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1)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尘凡中一二等繁华风骚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处所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故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繁华,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只因这甄士隐禀性澹泊,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品德。只是一件不敷:如本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要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身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此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由上前见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间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聆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成预泄者。到当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成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本来是块光鲜美玉,上面笔迹清楚,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前面另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景!”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景”。两边又有一幅春联,道是:

各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提及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兴趣。待鄙人将此来源说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

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本身说有些兴趣,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民风的善政,此中只不过几个非常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向来别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别致新奇。不过只取其事体道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贩子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向来别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骗凶暴,不成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好人后辈,又不成胜数。至若才子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此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乃至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本身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一一看去,悉皆自相冲突、大不近道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统统之人,但事迹原委,亦能够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能够喷饭供酒。至若聚散悲欢,兴衰境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略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敷之心;即使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书!以是,我这一段故事,也不肯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高兴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波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秀士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

满纸荒唐言,一把酸楚泪!都云作者痴,谁解此中味?

无材可去补彼苍,枉入尘凡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本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以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本身无材不堪当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忸捏。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一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此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与时世,方重新至尾誊写返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空空道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览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次,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厥后,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颠末,忽见一大块石上笔迹清楚,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重新一看,本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出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尘凡,历尽聚散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前面又有一首偈云:

一日,合法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谈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尘凡中繁华繁华。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繁华繁华,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大家间光荣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不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照顾弟子得入尘凡,在那繁华场中,和顺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尘凡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久依恃;况又有‘美中不敷,功德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边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成强迫,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用享,只是到不对劲时,切莫悔怨!”石道:“天然,天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罢了。也罢!我现在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激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把戏,将一块大石顿时变成一块光鲜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贝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令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和顺繁华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哪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那边所?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今后天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但是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假作真时真亦假,有为有处有还无。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拋书,伏几少憩,不觉昏黄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那边所。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现在现有一段风骚公案正该告终。这一干风骚朋友,尚未投胎出世。趁此机遇,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本来克日风骚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那边?”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酒保,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光阴。厥后既受六合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整天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谢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克日这神瑛酒保凡心偶炽,乘此昌明承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告终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来世为人,我也去来世为人,但把我平生统统的眼泪还他,也了偿得过他了。’是以一事,就勾出多少风骚朋友来陪他们去告终此案。”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向来风月变乱更加噜苏细致了。”那僧道:“向来几个风骚人物,不过传其大抵,以及诗词篇章罢了;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罢了,并未曾将后代之真情宣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出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分歧矣!”那道人道:“趁此你我何不也去来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骚孽鬼来世已完,你我再去。现在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选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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