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绸包一尺来长,白绸上写着几行细字:

面前一个宫装美女,手持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膛。

因而颤抖动手翻过帛卷,但见画中裸女嫣然浅笑,眉梢眼角,唇边颊上,尽是娇媚,比之那玉像的寂静宝相,面貌虽似,神情倒是大异。他仿佛听到本身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动之声,斜眼偷看那裸女身子时,只见有一条绿色细线起自左肩,横至颈下,斜行而至右乳。他看到画中裸女椒乳坟起,心中大动,仓猝闭眼,过了很久才睁眼再看,见绿线通至腋下,延至右臂,经手腕至右手大拇指而止。他越看越宽解,心想看看神仙姊姊的手臂、手指是不打紧的,但藕臂葱指,毕竟也不能不为之心动。

“庄子〈清闲游〉有云:‘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也。’又云:‘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有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是故本派武功,以积储内力为第一要义。内力既厚,天下武功无不为我所用,犹之北冥,大舟小舟无不载,大鱼小鱼无不容。是故内力为本,招数为末。以下诸图,务须用心修习。”

段誉长叹一声,模糊感觉这门工夫颇不但明,惹人以内力而为己有,难道有如盗窃旁人财物?殊分歧君子君子之道,便想弃之不观。但随即转念:“神仙姊姊这比方说得甚好,百川汇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海,并不是大海去强抢百川之水。我说神仙姊姊去盗窃别人财物,真是胡说八道。该打,该打!”

段誉侧过身子看那玉像时,只见她目光跟着转将过来,便似活了普通。他大吃一惊,侧头向右,玉像的目光仿佛也对着他挪动。非论他站在那一边,玉像的目光始终向着他,目光中的神采更加难以捉摸,似怨似愁,似是高兴无穷,又似有所盼望等候。瞧她面貌约莫十八九岁,眉梢眼角,很有天真稚气,嘴角边微露笑容,说不尽的娇媚可亲,上唇处有一点细细黑痣,更增淡雅。

展将开来,第一行写着“北冥神功”四字。笔迹清秀而有力,便与绸包外所书的笔致不异。厥后写道:

但见帛卷上鲜明呈现一个横卧的裸女画像,满身一丝不挂,面孔竟与那玉像普通无异。段誉只觉多瞧一眼也是轻渎了神仙姊姊,忙掩卷不看。过了很久,心想:“神仙姊姊叮咛:‘以下诸图,务须用心修习。’我不过服从而行,不算不敬。”

此时段誉神驰目炫,竟如着魔中邪,目光再也离不开玉像,说道:“不知神仙姊姊如何称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留有姊姊芳名。”

段誉瞧着这行字入迷半晌,深思:“这‘无崖子’和‘秋水妹’,想来便是数十年前在谷底舞剑的那两位男女高人了。这座玉像多数便是那位‘秋水妹’,无崖子得能伴着她长居深谷密洞,的的确确是人间至乐。实在岂仅是人间至乐罢了,天上又焉有此乐?”

他又向玉像呆望很久,这才转头,见东壁上刮磨平整,刻着数十行字,都是《庄子》中的句子,多数出自〈清闲游〉、〈摄生主〉、〈秋水〉、〈至乐〉几篇,笔法超脱,似以极强腕力使利器刻成,每一笔都深切石壁几近半寸。文末题着一行字云:“无崖子为秋水妹书。洞中无日月,人间至乐也。”

双眼贴着水晶向外瞧去,只见碧绿水流不住闲逛,鱼虾水族来回游动,极目所至,竟无尽处。他恍然大悟,本来处身之地竟在水底,当年制作石室之人花了偌大心力,将内里的水光引了出去,这块大水晶更是极可贵的宝贝。定神凝神,悄悄叫苦:“糟糕,糟糕。我这可走到剑湖的湖底来啦!一起上在暗中当中摸索,已不知转了几个弯,既深切湖底,那还是逃不出去。”

段誉口中只说:“对不住,对不住!我这般瞪眼瞧着女人,忒也无礼。”明知无礼,目光却始终没法避开她这对眸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时候,才知这对眸子乃以黑宝石雕成,只觉越看越深,眼里模糊有光彩流转。这玉像以是似极了活人,主因当在目光灵动之故。玉像脸上白玉的纹理中模糊透出晕红之色,更与凡人肌肤无异。

他睁大眼睛,仍然看不到任何物事,只觉霉气刺鼻,仿佛洞内已久无人居。他持续向前,俄然间砰的一声,额头撞上了甚么东西。幸亏他走得甚慢,这一下碰撞也不如何疼痛,伸手摸去,本来前边又是一门。他手上用力,渐渐推开了门,面前蓦地亮光。

目光转到石壁的几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当即转头去瞧那玉像,心想:“庄子这几句话,拿来描述这位神仙姊姊,当真再也贴切不过。”走到玉像面前,痴聪慧看,瞧着她那有若冰雪的肌肤,说甚么也不敢伸出一根小指头去悄悄触摸一下,心中着魔,鼻端竟似模糊闻到兰麝般芬芳芳香,由爱生敬,由敬成痴。

他捧着绸包的双手不由狠恶颤抖,只想:“那是甚么意义?我不要学武功,杀尽清闲派弟子的事,更加决计不做。但神仙姊姊的号令焉可不遵?我向她磕足一千个头,便是答允供她差遣,推行她的号令。但是她教我学武杀人,这便如何是好?”

过了很久,只见那女子始终一动不动,他定睛看时,见这女子虽仪态万方,却仿佛并非活人,大着胆量再行细看,才瞧出是座白玉雕成的玉像。这玉像与生人普通大小,身上一件陈旧的淡黄色绸衫微微颤抖;更奇的是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采飞扬。

走向亮光之处,忽见一只大虾在窗外游过。这一下心下大奇,再走上几步,又见一条斑纹斑斓的鲤鱼在窗外悠但是过。细看那窗时,本来是镶在石壁上的一块大水晶,约有铜盆大小,亮光便从水晶中透入。

过了很久,禁不住大声说道:“神仙姊姊,你若能活过来跟我说一句话,我便为你死一千遍、一万遍,也如身登极乐,欢乐无穷。”俄然双膝跪倒,拜了下去。

最后写道:“世人练功,皆自云门而起码商,我清闲派则反其道而行之,自少商而至云门,拇指与人相接,彼以内力即入我身,贮于云门等诸穴。然敌以内力若胜于我,则海水倒灌而入江河,凶恶莫甚,慎之,慎之。本派旁支,未窥要道,惟能消敌内力,不能引之而为我用,犹日取令媛而复弃之于地,暴殄珍物,殊可哂也。”

这十六个字比蝇头还小,鞋子是湖绿色,十六个字以翠绿细丝绣成,只比底色略深,石室中光影昏黄,若非磕下头去,又再凝神细看,决计不会晤到。只觉磕首千遍,原是天经地义之事,若能供其差遣,更是求之不得,至于遵行这位美人的号令,非论赴汤蹈火,天然百死无悔,绝无涓滴踌躇,神魂倒置之下,当即“一5、一十、十5、二十……”口中数着,恭恭敬敬的向玉像磕开端来。

脑海中一团混乱,又想:“她叫我学她的清闲派武功,却又叮咛我去杀尽清闲派弟子,这就真正奇了。嗯,想来她清闲派的师兄弟、师姊妹们害苦了她,是以她要报仇。她直光临终,此仇始终未报,因而想收个弟子来完成遗志。这些人既害得神仙姊姊这般悲伤,自是大大的好人恶人,尽数杀了也是该的。孔夫子教诲:‘以直抱怨’,就是这个事理。爹爹也说,赶上好人恶人,你不杀他,他便要杀你,倘若不会武功,唯有任其宰割。这话实在也是不错的。”他父亲逼他练武之时,他搬出多量儒家、佛家的大事理来,坚称不成学武,他父亲于书籍子上的学问颇不如他,难以回嘴。他现在为玉像沉迷,便觉父亲之言有理了。又想:“神仙姊姊仙去多年,世上也不知另有没有清闲派之人。常言道:恶有恶报,最好他们早已个个恶贯充斥,再不消我脱手去杀。世上既已没了清闲派弟子,神仙姊姊的心愿已偿,她在天上地下,也不消耿耿长恨了。”

回过身来,见室中放着一只石桌,桌前有凳,桌上竖着一面铜镜,镜旁放着些梳子钗钏之属,看来竟是闺阁所居。铜镜上生满了铜绿,桌上也是灰尘寸积,不知已有多少年无人来此。

在室中走去,一会儿书空咄咄,一会儿喟然长叹,顾恤这石室的旧仆人。过了好一阵,俄然动念:“唉!我只顾得为前人难过,却忘了本身身陷绝境。”自言自语:“我段誉是个臭男人,倘若死在此处,不免冒昧才子,该当死在门外湖边才是。不然先人来到,见到我的遗骸,还道是才子的枯骨,岂不是……岂不是……”还没想到“岂不是”甚么,忽见东首一面斜置的铜镜反应亮光,照向西南隅,石壁上似有一道裂缝。

他立即闭眼,心中怦怦乱跳,过了半晌,才渐渐睁眼,只见所处之地是座圆形石室,亮光从左边透来,但朦昏黄胧地不似天光。

“汝既磕首千遍,自当供我差遣,毕生无悔。此卷为我清闲派武功精要,每日卯午酉三时,务须用心修习一次,若稍有懈惰,余将蹙眉痛心矣。神功既成,可至琅嬛福地遍阅诸般文籍,天下各门派武功家数尽集于斯,亦即尽为汝用。勉之勉之。学成下山,为余杀尽清闲派弟子,有一遗漏,余于天上地下耿耿长恨也。”

他磕到五六百个头,已觉腰酸背痛,头颈垂垂生硬,但想不管如何必须支撑到底,要磕满一千个头才罢。连神仙姊姊第一个号令也不遵行,还说甚么“百死无悔”?待磕到八百余下,小蒲团面上一层薄薄的蒲草已然分裂,暴露内层有物。他也不加理睬,仍毕恭毕敬的磕足一千个头,待要站起,蓦觉腰间酸软,仰天一交跌倒。

跪下便即发觉,本来玉像前本有两个蒲团,似是供人膜拜之用,他双膝跪着的是个较大蒲团,玉像足前另有一较小蒲团,想是让人叩首用的。他一个头磕下去,只见玉像双脚的鞋子内侧仿佛绣得有字。凝目看去,认出右足鞋上绣的是“磕首千遍,供我差遣”八字,左足鞋上绣的是“遵行我命,百死无悔”八个字。

言念及此,顿时心下安然,冷静祷祝:“神仙姊姊,你叮咛下来的事,段誉自当遵行不误,但愿你法力无边,清闲派弟子早已个个无疾而终。”战战兢兢的翻开绸包,内里是个卷成一卷的帛卷。

他就此躺着歇息,只觉已遵玉像之命而做成了一件大事,满身越疲累酸疼,心中越感欣喜。过了好一会,渐渐爬起,伸手到小蒲团的分裂处去掏摸,触手柔滑,内里是个绸包,心想:“本来神仙姊姊早有安排,我若非磕足一千个头,小蒲团不会分裂,她赐给我的宝贝就不会呈现了。”他于珠玉珍宝向来不放在心上,但这绸包既是神仙姊姊所赐,即便此中所包的只是树叶枯草、烂布碎纸,那也是无价的宝贝。右手一经取出绸包,左手便即伸畴昔也拿住了,双手捧到胸前。

当下将帛卷又展开少量,见上面的字是:“北冥神功系引世人以内力而为我有。北冥大水,非由自生。语云:百川汇海,大海之水以容百川而得。汪洋巨浸,端在积聚。此‘手太阴肺经’为北冥神功之第一课。”上面写的是这门工夫的详细练法。

段誉赞道:“神仙姊姊这段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了。”再想:“这北冥神功是修积内力的工夫,学了天然涓滴无碍。”左手渐渐展开帛卷,俄然间“啊”的一声,心中怦怦乱跳,顷刻间面红耳赤,满身发热。

他忙抢将畴昔,使力推那石壁,公然是一道门,缓缓移开,暴露一个洞来。向洞内望去,见有一道石级。他鼓掌大呼,手舞足蹈一番,这才顺着石级走下。石级向下十余级后,面前模糊约约的似有一门,伸手排闼,面前蓦地一亮,失声惊呼:“啊哟!”

他瞧着这等景象,不由得呆了,心道:“很多年之前,定是有个女子在此幽居,不知她为了何事,如此悲伤,竟阔别人间,退隐于斯!嗯,多数便是阿谁在石壁前使剑的女子。”出了一会神,再看那石室时,只见壁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镶满了铜镜,随便一数,便已有三十余面,深思:“想来这女子定是绝世丽质,爱侣既逝,独守空闺,每日里唯有顾影自怜。此情此景,当真令人神伤。”

他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说道:“神仙姊姊,小生段誉本日得睹芳容,死而无憾。姊姊在此离世独居,不也太孤单了么?”玉像目中宝石神光变幻,竟似听了他的话而深有所感。

四周打量,见东壁上写着很多字,但偶然多看,随即转头去看那玉像,这时发见玉像头上的头发是真的人发,云鬓如雾,松松挽着一髻,鬓边插着一只玉钏,上面镶着两粒小指头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又见壁上也是镶满了明珠钻石,宝光交相辉映,西边壁上镶着六块大水晶,水晶外绿水模糊,映得石室中比第一间石室敞亮了数倍。

另一条绿线倒是至颈口向下延长,经肚腹不住向下,至离肚脐数分处而止。段誉对这条绿线不敢多看,凝目看手臂上那条绿线时,见线旁以细字注满了“云门”、“中府”、“天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大渊”、“鱼际”等字样,至拇指的“少商”而止。他平经常听爹爹与妈妈议论武功,虽不留意,但听很多了,知“云门”、“中府”等等都是人身穴道称呼。

既有门环,必有大门,他双手摸索,当即摸到十余枚碗大的门钉,心中欣喜交集:“这门里倘若住得有人,那可奇特之极了。”提起门环铛铛当的连击三下,过了一会,门内没人承诺,他又击了三下,仍无人应门,因而伸手排闼。那门似是用铜铁铸成,甚是沉重,但内里并未闩上,手劲推将上去,那门便缓缓开了。他朗声说道:“鄙人段誉,擅闯贵府,还望仆人恕罪。”停了一会,不听得门内有何声气,便举步跨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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