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秋风萧瑟,一阵秋雨一阵寒。洛阳围城之势稳定,却也不见雄师攻城。洛阳城里粮积如山,征兵上万,个个勒紧了裤腰带筹办熬到来岁开春,充满了风雨来袭的严峻氛围。便是赵棣也无一夜能安睡,老是梦到攻城,稍有动静便惊醒,每日上朝黑眼圈更加乌青,朝中城里到处风声鹤唳。守城将领对围城雄师却毫无眉目,想出城作战,各大营寨前壕沟深深,石砲森森,甲胄光鲜刀戈闪亮,想迎战,对方又不来攻城,白日练习不竭,夜间篝火四起油脂香味都飘入了洛阳城中,勾得军士们口涎横生心神不宁。
岐王和孟存退出后阁时,不约而同地眼皮微垂,往那八扇落地画屏下溜了一眼。画屏后的张蕊珠双手紧紧攥着乌黑素披帛,悄悄舒出了一口气。
“他们都吃甚么了?”
九娘柔声道:“他罪过滔天,却还是元禧太子的亲骨肉。六哥宽宏,已将他的尸首送往巩义落葬了。”
赵栩眼中寒芒闪过,声音却带着嘲弄:“你可要去尝尝 ?吃得少倒也不消跑了。”
九娘摇了点头:“六哥在巩义设了一个皇庄,将他和兆王另有婆婆都葬在那边,也派了人顾问香火。”
“我如何倒不晓得我有患呢。不过传闻夜里跑上几圈, 能接收月华秋露, 强身健体之效更甚。”赵栩笑道。
九娘翻开食篮,取出甜的桂花糕,咸的藕饼,另有一碗四宝羹,悄悄放在桌上:“大郎两日不用饭,是要见我么?我既然来了,先用上一些吧。”
营帐中的灯光昏黄,赵栩的神情仿佛也很随和, 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方绍朴却打了个寒噤, 喃喃道:“这、这不是不、不打没筹办的仗嘛, 有备无、无患,有、有备无患, 有备……”看到成墨的神采, 仿佛他又说了甚么不该说的,声音不由得越来越轻,最后两个字吃回了肚子里,从速闷头用力捣药。
“赵栩用心将洛阳围作孤城,吾也和军民一同俭仆一些了。”赵棣叹道:“也幸亏贤妃贤惠,现在大内也省衣节食,吾真是愧对小娘娘她们了。”
军中变法势在必行。赵栩抬开端来,轻叹了一声。变法难,难于上彼苍。以往娘舅也在枢密院几度尝试,却被各个环节拖累,终究不了了之。待西征结束,他定要大刀阔斧地先破后立。
入了暮秋,汴京中各部事件积存如山,几路雄师的粮草、弓箭、药品、冬衣,所需征集的牛马驴骡、承平车、民夫,增加出来的广南等勤王之师的军饷,大名府和汴京沿途官道上新修七座存粮所用的城堡。张子厚忙得脚不沾地,仍然每日亲身清算政务节略,派人送入大内给九娘过目。
赵栩笑眯眯地托住铜钵:“若再洒出来,你便围着洛阳城跑上一圈,恰好替我巡查巡查广南、荆湖、夔州、梓州那六路的虎帐。”两军比武,军医若跑不快,就会死得快。方绍朴随他去中京时,就老是赖在马车上,若不好生练习,只怕打起来后没人顾得上他的安危。
“呀,药没事吧?”赵栩起家大步走到他面前, 哈腰伸手,将药粉拢了拢, 谨慎地放回药钵里。
九娘这日午后陪赵梣读了书,禀了然向太后,带着惜兰等人被近百禁军护送着出了东华门,转道入了大理寺,递上张子厚的亲笔信。
先前赵梣宣召各路属军勤王时,这六路部属怀安、广安、云安、梁山、南平、昌化、万安、朱崖八军,皆上表情愿勤王,却又磨磨蹭蹭,言雄师离大运河起端的杭州甚远,沿途委积不丰,恐师行粮不从,加上千里馈粮糜费甚巨,需费时集结粮饷。现在人马已至,却缺粮少米,还要从户部捞钱,每年发放的粮饷难不成都喂狗了?
赵栩斜睨着方绍朴清秀脸上的不幸兮兮样,清楚写着“我没吃上肉”,转头叮咛成墨:“去给绍朴传一碗肉羹来。”
赵元永瘦了很多,下巴尖尖,一双灵动大眼只余板滞茫然,因未曾受刑,行动倒还自如,见到院中密密麻麻的禁军,他一愣,站在原地不走了。
待撤结案,三人转到后阁里,喝了两盏茶,说了些城中设防朝臣静态后,赵棣取了大理寺和礼部的上书递给岐王:“皇叔,吾看这些人私有串供之嫌,皇后和太皇太后这两件事,宫报酬了卸责活命,同谋诬告别人,也是人之常情。”
未几时,便有两位官吏出来,将九娘引入衙门以后的一个院子里,着人看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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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挂记皇后,吾亦牵记。六娘乃太皇太后亲选的贤后,不管她人在那里,经历何事,都是吾的老婆。”赵棣说得情真意切,黯然神伤,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孟存又道:“这正册中宫一事,孟卿休要再提。”
赵元永一瞬不瞬地看着九娘,渐渐摇了点头。
孟存晓得战时饮食天然不比之前,殿上固然有天子和亲王在,案上也只要猪肉和鸡肉,连羊肉都看不见了。
赵元永一惊,不敢置信地抬开端来看向九娘。
赵元永低下头,脚尖动了动,终究还是跟在惜兰身掉队了屋,昂首扫了几眼。这间屋子非常粗陋,窗下的长案边,放了两张交椅,靠墙一排柜子空空如也,连个罗汉榻也没有,圆桌上倒是上了两盏茶。但那少女美艳绝伦,照得陋室光彩四射。赵元永心中一痛,爹爹曾经笑嘻嘻地说过她总有一日会做他的老婆。
孟存有些哽咽,躬身谢过赵棣,又道:“贴身奉侍皇后的那几人在诏狱当中受了刑,落了病根,甚是不幸。她们都是臣母所赐的主子,臣若弃之不睬,有违孝道,实在于心不忍。臣恳请陛下恩准她们出狱治病。”
一盏茶的工夫后,四个大理寺胥吏带着赵元永进了院子。
方绍朴叹了口气,点头道:“夔州路来了后,一日两餐,早间粟米粥,筷不能立,晚间稀菜粥,加一个炊饼。梓州路的好一些,午间能多一个饼。”
九娘悄悄看着他,递上了一块帕子。
“孟——元——栳?”赵元永一字一字地念叨。
赵元永喉咙里出了几声恍惚不清的字眼,伸脱手来胡乱拭干脸上的泪:“你们家不怕被我扳连么?”
方绍朴一听,吓得从速紧紧托住药钵,一脸无辜隧道:“臣不敢。”想了想他又忍不住多嘴:“微臣见、见过夔州路梓、梓州路的随、随军医官,他们羡、恋慕臣在西征大、大营里每天有饭、有肉吃——”
“婆婆待你有哺育之恩,阮氏一族已再无传人,故留了你原名当中的元字。”九娘点头道:“栳,树之根——”
孟存起家道:“陛下明鉴,臣这些日子也见过皇后身边的尚宫和女史。大理寺铁面忘我,审理了这很多日,看来皇后失落,并无证据显现和贤妃有关。”
赵元永怔了半晌,低声道:“多谢了。”
赵元永默静坐了下来,拿起银匙,喝了两口四宝羹,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入汤盅里。
方绍朴一个颤抖,手里的铜钵掉了下去, 幸亏膝盖一夹,没砸到本身的脚,药粉撒了一些出来,转念又感觉干脆让铜钵掉下去砸到脚了,官家总不能还逼着本身每日跑个几十里路吧……
赵棣又羞又恼,只推说张蕊珠受了累,医官叮嘱要卧床静养,且过段时候再说。
赵元永一愣:“葬入皇陵了么?”
赵元永渐渐走近桌子,忽地侧头看了看惜兰,皱起了眉头。
黄纸上渐渐落了几滴泪水。
几个胥吏也不催促,虽不担忧他一个孩童能翻江倒海,但也站定在他四周,手放在了腰刀的刀柄之上。
九娘稳稳托住他的手:“大郎,兆王谋反,虽不连坐你,但宗室也已除了你名字。今后你出了大理寺便是百姓。六哥给你两条路,你本身考虑要选哪条。一则是前去巩义皇庄,另一则是去姑苏孟家——”
方绍朴瞪大眼,愣了一愣:“臣可离不了官家,臣还是持续强身健体的好——”
廊下的惜兰走了出来,柔声道:“九娘子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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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王的视野从孟存身上一掠而过,抿唇不语。
第三百四十四章
岐王和孟存都躬身歌颂了钱太妃几句,却对贤妃只字不提。
赵棣想了想,衡量利弊后叹道:“如此便让大理寺和礼部先将此案结了,那几个女史孟卿你接归去罢。”
方绍朴幽怨地看着他, 心想我一个太医官如何也比这点儿药草金贵吧, 膝盖抖了两抖, 在松和不松间盘桓。
赵棣松了口气,如果孟存不再紧咬着蕊珠,只剩下岐王总不难说通。
九娘淡然道:“我祖母说了,出身和血脉都与人的品性无关,心有美意,便成佛,心有歹意,便成魔。你虽被阮玉郎收养,倒是阮婆婆一手带大的,情愿在我危难时伸出援手,此乃大善。孟家在姑苏有族学,若你情愿,便改姓孟,记在我二伯名下,今后在姑苏做个干清干净的孟家后辈,只是毕生不能插手科考。”
“疑罪从无,我大赵一贯如此。”赵棣皱眉道:“孟卿今后言语还当三思,岂可随便遐想,惹人思疑?”他也看过那几人的供词,孟氏失落前只要蕊珠追上她说过很多话,连延春殿的小黄门都做了证,对蕊珠非常倒霉。但孟存既然这般让步,他也要从速下台阶。
方绍朴眨眨眼,心头热热的。
孟存谢了恩,又赞美了赵棣几句。
如此不过六七日,便有很多军士冒着被射杀的伤害偷偷跑出城去归顺投诚,扳连了好几位副将吃了军棍。幸亏法不容情,法外有情,岐王和孟存奏请了赵棣,带了上好的药品前去探视,好生欣喜以安军心。
赵元永哽咽着吞下一块桂花糕,呛得直咳嗽,接过惜兰手中的茶盏,抖得洒了一桌。
“他生而不幸,何如选了一条岔路,终究害人害己。”九娘看着他粗糙的头顶心叹道:“大郎你另有的选,婆婆教养出来的你,能辨大是大非,心存大善,你莫要再自责了。”
赵栩唇角一翘,取过案上枢密院送来的《军需则例》补充概述,又细细看了一遍。此中正说到前来勤王的广南两路、荆湖两路、梓州路夔州路的八大属军的盐菜口粮、运送脚价之事,另有大夫、供事、书识画匠、渡夫海员、站夫、押差夫、工匠等杂役的俸禄发放。张子厚所附上的奏折里,穷凶极恶地将一应资费都压在了最低。
岐王细细看了一遍,双手偿还,行了一礼道:“陛下,宫女内侍乃至一些女史确有这类能够,但两位延春殿的尚宫和供奉官几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现在她们言之凿凿延春殿一事与贤妃有关,不知陛下何时让贤妃见见大理寺或礼部的官员。”
“百年来孟家一向都在刀刃上走着,从未怕过甚么。如有谁做错了事,家法不容,国法也不容。”九娘浅笑道:“你呢?你怕不怕?”
赵元永忍了忍,还是接过了帕子,哑着嗓子低声问道:“我爹爹——他在那里?”
赵棣见他二人固然每日往大理寺去扣问尚知体贴军心和士气,趁他们入宫复命,留他们一同用膳。
九娘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纸递给赵元永:“这是六哥给你取的新名字。”
可他却死了。
惜兰看了九娘一眼,手从缠在腰间的软鞭上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