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眉僧笑道:“老衲本年六十九岁,到得七十岁时,我的足趾是奇数。”

青袍客道:“大师这一子迟迟不下,棋局上是认输了么?”黄眉僧哈哈一笑,道:“中间是前辈高人,何故脱手向我弟子偷袭?未免太失成分了罢。”右手小铁槌在青石上刻个小圈。青袍客更不思考,右手又下了一子。这么一来,两人各挺左手比拚内力,固涓滴松弛不得,而右部下棋,步步紧逼,亦着着针锋相对。

放眼看时,这一惊大是不小。这那边是囚人的石屋了?但见窗明几净,橱中、架上,到处放满了瓶瓶罐罐,一个少女满脸错愕之色,缩在一角。华赫艮立知本身计算有误,掘错了处所。那石屋的地点全凭保定帝跟巴天石说了,巴天石再转告于他,他怕战略败露,不敢亲去勘察。这么展转传告,所差既非厘毫,所谬亦非千里,但总之是大大的不对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房外脚步声响,有人走近。华赫艮向钟灵摇了摇手,表示不成张扬,转过身来,左足跨入洞口,仿佛要从洞中钻下,俄然反身倒跃,左掌翻过来按在她嘴上,右手拦腰一抱,将她抱到洞边,塞了下去。范骅伸手接过,抓了一团泥土塞在她嘴里。华赫艮跃回隧道,将切下的一块方形地板砌回原处,侧耳从板缝中聆听上面声气。

本来华赫艮所到之处是钟万仇佳耦的两开间居室,一间是他佳耦寝室,另一间是起居室,钟万仇的药物、甘宝宝的衣物金饰等都放在其内。那少女倒是钟灵。她正在父母房中东翻西抄,要找寻解药去给段誉,不料地底下俄然钻出一条男人,教她如何不大惊失容?

黄眉僧沉吟很久,一时难以参决,忽听得石屋中传出一个声音说道:“反击‘去位’,不失先手。”本来段誉自幼便即善弈,这时看着两人枰上酣斗,不由很多口。

黄眉僧的二弟子破嗔也是此道妙手,见师父与青袍客一上手便短兵相接,妙着纷呈,心下暗自惊佩赞叹。看到第二十四着时,青袍客奇兵凸起,登起剧变,黄眉僧借使不该,右下角“入位”隐伏极大伤害,但如应以一子死守,先手便失。

华赫艮已知这二人便是钟谷主佳耦,听他们筹议的事与段誉有关,更留意聆听。

青袍客淡淡的道:“旁观不语真君子,自作主张大丈夫。”段誉叫道:“你将我关在这里,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黄眉僧笑道:“我是大和尚,不是大丈夫。”青袍客道:“无耻,无耻!”凝神半晌,在“去位”捺了个凹洞。

青袍客道:“不错。大师先下。”他号称“天下第一恶人”,甚么残暴暴虐的事没干过见过,于割下一个小脚指的事那会放在心上?但想这老衲报酬了争一着之先,不吝出此手腕,可见这盘棋他志在必胜,倘若本身输了,他所提出的条目也必刻薄非常。

黄眉僧道:“承让了。”提起小铁槌在两对角的四四路上各刻了一个小圈,便似是下了两枚白子。青袍客伸出铁杖,在别的两处的四四路上各捺一下,石上呈现两处低凹,便如是下了两枚黑子。四角四四路上吵嘴各落两子,称为“势子”,是中国围棋古法,下子白先黑后,与后代亦复相反。黄眉僧跟着在“平位”六三路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九三路应以一子。初时两人下得甚快,黄眉僧不敢涓滴粗心,稳稳不失以一根小脚指换来的先手。到得十七八子后,每一着针锋相对,角斗甚剧,同时两人指上劲力不竭耗损,一面凝神求胜,一面运气培力,弈得垂垂慢了。

黄眉僧依着段誉所授,顺次下了六步棋,这六步不必费心机考,只须专注运功,小铁槌在青石上所刻六个小圈既圆且深,显得神完气足,不足不尽。青袍客见这六步棋越来越凶,每一步都要凝神对于,全然处于守势,铁杖所捺的圆孔便微有深浅分歧。到得黄眉僧下了第六步棋,青袍客入迷半晌,俄然在“入位”下了一子。

华赫艮心念动得极快:“既掘错了处所,只要重新掘过。我踪迹已现,倘若杀了这小女人灭口,万劫谷中见到她的尸身,立时大肆搜索,不等我掘到石屋,隧道便让人发见了。只要临时将她带入隧道,旁人寻她,定会到谷外去找。”

华赫艮低声道:“木女人别叫,是朋友,救你们来啦!”踊身从洞中跳了上去。

这一子奇峰崛起,与段誉所假想的毫不相干,黄眉僧一愕,深思:“段公子这七步棋构思精微,待得下到第七子,我已可从一先进而占到两先。但这么一来,我这第七步可就下不得了,那不是前功尽弃么?”本来青袍客目睹情势倒霉,非论如何对付都是不当,竟然置之不睬,却去进犯对方的另一块棋,这是“不该之应”,实在短长。黄眉僧皱起了眉头,想不出善着。

黄眉僧目睹弟子抵挡不住,不免身受重伤,伸左掌向杖头抓去。青袍客杖头颤抖,点向他左乳下穴道。黄眉僧手掌变抓为斩,斩向铁杖,那铁杖又已变招。瞬息之间,两人拆了八招。黄眉僧心想本身臂短,对方杖长,如此拆招,那是处于只守不攻、有败无胜的局面,见铁杖戳来,一指倏出,对准杖头点去。青袍客也不让步,铁杖杖头和他手指相碰,两人各运内力拚斗。铁杖和手指顿时对峙不动。

青袍客号称“天下第一恶人”,怎容得对方如此不竭弄鬼?左手铁杖伸出,向破嗔肩头凭虚点去,喝道:“长辈弟子,站开了些!”一点之下,收回嗤嗤声响。

钟万仇一见老婆堕泪,不由得慌了手脚,道:“好!好!你爱骂我,就骂个痛快罢!”在室中大踱步走来走去,想说几句向老婆赔罪的言语,一时却想不出如何措词,说道:“这又不是我的主张。段誉是南海鳄神捉来的,木婉清是‘恶贯充斥’所擒,那‘阴阳和合散’也是他的。我怎会有这等卑鄙无耻的药物?”这时只想推辞任务。钟夫人嘲笑道:“你如晓得甚么是卑鄙无耻,倒也好了。你如果不同意这主张,那就该将木女人放出来啊。”钟万仇道:“那不成,那不成!放了木婉清,段誉这小鬼一小我还做得出甚么好戏?”

钟夫人哼的一声,道:“卑鄙,卑鄙!无耻,无耻!”钟万仇道:“你骂谁卑鄙无耻了?”钟夫人道:“谁干卑鄙无耻之事,谁就卑鄙无耻,用不着我来骂。”钟万仇道:“是啊,段正淳这暴徒自逞风骚,多造冤孽,到头来本身的亲生后代相恋成奸,当真是卑鄙无耻之极了。”钟夫人嘲笑了两声,并不答复。钟万仇道:“你为甚么嘲笑?‘卑鄙无耻’四个字,骂的不是段正淳么?”钟夫人嘲笑道:“本身斗不过段家,平生在谷中缩头不出,那也罢了,所谓知耻近乎勇,这还算是小我。那知你却用这等手腕去摆布他的儿后代儿,天下豪杰嘲笑的决不是他,而是你钟万仇!”

只听钟万仇道:“你师姊想去偷偷放走段誉,幸得给叶二娘发觉。你师姊跟我们已成了仇家,你何必再去管她女儿?夫人,厅上这些客人都是大理武林的成名流物,你对他们毫不睬睬,瞪瞪眼便走了出去,未免太……太这个……规矩欠周。”钟夫人悻悻的道:“你请这些家伙来干甚么?这些人跟我们又没多大友情,他们还敢获咎大理国当今皇上么?”

黄眉僧五年前为大理通国百姓请命,求保定帝免了盐税,保定帝直到此时方允,两边心照不宣,那是务必为他救出段誉。黄眉僧心想:“我本身送了性命不打紧,若不救出段誉,如何对得起正明贤弟?”武学之士修习内功,须得绝无邪念,所谓返照空明,物我两忘,但下棋却须着着抢先,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起,每一起均须想到,当真锱铢必较,务须计算切确。这二者互为冲突,大相凿枘。黄眉僧禅定工夫虽深,棋力却不如对方,潜运内力抗敌,便忽视了棋局,若要凝神想棋,内力比拚却又不免处于下风,目睹局势凶恶,只要决计一死以报知己,不以一己安危为念。前人言道:“哀兵必胜”,黄眉僧这时哀则哀矣,“必胜”却不见得。

只听得两人走进室来。一个男人声音说道:“你定是对他余情未断,不然我要废弛段家名誉,你为甚么一力禁止?”一个女子声音嗔道:“甚么余不余的?我向来对他就没情。向来没有,‘余’从何来?”那男人道:“那就最好不过。好极,好极!”语声中甚是欢乐。那女子道:“不过木女人是我师姊的女儿,老是本身人,你怎能这般难为她?”

钟万仇道:“我又不是请他们来助拳,要他们跟段正明作对造反。刚巧他们都在大理城里,我就邀了来喝酒,好让大师作个见证,段正淳的亲生儿子和亲生女儿同处一室,淫秽乱伦,如同禽兽。本日请来的来宾当中,另有几个是来自北边的中原豪杰。明儿一早,我们去翻开石屋门,让大师开开眼界,瞧瞧一阳指段家传人的德行,那不是风趣得紧么?这还不名扬江湖么?”说着哈哈大笑,极是对劲。

兵交数合,黄眉僧又遇险着。破嗔和尚看得心急,段誉却又不作一声,因而走到石屋之前,低声说道:“段公子,这一着该当如何下才是?”段誉也低声道:“我已想到了体例,只是这路棋前后共有七着,倘若说了出来,让敌手听到,就不灵了,是以游移不说。”破嗔低声道:“写我掌上。”将手掌从洞窟中伸进石屋,口中却道:“既是如此,倒也没体例了。”他知青袍客内功精深,即使段誉低声私语,也恐给他听去。

青袍客哼了一声,说道:“这是旁人所教,以大师棋力,仿佛尚未达此境地。”黄眉僧笑道:“弈棋原是斗智之戏。良贾深藏若虚,能者示人以不能。老衲的棋力若让施主料得洞若观火,这局棋还用下么?”青袍客道:“狡狯伎俩,袖底把戏。”他瞧出破嗔和尚来来去去,以袖子覆在黄眉僧背上,此中必有古怪,只是专注棋局窜改,心无旁骛,不能再去揣摸别事。

大理国三公司徒华赫艮、司马范骅、司空巴天石,带领三十多名力大手巧的部属,带了木料、铁铲、孔明灯等物,进入万劫谷后丛林,择定地形,发掘隧道。幸亏地下均是坚土,并无大石,三十多人挖了一夜,已开了一条数十丈隧道。第二日又挖了半天,到得午后,算来与石屋已相距不远。华赫艮命部下退后接土,单由他三人发掘。三民气知延庆太子武功了得,挖土时着地落铲,不敢收回涓滴声响。这么一来,过程便慢了很多。他们却不知延庆太子此时正自殚精竭虑,与黄眉僧既比棋艺,又拚内力,再也不能发觉地底的声响。

常言道得好:“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段誉的棋力本就高于黄眉僧,再加旁观,更易瞧出了关头的地点。黄眉僧道:“老衲原有此意,只是一时难定弃取,施主此语,释了老衲心中之疑。”当即在“去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中国古法,棋局分为“平上去入”四格,“去位”是在右上角。

钟万仇跳了起来,怒道:“你……你骂我卑鄙无耻?”

青袍客顷刻间转过了无数动机,揣摸对方此举是何企图。只见黄眉僧提起小铁槌挥击下去,喀的一声轻响,将本身右足小趾斩了下来。他身后两名弟子突见师父自残肢体,血流于前,忍不住都“噫”了一声。大弟子破疑从怀中取出金创药,给师父敷上,撕下一片衣袖,包上伤口。

破嗔见棋局斗变,师父应接难堪,当即奔到石屋之旁。段誉早已想好,将六着棋在他掌中一一写明。破嗔奔回师父身后,伸指在黄眉僧背上誊写。

这般自下而上的挖土远为省力,泥土一松,自行跌落,华赫艮站直身子以后,脱手更是利落,他挖一会便停止聆听,留意头顶有何响动。这般挖得两炷香时分,估计距空中已不过尺许,华赫艮脱手更慢,悄悄扒开泥土,终究碰到了一块平整的木板,心头一喜:“石屋地下铺的是地板。行事可更加便利了。”

黄眉僧除下左足鞋袜,五个足趾无缺无缺。青袍客凝睇对方神采,见他微露笑容,神情平静,心想:“本来他右足当真只四个足趾。”见他缓缓除下右足布鞋,伸手又去脱袜,正想说:“不必验了,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动:“不成上他当。”只见黄眉僧又除下右足布袜,右足鲜明也是五根足趾,那有甚么残破?

段誉心想此计大妙,当即伸指在他掌中写了七步棋子,说道:“尊师棋力高超,必有妙着,却也不须鄙人指导。”破嗔想了一想,感觉这七步棋确是甚妙,因而回到师父身后,伸指在他背上写了起来。他僧袍的大袖罩住了手掌,青袍客自瞧不见他弄甚么玄虚。黄眉僧凝神半晌,依言落子。

掘到申牌时分,算来已到段誉被囚的石室之下。该地和延庆太子所坐处相距或许不到一丈,更须更加谨慎,决不成收回半点声响。华赫艮放下铁铲,便以十根手指抓土,“虎爪功”使将出来,十指便如两只铁爪类似,将泥土一大块一大块的抓将下来。范骅和巴天石在后通报,将他抓下的泥土搬运出去。这时华赫艮已非向前发掘,转为自下而上。工程将毕,是否能救出段誉,转眼便见分晓,三人都不由得心跳加快。

钟夫人流下泪来,哽咽道:“想不到我所嫁的丈夫,依托毕生的夫君,竟是……竟是这么一号豪杰了得、光亮磊落的人物。我……我……我好命苦啊!”

他凝力于指,渐渐在地板下划了个两尺见方的正方形,托住木板的手一松,切成方块的木板便跌了下来,暴露一个可容一人出入的洞孔。华赫艮举起铁铲在洞口挥动一圈,以防有人突袭,猛听得“啊”的一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声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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