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早已沉去，屋里点着豆亮的烛火。俞眉远从床上坐起，厚被滑下，她身上裹出的汗意叫四周冷意一冲，情不自禁打了寒噤。
她对周素馨的印象，还逗留在爬满枯纹的脸庞和浑浊的眼眸上，这时的周素馨应当才三十出头，额头光亮，眼神锋利，和多年今后被称作“疯妇”的女人截然分歧。
她说着，咳了起来。
周素馨见她有胃口吃东西，悬起的心早就放下一大半，此时闻言不由又蹙眉。
面前的人站在床头，双手交叉缩在另一边袖管里暖着，她生了张清秀温婉的脸庞，像夏季的桅子花，洁净利落。
俞眉远没来得及转头，便被那人扶着又躺到床上。人影压下，她只看到面前两枝红梅不竭闲逛着。绣得精美的梅花，花瓣层叠，色彩渐次染开，枝杆遒劲，像初春墙角斜出的花朵。
“是素馨吗？如何不出去？”屏风后传出衰弱却暖和的声音。
“呵……娘不冷。”徐言娘摸摸小女人的头，顾恤地望着女儿。
俞眉远盯着此人直看，辨了好久才将此人认出。
俞眉远身上只穿了朱槿色长袄裙，光鲜的色彩衬得她的脸庞更加玉雪粉嫩，她起得急，头发也没梳，此时正混乱地披在脑后，发尾有些卷翘，非常敬爱。
“女人，你刚醒，不宜一下进食过量。”周素馨话说一半，俄然听到屋别传进的唤声，她神采微沉，便转而朝青娆叮咛。
俞眉远也昂首，清冽的目光与她撞个正着，那眼中没有涓滴属于孩子的稚气。
这是她母亲的陪嫁丫头周素馨，平生未嫁，从俞府跟着她母亲到了这败落庄子里，厥后随她回了俞府，再陪着她嫁到了魏家。那一世周素馨与她不离弃。
“金歌，你亲身去请大夫，我去瞧瞧夫人……”
今后的日子，都不知如何过下去。
而让她更痛的是，徐言娘身上的毒，已经毒入骨髓，与她死前症状一模一样。
吃光了整碟蜜枣，俞眉远意犹未尽。
俞眉远心狠狠一抽。
关于她的生母徐氏言娘，她所知甚少。
青娆的尖叫声响过，世人这才回神。
床下铺着被褥，青娆就睡在那上头守着，此时她也已醒来，揉着眼眸怔怔地看着屋外。
俞眉远被说得只是“唔唔”几声，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娘，不知疼痛，不知冷暖，不知酸甜苦辣……”俞眉远把头埋在她胸口，嗅着她身上浅浅的香气，痛极开口，“你中毒了。”
她心机庞大，仓促而去，俞眉远仍旧乖乖躺在床上。
俞眉远蹙紧了眉，用胖乎乎的小指头抚着母亲的手掌。
这让人又爱又恨的小人儿，的确就像是心尖上生出的嫩芽，骂之肝疼，打之心疼。
青娆应和着将药端了出去，那人便哈腰将手伸进俞眉远被里，试了试汤婆子的热度后才将手抽回，又细细掖紧被角，把俞眉远裹得严实。
纤细的手瘦得只剩骨头，白净的皮肤上被火烫起红痕，看上去像胡蝶的斑纹。
俞眉远回身把房门关上后才持续往里走。
“我的儿，这大冷的天你如何跑来了？”徐言娘按住俞眉远的手，伸手在她身上捏了捏，“穿得这么薄？你身材才刚好转一点，如何又混闹起来？如果再冻病了可如何好？”
“四女人，不是奴婢拿大说你，你也太不懂事了。这么冷的天你跑进院里玩冰，那东西是好玩的？小孩子家家，骨头都没长牢，万一冻伤，今后你如何拈针执笔，抚弦弄琴？”她斥了两句，眉头蹙得紧紧地瞪俞眉远，又道，“你但是个女孩子，整日里猴儿似的，成何体统？这回滑伤磕了头，把人唬得几宿没睡好，女人但是嫌我们这些下人活少，非要寻些事来折腾我们？庄子里人抄本就不敷，又要照顾夫人，又要照看你，你若再不懂些事，这日子可该如何是好？”
进门处的小厅摆了见客的桌椅，设了小博古架，放了几个摆件并两盆花草，右边是道青雀绕枝门帘。俞眉远掀帘而入，帘后的屋子被六扇屏风隔成两边，一边是她劈面而见的窗案几柜，另一边则是卧榻地点。
慈悲骨，恰是她上世所中之毒，安知重活一世，竟让她在本身母切身上再度发明这毒。
“女人――”
“娘，那你也不冷吗？”
“娘，你不疼吗？”俞眉远轻声问她。
她说着又咳起，此次咳得更加狠恶，脸颊上起了红晕，唇色也更加素净，像染了血。
温热的粥一勺勺送入她口中，寡淡的粥味叫她尝出别样的香气，粘糯的米粒入口，便化成人间甘旨，哪怕只要一丝一毫的味道，都让她欣喜。
她乌黑的小指头不知何时已搭在了母亲手腕脉上。
这绣工很熟谙。
再想想东配房里病重的那位，周素馨的心便直往下沉。
周素馨拿她没体例。
严肃的声音还是从她身后传来。
徐言娘惊诧低头。
俞眉远顺着梅花刺绣往上看去，此人已经站起，背着光，脸上是成片暗影，她只看到个削尖的下巴。此人穿戴青豆色长袄裙，内里搭秋香色比甲，那两枝梅花就绣在比甲的开领之上，是这片素净间的多少素净。
周素馨便是她陪嫁丫头周素馨的全名。
而细心回想了一番，俞眉远才终究记起这里是那边。
俞眉远心头揪紧。
一碗粥没多久便被喝得精光。
徐言娘闻言强忍下喉间痒意，将小小的俞眉远揽进怀里，又把身上的薄袄扯下盖在了她身上。
周素馨见俞眉远整小我缩在被中，被沿遮到下巴上，雪团似的一张脸非常无辜讨怜，眼睛眨巴着看本身，两手巴在被沿，暴露几根嫩白的小指头揪着被，她内心那燃烧气就俄然都散了。
俞眉远连她的模样都记不起来，这一趟重生，竟叫她回到徐言娘还活着之时，她心头半是冲动，半是“近乡情怯”的感慨。
俞眉远巴巴盯着空碗，道：“饿，我还要。”
徐言娘在她六岁时离世，当时的她还只是个孩童，关于母亲的印象并不深切，徐言娘归天以后，她被接回俞府，对扬平庄的统统便越加淡了。除了周素馨会在她耳边提及徐言娘的和顺仁慈外，没人会和她提及徐言娘。
“青娆，照顾好女人，外间有事，我先出去。”她言罢回身。
活在别人只言片语中的徐言娘对她来讲，只剩一个表面。
扬平庄――她影象的起点，也是她一辈子里最贫寒却最无忧的日子。
她救不了母亲。
火光摇摆着，照着院子里被冻得不住颤抖却又焦心万分的人。
这女人端倪娟秀，但是脸颊凸起，肤色惨白，在灯光之下显出久病的糁人色彩，她身上只着中衣，松垮垮地罩着件竹月色薄袄，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正拿着几张纸往床下的火盆里丢。
俞眉远便绕过屏风，便看到床沿上倚着个女人。
也不知是吃了饭食的干系，还是孩子的身材本就孱羸，她没多久就感觉眼皮发沉，面前纱帐雀勾都恍惚了，转眼间她就沉甜睡去。
“大夫还没来吗？”清冷的声音像是周素馨的。
“慈悲骨。对吗？娘？”俞眉远咬牙切齿地开口，目光中终现赤色。
徐言娘爱极，连目光转开都不舍得。
脆生生的唤声惊得她一愕。她昂首，手也忘了收回，俞眉远便见到她手间的纸张被火舌勾到烧起，火焰卷起袭到她指上，她却恍若未觉。
刚才那道小黑影是俞眉远。
徐言娘这才发明火已烧到手上，她忙松开手，纸张滑落，还未入盆便已化作灰烬。
纸糊的窗上印出闲逛的火光与几道人影，俞眉远听到屋别传来的细碎脚步声与絮语。
“没，已经催过两回了。”大丫头金歌答复道。
“娘。”
周素馨略一沉吟，便开口叮咛，只是话没说完，身后的房门便俄然开启，小小的黑影从几人身边窜过，院子里的人都没反应过来，便由着她朝着东配房冲去。
“不疼，娘……早就不晓得疼了。”
“吱嘎”一声，东配房的门被她推开，一股浓厚的药味扑鼻而来，她跑得太急正急喘着，这药味冲鼻而入，还带着些血腥气，刹时间叫她堵塞。
淡淡的血腥味透出。
周素馨长叹一声，还未开口，远处便又传来惊急的唤声：“周妈妈，不好了，夫人又呕血了，您快去看看。我瞅着夫人那景象是不大好了，怕是不成，要不要遣人回府禀告一声？”
光芒从屏风透出，有道细影印在屏风上。
稍顷，青娆端了粥返来，周素馨又将俞眉远扶起喂粥。
俞眉远人小跑得又快，前面的人竟没能追上她。
“青娆，把药端下去温着，让厨房煮点清粥送过来。床上睡了两天，女人怕是饿坏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喝药吧。”
……
宅子里人太少，那些丫头婆子见她们母子两是被撵到庄里来的，本就存了轻视的心，每日里只知吃酒打赌消磨时候，哪肯用心。这宅中一应事件，不过是她带着青娆并大丫头金歌，拢共三人顾问着，现在又添四女人摔伤，把她们折腾得鸡飞狗跳。
“胡涂东西，说甚么混账话。”周素馨当即厉斥着堵了来人的话，“大夫都没瞧过，你瞎扯甚么？”
“娘！”她顾不上心头情怯，缓慢冲畴昔抓住母亲手腕，“娘，快放手。”
梦里一片光怪陆离，她像陷在梦魇里的困兽，昔日各种轮转划过，分不清梦境还是实在，直到鼓噪声将她吵醒，恶梦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