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帝已然揽卷在手，扫了一遍，面现笑容：“本来是元嘉二年的榜眼，怪道朕瞧他这名字特别地熟。”
“满是陛下治国有方，微臣等不过适逢其会。”他躬语道，眼眶仍微微泛红，似情感未复。
“陛下恕罪。”宋惟庸躬着老腰，就要下跪，却被元嘉帝拦住了。
元嘉帝怔了怔，讶然扬眉：“吴谦竟是插手过殿试的么？”
他自袖中取出当年文章，泛黄的纸页，笔迹微晕，其上朱批直若霞染，于烛火下格外夺目。
元嘉帝忙上前相扶，端倪暖和：“杜学士不必如此。那临江府畴前朝起就水患不断，连绵百余年而不得治，现在倒是一朝得解，朕赏你还来不及，何来恕罪一说？”
“宋阁老这是给朕台阶儿下呢。”元嘉帝笑道，将那纸页还予他，面庞感慨：“这一晃眼，当年朕点的榜眼，现在已然做出如此佳绩，朕心甚慰啊。”
公然，元嘉帝笑意暖和，亲手替他拢紧氅衣：“杜学士才是国之栋梁。”复又转向宋惟庸，展颜一笑：“那吴谦亦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儿，宋阁老执掌吏部，擢拔良才，实是朕之臂膀。”
杜希文谢恩，拢袖起家，高高悬起的一颗心，刹时落底。
总归谁也没差着谁一招，打个平局。
花香浮动、夜雾轻涌，霜叶银瓣间，竹风细细而来，似携一段陈年旧忆，让人思及曾经的光阴、流逝的工夫。
这类感慨的氛围持续了些时候，元嘉帝方振起衣袖，转向宋惟庸，微拢眉头：“宋阁老，却不知陈劭失落时，是在那边？”
吴谦出身晋冀，拜在姚歙州门下，与宋惟庸恰是一条裤腿儿。
元嘉帝绝非好大喜功之君，谀词过分，必惹其厌，点到即止便可。
元嘉帝笑了一下：“这吴谦倒是个父母官儿。”视野往宋惟庸那边一滑。
“罢了，宋阁老站着说话吧。”他道，面上浮起笑意，薄薄的一层，似天涯最后的一线暮色，斯须就将为夜色颠覆。
宋惟庸浅笑躬身：“陛下之言，老臣可不敢当。当年陛下钦点的榜眼，现在做出实绩来，这还是陛下慧眼如炬。”
却本来，千古第一坝，抬的还是他宋派。
他蓦地撩衣伏地，面色因冲动而潮红：“江下水患，年年治、年年发，临江府诸县犹甚，因其阵势特别、山川险恶，微臣等竭尽尽力，亦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没法绝其症、治其患，致令本地百姓刻苦，臣有罪。”
他面上含笑，精华内蕴的眸子里，流转一丝喜意：“若论功劳，当以杜学士所领工部为首，陈劭本就是工部郎中，精通治水之道，‘临江堰’得建，毕竟还是杜学士教诲有方。”
“臣鄙人，自故纸堆里寻出这篇斑斓文章，陛下当年亲笔批红，可还式微色呢。”宋惟庸开了句打趣，呈上纸页。
“陛下圣明，吴谦确切兢兢业业，为构筑‘临江堰’，两度放弃回京述职之机，为这‘千古第一坝’呕心沥血，现在才不过三十许的年纪，已是鬓角星星。若论功劳，臣觉得，吴谦当属诸府之首。”宋惟庸声若飘絮，态度却笃定。
有元嘉帝这句话，这份千古功劳，他们工部占全了。
杜希文将身子躬了躬，道：“吴谦见此图册，如获珍宝，连夜调集人手细议，数今后上奏朝廷，并获允准，厥后六年，他一心修建‘临江堰’，经常与陈劭宿于堤坝之上，数月不归。”
“是在川陕一带。”宋惟庸答道。
他负手而叹，似忆当年，鹤氅上的卷云纹浮气苍茫：“朕的运气倒是不错，当年点出来的榜眼，现在已成肱骨，而那陈劭八年失忆，本来……亦是为国效力。”
“是，陛下。”杜希文微微昂首，烛火映目，亮光灼人，就连语气亦带了些热度：“臣等初接此信时，犹自不信，实因那临江府并诸县常发水患，工部多次派员下调、国库更拨银款无数，皆不得根治。微臣遂派员私访，再，京落第凡与临江府有买卖来往之商户，臣亦命人细细查问，两下比较后，方知此事失实。”
“陛下弟子浩繁，哪记得这些？”宋惟庸笑得安闲，语声亦然：“那几年恰是内忧内乱，陛下御驾亲征，力克北疆与西夷，实是劳累得紧。老臣记得，当年殿试以后，陛下便领兵北上了。”
他越说越冲动，竟致老泪纵横，忙抬手掩袖：“微臣御前失礼，望陛下恕罪。”
宋、杜二人目不旁视，齐齐躬身。
杜希文半垂着眼睛，直戳戳的眼刀子往下捅，可爱竟刺不穿那石径。
元嘉帝点点头，转向杜希文：“朕也是前些时候才传闻，那‘临江堰’已然完工，今夏大雨，江汛又发，然临江府却滴水未进，诸邻县亦无一处发水，是么？”
宋惟庸笑道：“老臣岂勇于此事上作伪？这里另有他当年殿试文章，陛下亲笔点评，再真不过的了。”
宋惟庸仍旧垂首，望不见他的神情，唯语声降落，携风而至：“自陈劭归家，吏部一向在查他的行迹，后与临江知府所言相印证，得知陈劭当年呈现在临江府时，是在深冬，其呈现的地点，则在荒岭僻谷，为本地猎户所救。”
元嘉帝“哦”一声，拢紧的眉头未见放松：“由川陕至临江府，何止万里？他是如何去的那边？这一起州府，就没他的行迹？”
他扶地重重叩首，旋即昂首，声音竟有些哽咽：“方才宋首辅说得好，‘临江堰’实可称‘天下第一坝’，其巧借阵势、适应天时、调集民气，可谓物尽其用、人尽其力，积数年之功而成，前后破钞银两数竟只要戋戋五十万，所用无一赀处、所著无一废笔，竟是到处精到。及至建成，其势若绳引银河、其态似勾屈玉虬，凭一坝之威，拒大江、揽诸县，不但保一方百姓安康，更可泽及子孙万代。微臣……微臣实是为百姓欢乐、为大楚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