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2)

恰值士隐走来闻声,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岂敢!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彻夜中秋,俗谓‘团聚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孤单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让,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美意。”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这日,那甄家大丫环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世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环因而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畴昔。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畴昔。丫环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边见过的?”因而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该安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得门响,很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且听下回分化。

士隐意欲也跟了畴昔,方举步时,忽听一声轰隆,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呼一声,定睛一看,只见骄阳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产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逗他玩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烈。方欲出去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颠癫,华侈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瞥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何为?”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出来,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是: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云: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官吏之家,为寄足之地。因令人畴昔请时,那家人去了返来讲:“和尚说,贾爷本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传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别性命不长,那知本身返来丧!训有方,保不定今后作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导致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退场,反认他乡是故里。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别人作嫁衣裳!

这里雨村且翻弄册本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家往窗外一看,本来是一个丫环,在那边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端倪腐败,虽无非常姿色,却有动听之处。雨村不觉看得呆了。那甄家丫环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昂首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环忙回身躲避,心下乃想:“此人生的如许雄浑,却又如许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仆人常说的甚么贾雨村了,每成心帮忙周济,只是没甚机遇。我家并无如许贫困亲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转头两次。雨村见她回了头,便自谓这女子心中成心于他,便狂喜不尽,自谓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也。一时小童出去,雨村探听得前面留饭,不成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可巧这日拄了拐,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颠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谨慎,导致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篱笆木壁者,大略也因劫数,因而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普通。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去!直烧了一夜,方垂垂熄去,也不知烧了多少家。只不幸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要他佳耦并几个家人的性命未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罢了。只得与老婆商讨,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不过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是以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老婆与两个丫环投他岳丈家去。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踌躇,意欲问他们来源。只听道人说:“你我不必同业,就此分离,各干谋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景销号。”那僧道:“妙,妙,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迹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小我必有来源,该试一问,现在悔却晚也!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真是闲处工夫易过,倏忽又是元霄佳节矣。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哪有英莲的踪迹?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返来见仆人,便逃往他乡去了。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借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官吏之族,因他生于季世,父母祖宗根底已尽,人丁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故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代。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见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贩子上有甚消息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哭泣,引她出来作耍,恰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相互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出来,自与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得忙起家赔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家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次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成心,先上美女楼。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本身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本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谓是个知己,便时候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此口占五言一概云: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要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要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典,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要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敬儿孙谁见了?

当下烘动街坊,世人当作一件消息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讨,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何如,少不得依托着她父母度日。幸而身边另有两个昔日的丫环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固然日日抱怨,也无可何如了。

时逢三五便团聚,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抬头看。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半子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另有折变地步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心机稼穑等事,勉强支撑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度日,只一味好吃懒做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懊悔,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垂垂暴露那来世的风景来。

士隐听了,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甚么?只闻声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闻声‘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

那士隐佳耦,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当,再使几人去寻觅,返来皆云连声响皆无。伉俪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惟。是以日夜哭泣,几近未曾寻死。看看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斯须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好菜,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由,乃对月寓怀,标语一绝云:

士隐听了,大呼:“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高涨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大言,若论时髦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盘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久有此情意,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冒昧。今既及此,愚虽鄙人,‘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合法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措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出来,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难道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怀,还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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