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不觉含笑:“皇后一贯雅豪杰家词曲,也读过奥敦周卿?”

庆朱紫垂下娇怯怯的脸庞:“是。太后好记性。”

说罢,太后悄悄击掌,却见本来安好的湖面上缓缓漂过碧绿的荷叶与粉红荷花。那荷叶也罢了,大如青盏,卷如珠贝,小如银钱,想是用色色青绿生绢裁剪而成,与湖上的真荷叶掺杂其间,一时难辨真假。而那一箭箭荷花直直刺出水面,深红浅白,如胭脂,如粉黛,如雪花,莲叶田田,菡萏妖娆,清波照红湛碧。偶尔有淡淡烟波浮过,映着夹岸的水灯觳波,便是天上夭桃,云中娇杏,也难以对比那种水上繁春凝伫,潋滟彩幻。

如懿害羞亦含笑,与他十指交握。比之年青嫔妃的别出机杼,事事剔透,她是一国之母,不能轻歌,亦无从曼舞,只能在不动声色处,挑逗起天子的点滴情义,保全此身长安。

彼时皓月当空,湖上波光粼粼。有三五宫裳乐伎坐于湖上扁舟当中,或素手操琴,或朱唇启笛。笛声顺着温暖的轻风飘来,颀长有如山泉溪水,醇和好似玉露美酒,丝丝绵绵仿佛缠萦的轻烟柔波,在耳畔缭绕不断。湖边彩灯画带,悉数投影在微凉如绸的湖水中,让人仿似身处灿灿银河当中。

和亲王弘昼夙来爱好风雅,便道:“皇嫂有所不知,孤山与灵峰的寒梅开得晚,或许另有晚梅可寻。再不然,四周的深山里也另有呢。”他转首赞叹:“寒梅若雪,此人倒有点心机。”

如此闲话一晌,太后略感觉湖上风大,便先归去,只留了嫔妃们伴随天子笑语。

如懿悄悄侧首,牵动耳边珠络小巧:“臣妾不是只晓得‘墙头顿时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元曲名家如奥敦周卿,还是晓得一些的。”

西湖烟水茫茫,百顷风潭,十里荷香。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盛饰。尾尾相衔画舫,尽欢声无日不笙簧。春暖花香,岁稔时康。真乃上有天国,下有苏杭。

除了与文官诗酒相和,如懿亦陪着天子尝了新摘的雨后龙井、鲜美的西湖莼菜和宋嫂醋鱼,另有藕粉甜汤、桂花蜜糕。固然年年有岁贡,但新奇所得比之宫中份例,天然更胜一筹。闲暇之时,苏堤春晓、柳浪闻莺、雷峰夕照、双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印月,都留下天子纵情旅游的萍踪。

天子伸脱手,在袖底握一握她被夜风吹得微凉的手:“朕与你初见未久,在宫中一起看的第一出戏便是这白朴的《墙头顿时》。”他的笑意和顺而通俗,如破云腾空的旖旎月色,“朕从未健忘。”

如懿欣喜:“人间三月芳菲盛,如何此时还会有梅花?”

玉妍托腮赏识,手指上累累的宝石戒指收回夺目标光:“皇后娘娘喜好梅花,天然保重,可不是大家都和皇后娘娘一个心机呀。话说返来,甭管甚么心机,臣妾倒也挺喜好看这漫天飞花呢。”

天子很有几分欣喜之意:“缨络,如何是你?”

婉嫔亦打趣:“嘉贵妃难不成还说本身是新欢么?天然是最难忘的旧爱了。”

灯火透明的湖面垂垂温馨下来,在极轻极细的香风中,琵琶声淙淙,有轻柔舒缓的女子歌声传来,唱出令人沉浸的乐律:

庆朱紫依依望着天子,目中模糊有幽怨之色,道:“乾隆四年。”

这一年正月十三,天子奉皇太后离京,经直隶、山东至江苏清口。仲春初八,渡黄河阅天妃闸、高家堰,天子下诏准予兴建高家堰的里坝等处,然后由运河乘船南下,经扬州、镇江、丹阳、常州至姑苏。三月,御驾达到杭州,观敷文书院,登观潮楼阅兵,遍游西湖名胜。

庆朱紫害羞带怯看了天子一眼,很有几分眉弯秋月、羞晕彩霞的风采:“臣妾自知鄙人,以是微末技艺,也是这十二年中渐渐学会,闲来打发光阴的。还请皇上和太后不要见笑。”

世人的目光都只瞧着庆朱紫,唯独玫嫔立在如懿身边。如懿偶然中扫她一眼,却见她神采不大好,便是再鲜艳的脂粉也遮不住面上的蜡黄气味。她正悄悄惊奇,却听太后和缓问道:“庆朱紫,你是哪一年服侍天子的?”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景不与四时同。何况是江南三月,柳绿烟蓝,动若莲步轻移,婀娜多姿;静如少女独处,袅袅婷婷。姹紫嫣红,浓淡适宜,就那样偎依在西湖的四周,晕染着、守望着西湖一湾碧水。

太后笑吟吟道:“哀家承天子的孝心,才得六十天龄还能一睹江南风景。哀家晓得天子最爱苏堤春晓,可惜我们不能在杭州留到夏季,以是也难见曲院风荷美景了。只是哀家想,既然来了,荷叶都见着了,如何也得瞧一瞧荷花再走啊。”

此时合法三月时节,南地暖和,何曾见三月飘雪。但是,世人抬开端来,却公然见有细碎白点缓缓撒落,尽数落在了湖上,恍忽不清。

玉妍举起本技艺中的酒盏,抿嘴笑道:“旧瓶装新酒,本来是这个意义。”

天子笑着举杯相敬,道:“皇额娘又为儿子筹办了新人么?”

但是,人后天子亦感慨,固然是春来万物生,天然有“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酌酒会临泉水,抱琴好倚长松”之美,但断桥残雪不能访见,曲院风荷亦是只见新叶青青,未见满池红艳擎出了。

此中两朵荷花格外大,几有半人许高,在烟波微澜以后垂垂伸开粉艳的花瓣。花蕊之上,有两个穿戴羽黄绢衣的女子端坐此中,恰如荷蕊灿灿一点。二人翩翩若飞鸿轻扬,一个缓弹琵琶,一个轻唱软曲。

天子对江南神驰已久,终究一偿夙愿,守着晴也是景,雨也是景,烟雾蒙蒙又是一景的西湖,沉浸其间,如溺醇酒,不能自拔。

如懿微微不悦:“梅花清雅,乃高洁之物,只这般等闲抛撒,若为博一时之兴,实在是可惜了。”

“哀家记得,你刚服侍天子的时候,并不会唱歌。”

绿筠亦笑:“玫嫔的琵琶我们都晓得的,除了先前的慧贤皇贵妃,便属玫嫔了。但是庆朱紫的歌声如许好,我们姐妹倒也是第一次听闻呢。”

这一夜本是宫中夜宴,天子陪着太后与诸位王公、嫔妃临酒西湖之上。亲贵们天然是照顾福晋,相随而行;后妃们亦是华衫彩服,珠坠摇摆,更不时有阵阵娇声软语传开。人们顺次而入,列上珍羞好菜,白玉瑞兽口高足杯中盛着碧盈盈的醇香美酒,还未入口,酒香就先无孔不上天沁入心脾。仿佛是感觉这西湖鲜花不敷富强,更要再添一枝明艳似的,陪行的官员将奉养的女子都换成年方二八的少女,软语烟罗。嫔妃们固然出身汉军旗,却也不得不稍逊江南女子的柔媚了。

如懿低首笑道:“夙来歌赞西湖的词曲多是汉人所作,只这一首《仙吕?太常引》乃是女真人所写,且情词独到,毫不减色于他作。”

太后感喟一声:“是啊,都十二年了呢。哀家记得,你刚奉养天子那年是十五岁。”

太后不置可否地一笑,只是看着近前的两名女子,弹琵琶的是玫嫔,而唱歌的竟是入宫多年却一向不甚得宠的庆朱紫。

天子与身侧的庆朱紫絮絮低语,也不知是谁先惊唤起来:“是下雪了么?”

天子叹道:“皇额娘属意曲院美景,只是风荷未开,唯有绿叶初见,不能不引觉得憾了。”

有站在湖岸近处的宫眷伸手揽住,唤起来道:“不是雪花,是红色的梅花呢!”

庆朱紫这几句话说得楚楚不幸。天子听得此处,不觉生了几分顾恤:“这些年是朕稍稍萧瑟了你,乃至你长守空闺,孤灯孤单,只能自吟自唱打发光阴。今后必不会了。”

天子亦不觉赞叹,侧身向如懿道:“词应景,曲亦好,琵琶也相映成趣。这些也就罢了,只这曲子选得格外故意。”

玉妍媚眼横流,笑吟吟道:“皇上待我们姐妹,老是新欢旧爱都不孤负的。”

如懿心头一突,却笑得得体:“有皇额娘在,儿臣如何会辛苦呢?”

太后转首笑道:“天子是在与皇后批评么?如何?”

太后笑着摇首,招手唤荷花中二女走近:“天子看看,但是新人么?”她的目光在如懿面上逡巡而过,仿佛不经意普通,“宫中新人太多,只怕皇后要抱怨哀家不顾她这个皇后的辛苦了。”

那女子的歌声虽不算有凤凰泣露之美,但隔着水波清韵,一咏三叹,格外入耳。更兼那琵琶声幽丽入骨,缠绵无尽,只感觉骨酥神迷,醉倒其间。直到有水鸟掠过湖面,又倏忽飞入茫茫夜气,才有人醒转过来,先击节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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