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深思:“这两个莽夫怎地骂我‘贼贱人’,说甚么女扮男装?是了,他们要找这黑玫瑰仆人的倒霉,认马不认人,真是鲁莽。”又驰出里许,俄然想起:“啊哟,不好!我幸赖马快,逃脱这二人伏击。瞧这两条大汉仿佛武功了得,倘若借马的蜜斯不知此事,毫没防备的走将出来,不免要遭暗害。我非得归去报讯不成!”当即勒马留步,说道:“黑玫瑰,有人要暗害你家蜜斯,我们须得归去奉告,请她谨慎,不成离家外出。”
段誉心下有气,推开长窗,跨进门槛,一眼望去,厅上或坐或站,共有十七八人。中间椅上坐着个黑衣女子,背心朝外,瞧不见面貌,背影苗条,一丛乌油油的黑发作闺女装束。东边太师椅中坐着两个老妪,空着双手,其他十余名男女都手执兵刃。下首那老妪身前地下横着一人,颈中鲜血兀自汩汩流出,已然死去,看面孔恰是领了段誉来借马的来福儿。段誉心想此人对本身恭谨有礼,不料半晌间便惨遭横祸,说来也是因己之故,甚感不忍。
平婆婆怒道:“你叫我平婆婆便是,甚么胖不胖的?”段誉笑道:“你无妨本身摸摸肚皮,胖是不胖?”平婆婆骂道:“操你的奶奶!”挥刀在他脸前一尺处虚劈两下,呼呼风响。段誉只吓得满身盗汗,一颗心怦怦乱跳,脸上却硬装洋洋得意。
钟夫人见他说去便去,发足即行,做事之萧洒无碍,又令她想起心中那小我来,叫道:“段公子,我另有一句话。”悄悄放开钟万仇的身子,纵到段誉身前,从怀中摸出一件物事,塞在段誉手中,低声道:“你将这东西赶去交给你爹爹,请他脱手救我们的女儿。”
穿过一个院子,石道两旁种满了玫瑰,香气芬芳,石道曲盘曲折的穿过一个月洞门,段誉顺着石道走去,但见两旁这边一个、那边一个,都充满了人。忽听得高处有人轻声咳嗽,他一昂首,见墙头上也站着七八人,手中兵刃上的寒光在黑夜中明灭。他悄悄心惊:“庄子里一定有多少人,怎地却来了这很多仇敌,莫非真的要赶尽扑灭么?”但见这些人在黑暗中向他恶狠狠的瞪眼,有的手按刀柄,意请愿吓。
段誉心中七上八下,错愕不定:“我这叫做自投坎阱。事已如此,只要出来再说。”只觉握住他手臂的那人松开了手,便整了整衣冠,挺身进门。
本来钟万仇不避不让,反而挺胸迎剑。
坐在上首那老妪满头白发,身子矮小,嘶声喝道:“喂,小子!你来干甚么?”
来福儿道:“此去一向向北,便是上大理的通衢。公子保重。”段誉扬了扬手,那马放开四蹄,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这黑玫瑰不消推送,黑夜中奔行如飞,段誉但觉路旁树林如同发展普通,不住从眼边掠过,更妙的是马背安稳非常,绝少颠簸起伏,心道:“这马如此快法,明日午后,准能赶到大理。”
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已驰出十余里之遥,黑夜中冷风习习,草木清气劈面而来。段誉心道:“良宵驰马,人生一乐。”俄然前面有人喝道:“贼贱人,站住!”黑暗中刀光明灭,一柄单刀劈将过来。但黑马奔行极快,这刀砍落时,黑马已纵出丈许。段誉转头看去,见两条大汉一持单刀、一持花枪,迈开大步吃紧赶来。两人破口痛骂:“贼贱人!女扮男装,便瞒得过老爷了么?”一晃眼间,黑马已将二人抛得老远。两条大汉虽快步急追,半晌间连叫唤声也听不见了。
钟万仇一怔,明白老婆是谈笑,当即捧腹狂笑。这一大笑,伤口中鲜血更似泉涌。
段誉见到这等景象,早吓得呆了,定了定神,忙撕下衣衿,手忙脚乱的来给钟万仇裹伤。钟万仇忽地飞出左腿,将他踢了个筋斗,喝道:“小杂种,我不要见你。”对钟夫人道:“你骗我,我不信。明显是他……是他来叫你去。这小杂种是他儿子……他还出言热诚于我……”说着大咳起来,这一咳,伤口中的血流得更加短长了,向段誉道:“上来啊,我虽身上受伤,却也不怕你的一阳指。上来脱手啊!”
钟夫人目睹丈夫神情疲劳,神采渐白,甚为担心,扶起了丈夫,向段誉道:“段公子,你去跟司空玄说:我丈夫是当年纵横江湖的‘见人就杀’钟万仇。我是甘宝宝,有个外号可不大好听,叫作‘俏药叉’。他若胆敢动我们女儿一根毫毛,叫他别忘了我们伉俪俩毒手无情。”她说一句,钟万仇便说一声:“对,不错!”
段誉深思:“这是谁的生辰八字?钟夫人要我去交给爹爹,不知有何企图?乙卯年,乙卯年……”屈指一算,那是十六年之前,“……莫非是钟女人的年庚八字?钟夫人要将女儿许配给我,是以要我爹爹去救他媳妇?”虽殊无娶妻之意,但想到钟灵明丽可喜,不由心中一动。
段誉提起手来,见钟夫人塞在他手中的,是只镶嵌精美的黄金钿盒,揭开盒盖,见盒中有块红色纸片,色转残旧,显是光阴已久,纸上模糊还溅着几滴血迹,上写“乙卯年十仲春初五丑时女”十一字,笔致荏弱,似是出于女子之手,书法可算非常低劣,别的更无别物。
段誉道:“我爹爹如肯脱手,天然救得了钟女人,只不过此去大理路途不近,就怕来不及。”钟夫人道:“我去借匹好马给你,请你在此稍候。”靠近脸去,抬高声音说道:“别忘了跟你爹爹说,钟夫人说:‘请他脱手救我们的女儿。’这十个字。”不等段誉答复,回身奔到丈夫身畔,扶起了他,迳自去了。
猛听得门内忽律律一声长声马嘶,段誉不自禁的喝采:“好马!”大门翻开,探出一个马头,一对马眼在黑夜中闪闪发光,傲视之际,已显得神骏不凡,哒哒两声轻响,一匹黑马跨出门来。马蹄着地甚轻,身形肥胖,但四腿苗条,宏伟昂扬。牵马的是个垂鬟小婢,黑暗中看不清面孔,似是十四五岁年纪。
段誉见到这等景象,猜想钟万仇固不能亲行,钟夫人也不能舍了丈夫而去援救女儿,单凭钟万仇和甘宝宝两人的名头,是否就此能吓倒司空玄,实在大有疑问,看来本身腹中这“断肠散”的剧毒,也是千万不能挽救的了,心想:“事已如此,多说也是无益。”便道:“是,晚生这便前去传话。”
来福儿在前带路,穿过大松林后,折而向北,走上另一条巷子,行了六七里,来到一所大屋之前。来福儿上前固执门环,轻击两下,停了一停,再击四下,然后又击三下。
钟夫人道:“你这瞎狐疑的老弊端毕竟不肯改。你既不能信我,不如我先在你面前死了洁净。”说着拾起地下长剑,便往颈中刎去。钟万仇夹手夺过,脸上登现忧色,颤声道:“阿宝,你真的不是随这小杂种而去?”
那胖老妪大怒,霍地站起,双手一挥,每只手中都已执了一柄短刀,喝道:“我偏要杀你,你瞧如何样?大理国中没一个好人,个个该杀。”段誉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蛮不讲理,好笑,好笑!”那胖老妪抢上两步,左手刀便向段誉颈中砍去。
钟夫人嗔道:“人家是好好的段公子,甚么老杂种、小杂种的!我随段公子去,是要杀尽神农帮,救回我们的宝贝女儿。”钟万仇听老婆说并非弃他而去,心中已然狂喜,见她轻嗔薄怒,垂怜之情更甚,陪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算我的不是。不过……不过,我既追来,你又干么不断下来好好跟我说个明白?”
钟夫人堕泪道:“怎……如何是好?”钟万仇大喜,伸手揽住她腰,道:“阿宝,你为我这么担心,我便立时死去,也不枉了。”钟夫人晕生双颊,悄悄推开了他,道:“段公子在这儿,你也这么疯疯颠颠的。”钟万仇呵呵而笑,笑几声,咳几下。
黑玫瑰一窜便到门前,黑暗中四五人同时长身而起,伸手来扣黑玫瑰的辔头。段誉只觉右臂上一紧,已给人扯上马来。有人喝道:“小子,你干甚么来啦?瞎闯甚么?”
钟夫人大吃一惊,仓猝转头,只见丈夫一脸愤激之色,眼眶中模糊含泪,胸口中剑处鲜血排泄,颤声道:“阿宝,你……终究要离我而去了?”
钟夫人见这一剑刺中他胸口正中,虽不及心,但剑锋深切数寸,丈夫存亡难料,惶急之下,忙拔出长剑,扑上去按住他的剑创,但见血如泉涌,从手指缝中喷了出来。
当下掉转马头,又从原路归去,将到那大汉先前伏击之处,催马道:“快跑,快跑!”黑玫瑰似解人意,在这两声“快跑”的催促之下,公然奔驰更快。但那两条大汉却已不知去处。段誉更加急了:“倘若他二人到庄中去攻击那位蜜斯,岂不糟糕?”他不住呼喊“快跑”,黑玫瑰四蹄如同离地普通,奔驰而归。
段誉唯有强自平静,勉露浅笑。石道尽处是座大厅,一排排落地长窗中透了灯火出来。他走到长窗之前,朗声道:“鄙人有事求见仆人。”
当的一声,一柄铁拐杖伸过来将短刀格开,倒是那瑞婆婆脱手劝止。她低声道:“平婆婆且慢,先问个清楚,再杀不迟!”说着将铁拐杖靠在椅边,问段誉道:“你是甚么人?”段誉道:“我是大理国人。这胖婆婆说大理国人个个该杀,我便是该杀之人了。”
那门呀的一声,开了一道门缝。来福儿在门外低声和应门之人说了一阵子话。当时天气已黑,段誉望着天上疏星,忽地想起了谷中山洞的神仙姊姊来。
厅里一个嗓子沙哑的声音喝道:“甚么人?滚出去!”
段誉见到这柄血刃,气往上冲,大声道:“听你们口音都是外路人,竟来到大理胡乱杀人,要晓得大理虽是小邦,却也有国法。瑞婆婆甚么来头,鄙人全然不知,她就算是大宋国的皇太后,也不能来大理私行杀人啊!”
来福儿道:“段公子,夫人怕你不能及时赶到大理,特向这里的蜜斯借得骏马,以供乘坐。这马脚力不凡,这里的蜜斯是我家女人的朋友,得知公子是去救我家女人,这才相借,实是天大的面子。”段誉见过骏马甚多,单闻这马嘶鸣之声,已知是万当选一的良驹,说道:“多谢了!”便伸手去接马缰。
段誉道:“是!”心想:“马名黑玫瑰,必是雌马。”说道:“黑玫瑰蜜斯,小生这厢有礼了!”说着向马作了一揖。那小婢嗤的一笑,道:“你此人倒也风趣。喂,可别摔下来啊。”段誉悄悄跨上马背,向小婢道:“多谢你家蜜斯!”那小婢笑道:“你不谢我么?”段誉拱手道:“多谢姊姊。返来时我多带些蜜饯果子给你吃。”那小婢道:“果子倒不消带。你千万谨慎,别骑伤了马儿。”段誉应了。
段誉这一交摔跌,左颊撞上了一块尖石,狼狈万状的爬起家来,半边脸上都是鲜血,说道:“我不会使一阳指。就算会使,也不会跟你脱手。”钟万仇又咳了几声,怒道:“小杂种,你装甚么蒜?你……你去叫你的老子来罢!”他这一发怒,咳得更加狠了。
马疾香幽
那老妪脸阔而短,尽是皱纹,白眉下垂,一双眯成一条细缝的小眼中射出凶光杀气,不住高低打量段誉。坐在她下首的那老妪喝道:“臭小子,这等不识好歹!瑞婆婆亲口跟你说话,算是瞧得起你小子了!你晓得这位老婆婆是谁?当真有眼不识泰山!”这老妪甚是肥胖,肚子凸出,便似有了七八个月身孕普通,头发斑白,满脸横肉,说话声音比平常男人还粗了几分,摆布腰间各插两柄阔刃短刀,一柄刀上沾满了鲜血,来福儿显是她杀的。
钟夫人怒道:“我又不想伤你,你为甚么不避?”钟万仇苦笑道:“你……你……要离我而去,我……我还不如死了的好。”说着连连咳嗽。钟夫人道:“谁说我离你而去?我出去几天就返来的。我是去救我们女儿。我在字条上不写得明显白白的吗?”钟万仇道:“我没见到甚么字条。”钟夫人道:“唉,你就是这么粗心。”三言两语,将钟灵为神农帮擒住的事说了。
钟夫人脸上微微一红,道:“我不想你再见到段公子。”钟万仇俄然又起狐疑,问道:“这小……这段公子,不是你的儿子罢?”钟夫人又羞又怒,呸的一声,说道:“你胡说八道甚么?一会儿狐疑他是我情郎,一会儿又狐疑他是我儿子。诚恳跟你说,他是我的老子,是你的泰山老丈人!”说着不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将到屋前,忽地两条杆棒贴地挥来,直击马蹄。黑玫瑰不等段誉应变,自行纵跃而过,后腿飞出,砰的一声,将一名持杆棒的男人踢得直掼了出去。
段誉悄悄叫苦:“糟糕之极,屋子都让人围住了,不知仆人是否已遭毒手。”但觉右臂给人紧紧握住,如同套在一个铁箍中类似,半身酸麻,便道:“我来找其间仆人,你这么凶横干甚么?”只听得一个衰老的声音道:“这小子骑了那贱人的黑马,定是那贱人的相好,且放他出来,我们斩草除根,一网打尽。”
正沉吟间,听得一个男人声音叫道:“段公子!”
那小婢轻抚马颈中的鬣毛,柔声道:“黑玫瑰啊黑玫瑰,女人借你给这位公子爷乘坐,你可得乖乖的听话,早去早回。”黑马转过甚来,在她手臂上挨挨擦擦,神态甚为亲热。那小婢将缰绳交给段誉,道:“这马儿不能鞭打,你待它越好,它跑得越快。”
段誉回过甚来,只见一个身穿家人服色的男人快步走来,便是先前隔着板壁所见的来福儿。他走到近处,行了一礼,道:“小人来福儿,奉夫人之命陪公子去借马。”段誉点头道:“甚好。有劳管家了。”
第三回
段誉推开长窗跨进厅中之时,便已盘算了主张:“既已身履险地,能设法脱身,自是上上大吉,不然瞧这些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即使跟他们多说好话,也是无用。”进厅后见来福儿尸横当场,更激起胸中愤恚,举头说道:“老婆婆不过量活几岁年纪,如何小子长、小子短的,出言这等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