,澶州;章,太原人也。

晋主之绝契丹也,匡国节度使刘继勋为宣徽北院使,颇预其谋。契丹主入汴,继勋入朝,契丹主责之。时冯道在殿上,继勋急指道曰:“冯道为辅弼,与景延广实为此谋。臣位卑,何敢发言!”契丹主曰:“此叟非多事者,勿妄引之!”命锁继勋,将送黄龙府。赵在礼至洛阳,谓人曰:“契丹主尝言庄宗之乱由我而至。我此行良可忧。”契丹主遣契丹将述轧、奚王拽刺、勃海将高谟翰戍洛阳,在礼入谒,拜于庭下,拽刺等皆踞坐受之。乙卯,在礼至郑州,闻继勋被锁,大惊,夜,自经于马枥间。契丹主闻在礼死,乃释继勋,继勋忧愤而卒。刘晞在契丹尝为枢密使、同平章事,至洛阳,诟奚王曰:“赵在礼汉家大臣,尔北方一酋长耳,安得慢之如此!”立于庭下以挫之。由是洛人稍安。

高祖睿文圣武昭肃孝天子上

癸卯,晋主与李太后、安太妃、冯后及弟睿、子延煦、延宝俱北迁,后宫摆布从者百馀人。契丹遣三百骑援送之,又遣晋中书令赵莹、枢密使冯玉、马军都批示使李彦韬与之俱。晋主在涂,供馈不继,或时与太后俱绝食,旧臣无敢进谒者。独磁州刺史李谷迎谒于路,相对泣下。谷曰:“臣无状,负陛下。”因倾赀以献。晋主至中度桥,见杜重威寨,叹曰:“天乎!我家何负,为此贼所破!”恸哭而去。

契丹主召晋百官悉集于庭,问曰:“吾国泛博,方数万里,有君长二十七人。今中国之俗异于吾国,吾欲择一人君之,如何?”皆曰:“天无二日。夷、夏之心,皆愿推戴天子。”如是者再。契丹主乃曰:“汝曹既欲君我,今兹所行,何事为先?”对曰:“王者初有天下,应大赦。”仲春,丁巳朔,契丹主服通天冠、绛纱袍,登正殿,设乐悬、仪卫于庭。百官朝贺,华人皆法服,胡人仍胡服,立于文武班中间。下制称大辽会同十年,大赦。仍云:“自今节度使、刺史,毋得置牙兵,市战马。”

契丹主之前燕京留守刘晞为西京留守,永康王兀欲之弟留珪为义成节度使,族人郎五为镇宁节度使,兀欲姊婿潘聿撚为横海节度使,赵延寿之子匡赞为护国节度使,汉将张彦超为雄武节度使,史佺为彰义节度使,客省副使刘晏僧为忠武节度使,前护国节度使侯益为凤翔节度使,权知凤翔府事焦继勋为保大节度使。晞,涿州人也。既而何重修附蜀,史匡威不受代,契丹势稍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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