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甚酣,待得醒转,日已偏西,湖上幻出一条长虹,素净无伦。段誉晓得有瀑布处水气映日,常常便现彩虹,心想我临死之时,还得目睹美景,福缘不小,而葬身于湖畔花下,倒也风雅得紧,明湖绝丽,便可惜茶花并非佳种,略嫌美中不敷。

想明白此节,不由哑然发笑。自从在剑湖宫中吃了酒宴,到现在已有七八个时候,早饿得狠了,见崖边一大丛小树上生满了青红色的野果,便去采了一枚,咬了一口,入口酸涩,饥饿之下,也不加理睬,一口气吃了十来枚,饥火少抑,但浑身筋骨酸痛,臀部特别痛得短长,躺在草地上憩息少时,便沉甜睡去。

面对这造化的奇景,只瞧得目瞪口呆,赞叹不已,一斜眼,只见湖畔生着一丛丛茶花,在月色下摇摆生姿。云南茶花甲于天下,段誉素所爱好,这时竟没想到身处危地,走畴昔细细品赏起来,喃喃的道:“此处茶花虽多,品类也只寥寥,只要这几本‘羽衣霓裳’,倒比我家的长得好。这几本‘步步生莲’,种类就不纯了。”

俄然动念:“我死在这深谷当中,永久无人得知,无妨在这片石壁上刻下几个字,嗯,就刻‘大理段誉毕命于斯’八字,倒也好玩。”

既明白了这个事理,心中先前的狂喜自即无影无踪,百无聊赖之际,便即手舞足蹈,拳打足踢,心想:“最好左子穆、辛双清他们这时便在崖顶,见到玉壁上忽现‘仙影’,认定这是神仙在演示奇异武功,因而将我这套‘武功’用心学了去,冒死研讨,传以后代。哈哈,哈哈!”越想越风趣,忍不住纵声狂笑。

这时天将拂晓,但见谷中静悄悄地,别说人迹,连兽踪也无半点,唯闻鸟语间关,遥相和呼。他见了这等景象,又建议愁来,心想我饿死在这里不打紧,累了钟女人的性命,那可太也对不起人家,爹爹妈妈又必每天忧愁挂念,我段誉当真不孝之极了。

在地下拣了一块尖石,便在石壁上划字,石壁坚固非常,累了半天,“大理”两字刻得既浅且斜,殊无半点间架笔意,心想:“先人倘若见到,还道我段誉连字也不会写,这八个字刻下来,委实遗臭万年。”又觉手腕酸痛,便抛下尖石不刻了。

又想:“须得凿空剑身,镶上宝石,月光方能透过宝石,映出这彩色影子。倘若剑刃上不凿出浮泛,宝石便没法透光了。打造这柄怪剑,倒也费事得紧。那干光豪说玉壁上偶有彩色剑光,便是此故了。”见宝剑地点的洞孔距地高达数十丈,没法上去瞧个明白,从上面望将上去,也只模糊见到宝石微光,但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却奇特极丽,观之神为之夺。

这湖作椭圆之形,大半部隐在花树丛中,他自西而东、又自东向西,兜了个圈子,约有三里远近,东南西北尽是绝壁峭壁,绝无前程,只要他滑下来的山坡稍斜,其他各处决计没法攀上,瞻仰高崖,白雾封谷,下来已这般艰巨,再想上去,自是绝无这等本事,心道:“就算武功绝顶之人,也一定能够上去,可见有无武功,倒也没甚别离。”

双手齐推岩石右边,岩石又晃了一下,但一晃即回,石底收回藤萝之类断绝声音,心知大小岩石之间藤草缠结,当时月光渐隐,瞧出来统统都已模恍惚糊,心想:“今晚瞧不明白了,等天亮了再细细推究。”

因而将石壁上的藤蔓撕得洁净,除下长袍,到湖中浸湿了,把湖水绞在石壁上,再拔些青草来洗刷一番,那石壁更显得莹白如玉。

心下大奇:“怎地影子中会有彩色?”昂首向玉轮瞧去,却已见不到玉轮,本来皓月西沉,已落到了西首峭壁以后,峭壁上有个洞孔,月光自洞孔彼端晖映过来,洞孔中模糊有光彩活动。顿时觉悟:“是了,本来这峭壁中悬有一剑,剑上镶嵌了诸色宝石,月光将剑影与宝石映到玉壁之上,无怪如此素净不成方物!”

睡梦当中,俄然间一跳醒转,心道:“要将这宝剑悬上峭壁,可也大大的费事,纵有极高强的武功,也不易办到。如此吃力的安排,此中定有深意。多数这峭壁的洞孔当中,还藏着甚么武学秘笈之类。”一想到武功,顿时髦味索然:“这些武学秘笈,无量剑的人当作宝贝,但是便掉在我面前,我也不屑去拾起来瞧上几眼。”

百无聊赖当中,又去摘酸果来吃,忽想:“甚么处所都找过了,反是这里没找过。别要远在天涯,近在面前。”扒开酸果树丛,顿时便摇了点头。树丛后光秃秃地一大片石壁,爬满了藤蔓,那边又有甚么前程?但见这片石壁平整非常,宛然似一面铜镜,只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却小很多了,心中一动:“莫非这才是真正的‘无量玉壁’?”当即拉去石壁上的藤蔓。但见这石壁也只平整光滑罢了,别无他异。

睡了这觉以后,精力大振,心想:“说不定山谷有个出口,隐在花木山石以后。昨晚黑夜当中,又走得仓猝,是以未曾发见。”当即口中唱着曲子,兴高采烈的沿湖寻去。一起上统统埋没之处都细细看望到了,但花树草丛以后尽是坚岩巨石,每块岩石都连在高插入云的峭壁上,别说前程,连蛇穴兽窟也没一个。

他一怔之下,便即觉悟:“是我本身的影子?”身子左晃,壁上人影跟着左晃,身子向右边去,壁上人影跟着侧右,此时已无思疑,但兀自不解:“玉轮挂于西南,却如何能将我的影子映到劈面石壁上?”

次日在湖畔四周安步浪荡,肚子饿了,便以酸涩的青果为食,算来堕入谷中已是第三日,心想再过得四天,肚间断肠散剧毒发作,便再找到前程也没用了。

蓦地里笑声斗止,心中想到了一事:“这两位前辈既不时在此舞剑,那么若不是住在这谷中,便是有条出入此谷的途径。不然他们武功再高,若须不时攀山到这里来舞剑,毕竟也太费事了。偶一为之则可,总不能‘不时’。”顿时面前呈现一线光亮,心道:“明天我再好好寻觅前程。阿谁干光豪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么?哈哈,哈哈。他发愤要娶他葛师妹为妻,我则发愤要逃出世天。”

坐在湖边,空自烦恼,没半点计算处。绝望当中,心生胡想:“倘若我变作一条游鱼,从瀑布中顺水而上,便能游上峭壁。”目光逆着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只见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润如玉,猜想千万年前瀑布比本日更大,不知颠末多少年的冲激磨洗,将这半面石壁磨得如此平整,厥后瀑布水量减少,才露了这片如琉璃、若明镜的石壁出来。

俄然之间,干光豪与他葛师妹的一番说话在心头涌起,深思:“看来这便是他们所说的‘无量玉壁’了。他们说,当年无量剑东宗、西宗的掌门人,常在月明之夕见到玉壁上有舞剑的神仙影子。这玉壁贴湖而立,神仙的影子要映到玉壁上,确是非得在湖中舞剑不成。如果在我这边湖东舞剑,影子倒也能辉映畴昔,但是东边高崖笔立,挡住了月光,没有月光,便无人影。啊,是了,定是湖面上有水鸟翱翔,影子映到山壁上去,远了望来,天然身法灵动,又快又奇。他们心中先入为主,认定是神仙舞剑,蒙蒙眬眬的却又瞧不出个以是然来,终究入了魔道。”

大喜之下,也没去多想洞中有无伤害,便哈腰走进洞去,走得十余步,洞中已没涓滴亮光。他双手伸出,每一步跨出都先行试过真假,但觉脚下平整,便似走在石板路上普通,猜想洞中门路必曾颠末野生修整,欣喜之意更盛,只是门路不住向下倾斜,明显越走越低。俄然之间,右手碰到一件凉冰冰的圆物,触碰之下,那圆物当的一下,收回响声,声音清澈,伸手再摸,本来是个门环。

因而躺在岩边又小睡半晌,直至天气大明,站起家来察看那大岩周遭景象,俯身将大小岩石之间的蔓草葛藤尽数拉去,拨净了泥沙,然后伸手再推,公然那岩石缓缓转动,便如一扇大门类似,只转到一半,便见岩后暴露一个三尺来高的洞窟。

赏玩了一会茶花,走到湖边,抄起几口湖水吃了,入口清冽,甘美非常,一条冰冷的水线直通入腹中。定了定神,沿湖走去,寻觅出谷的通道。

抱膝坐下,静观湖上月色,四下里清冷幽绝,心想:“‘有志者事竟成’,这话虽不错,但是孔夫子言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这话更合我脾胃。爹爹妈妈常叫我‘痴儿’,说我从小对爱好的事物痴痴迷迷,说我七岁那年,对着一株‘十八学士’茶花从朝瞧到晚,半夜里也偷偷起床对着它发楞,用饭时想着它,读书时想着它,直瞧到它谢了,接连哭了几天。厥后我学下棋,又是废寝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着的便是一副棋枰,别的甚么也不睬。这一次爹爹叫我开端练武,刚好我正在研读《易经》,连用饭时筷子伸出去夹菜,也想着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还是‘同人’。我不肯学武,到底是为了不肯抛下《易经》不睬呢,还是当真认定不该学打人杀人的体例?爹爹说我‘强辞夺理’,只怕我当真有点强辞夺理,也未可知。妈最明白我的脾气,劝我爹爹说:‘这痴儿那一天爱上了武功,你就是逼他少练一会儿,他也不会听。他现在既不肯学,硬揿着牛头喝水,毕竟不成。’唉,要我发愤做甚么事可可贵很,倒盼望我那一天迷上了练武,爹爹、妈妈,另有伯父,天然欢乐得很。我练好了武功,不打人、不杀人就是了,练武也不是非杀人不成。伯父武功如许高强,他性子仁慈,只怕向来没脱手杀过一小我。只不过他要杀人,又怎用得着亲身脱手?”

这当儿也不容他多所考虑游移,半晌间便已到了谷底,站直身子,不由猛喝一声采,只见左边山崖上一条大瀑布如玉龙悬空,滚滚而下,倾入一座大湖当中。大瀑布不竭注入,湖水却不满溢,想来另有泄水之处。瀑布注入处湖水翻滚,只离得瀑布十余丈,湖水便一平如镜,清澈非常。玉轮照入湖中,湖心也有个洁白洁白的圆月。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随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呼:“神仙,救我!神仙,救我!”那人影微微闲逛,却不答话。段誉定了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淡淡的看不清楚,但是长袍儒巾,显是个男人。他向前急冲几步,便到了湖边,又叫:“神仙,救我!”只见玉壁上的人影闲逛几下,却大了一些。段誉立定脚步,那人影也即不动。

坐在湖边,思如走马,不觉光阴之过,一瞥眼间,忽见身畔石壁上模糊似有色采活动,凝神瞧去,只见所刻的阿谁“理”字之下,鲜明有一把长剑的影子,剑影清楚非常,剑柄、护手、剑身、剑尖,无一不是似到实足,剑尖斜指向下,而剑影中更收回彩虹普通的晕光,闪动活动,游走不定。

到得入夜,吃了些酸果,躺倒又睡。睡梦中只见一对花鞋在面前飞来飞去,绿鞋黄花,恰是钟灵那对花鞋,忙伸手去捉,但是那对花鞋便如胡蝶普通,高低飞舞,始终捉不到。过了一会,花鞋越飞越高,段誉大呼:“鞋儿别飞走了!”一惊而醒,才知是做梦,揉了揉眼睛,伸手摸时,一对花鞋好端端便在怀中,站起家来,昂首见玉轮正圆,清光在湖面上便如镀了一层白银普通,目光顺着湖面一起伸展出去,俄然间满身一震,只见劈面玉壁上鲜明有小我影。

微一凝神,只觉这利诱了“无量剑”数十年的“玉壁仙影”之谜,更无涓滴奇异之处:“当年确有人站在这里使剑,人影映上玉壁。本来有一男一女,厥后那男的不知是走了还是死了,只剩下一个女的,她在这深谷中孤单孤傲,过不了两年也就死了。”想像才子失侣,独处深谷,郁郁而终,不由黯然。

他口中曲声越唱越低,心头也越来越沉重,待得回到睡觉之处,脚也软了,寂然坐倒,心想:“钟女人为了救我,却枉自送了性命。”想到钟灵,伸手入怀,摸出她那对花鞋来在手中把玩,想像她足踝纤细,面庞娇美,不自禁将鞋子拿到口边亲了几下,又揣入怀中,心想:“我这番定是没命的了,钟女人自也活不成。如果她也在这里,咱二人一起双双死在这碧湖之畔,倒也是件美事。只可惜她现在伴着那山羊胡子司空玄,实在有趣得紧。这当儿我正在想她,她多数也在想我罢。”

当晚睡到半夜,便即醒转,等待玉轮西沉。到四更时分,玉轮透过峭壁洞孔,又将那彩色缤纷的剑影映到小石壁上。只见壁上的剑影斜指向北,剑尖刚好对准了一块大岩石,段誉心中一动:“莫非这块岩石有点事理?”走到岩边伸手推去,手掌沾到岩上青苔,但觉光滑腻地,那块岩石竟似微微摇摆。他双手着力狠推,摇摆之感更甚,岩高齐胸,没二千斤也有一千斤,按理决计推之不动,伸手到岩石底下摸去,本来巨岩是腾空置于一块小岩石之顶,也不知是天生还是人力所安。贰心中怦的一跳:“这里有古怪!”

看不到一盏茶时分,玉轮挪动,影子由浓而淡,由淡而无,石壁上只余一片灰白。深思:“这柄宝剑,想来便是那两位使剑的男女高人放上去的。山谷这么深险,无量剑中那些人任谁也没胆量趴下来探查,而站在高崖之上,既见不到小石壁,也见不到峭壁中的洞孔与所悬宝剑,这个奥妙,无量剑的人就算再在高崖上对着石壁呆望一百年,也决计不会发见。不过就算获得了宝剑,又有甚么了不起了?彩光由无而显,瞬息间便即隐没,此所谓‘无常’。”出了一会神,便又睡去。

回过身来,但见白天刻过“大理”两字的那石壁上也有小我影,只是身形既小,影子也浓很多,登即恍然:“本来玉轮先将我的影子映在这块小石壁上,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上。我便如站在两面镜子之间,大镜子照出了小镜子中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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