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必也赛过老衲十倍,老衲要请施主饶上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你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成分的高人。你来向我应战,怎能一开口就要我相让?”便道:“大师何必过谦?要决胜负,天然是平下。”黄眉僧道:“四子是必然要饶的。”青袍客淡然道:“大师既自承棋艺不及,也就不必比了。”黄眉僧道:“那么就饶三子罢?”青袍客道:“便让一先,也是相让。”
他出城后快步前行,行得二十余里后上山,越走越偏僻,转过四个山坳,来到一座小小古庙前,庙门上写着“拈花寺”三字。佛教是大理国教,大理都城表里,大寺数十,小庙以百计。这座“拈花寺”地处偏僻,无甚香火,大理人多数不知。
这华司徒华赫艮本名阿根,出身贫贱,当今在大理国位列三公,未起家时,干的倒是盗墓掘坟的活动,最善于的本领是盗窃王公富商的宅兆。这些富朱紫物身后,必有珍奇宝贝殉葬,华阿根从极远处发掘隧道,通入宅兆,然后盗取宝贝。所花的工程虽巨,却由此而从未为人发觉。有一次他掘入一坟,在棺木中获得了一本殉葬的武功法门,依法修习,练成了一身卓绝的外门工夫,便舍弃了这轻贱谋生,帮手保定帝,累立奇功,终究升到司徒之职。他居官后嫌旧时的名字太俗,改名赫艮,除了范骅和巴天石这两个存亡之交,极少有人晓得他的出身。
黄眉僧道:“哈哈,本来你在棋艺上的成就有限,无妨我饶你三子。”青袍客道:“那也不消,我们分先对弈便是。”黄眉僧心下惕忌更甚:“此人不骄不躁,稳狠阴沉,实是劲敌,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终不动声色。”本来黄眉僧并无必胜掌控,素知爱弈之人多数好胜,本身开口求对方饶个三子、四子,对方常常答允,他是方外之人,于这浮名看得极淡,倘若延庆太子自逞其能,承诺饶子,本身大占便宜,在这场拚斗中天然多居赢面。不料延庆太子既不让人占便宜,也不占人便宜,一丝不苟,松散之极。
黄眉僧道:“好,你是仆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袍客道:“不!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先。”黄眉僧道:“那只要猜枚以定前后。请你猜猜老衲本年的年龄,是奇是偶?猜得对,你先下;猜错了,老衲先下。”青袍客道:“我便猜中,你也要狡赖。”黄眉僧道:“好罢!那你猜一样我不能赖的。你猜老衲到了七十岁后,两只脚的足趾,是奇数呢,还是偶数?”
华赫艮沉吟半晌,说道:“隧道当从石屋以后通畴昔,避开延庆太子的地点。”巴天石道:“镇南世子不时候刻都有伤害,我们发掘隧道,只怕工程不小,可来得及么?地底倘若多有坚石,就更难了。”华赫艮道:“那就咱哥儿三人一起干,委曲你们两位,跟我学一学做盗墓的小贼。”巴天石笑道:“既位居大理三公,大哥以身作则,小弟等自当跟随,义不容辞。”三人拊掌大笑。
忽听得一个衰老的声音笑道:“段贤弟,你心中有何困难?”保定帝回过甚来,只见一个满脸皱纹、身形高大的老衲从小舍中排闼出来。这老衲两道焦黄长眉,眉尾下垂,恰是黄眉和尚。
保定帝下拜行礼,不再说话,飘然出寺。
这谜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凡人足趾都是十个,当然偶数。他申明到了七十岁后,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岁上少了一枚足趾。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他便是十个足趾头,却来故弄玄虚,我焉能上这个当?”说道:“是偶数。”黄眉僧道:“错了,是奇数。”青袍客道:“脱鞋验明。”
到得傍晚,保定帝换了便装,单独出宫。他将大帽压住眉檐,遮住脸孔。一起上见众百姓鼓掌歌颂,青年男女,载歌载舞。大理国种族繁多,当时中原人士视大理国为蛮夷之地,礼节与中土颇不不异,大街上青年男女联袂同业,调情嬉笑,旁若无人,谁也不觉得异。保定帝心下暗祝:“但愿我大理众百姓世世代代,皆能如此欢乐。”
只见一个满脸皱纹、眉毛焦黄的老衲,左手拿着一个饭碗大小的铁木鱼,右手举起一根黑黝黝的木鱼槌,在铁木鱼上铮铮铮的敲击数下,听所发声音,这根木鱼槌也是钢铁所制。他口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俯身将木鱼槌往石屋前的一块大青石上划去,嗤嗤声响,石屑纷飞,顿时候了一条直线。段誉悄悄奇特,这老衲的面孔模糊仿佛见过,他手上劲道好大,顺手划去,石上便现深痕,就同石工以铁凿、铁锤渐渐打凿出来普通,而这条线笔挺无曲,石工要凿如许一条直线,更非先用墨斗弹线不成。
保定帝用过御膳,小睡半晌,醒来时模糊听得宫外鼓乐声喧,爆仗连天。内监出去奉侍换衣,禀道:“陛下册封镇南王为皇太弟,众百姓喝彩庆贺,甚是热烈。”大理国近年来兵革不兴,朝政腐败,百姓安居乐业,众百姓对天子及镇南王、善阐侯等当国君臣均甚恋慕。保定帝道:“传我旨意,明日大放花灯,大理城金吾不由,犒赏全军,以酒肉犒赏耆老孤儿。”旨意传了下去,大理全城百姓更欢忭如沸。
保定帝站在寺前,默祝半晌,然后上前在寺门上轻叩三下。过得半晌,寺门推开,走出一名小沙弥来,合什问道:“尊客来临,有何贵干?”保定帝道:“相烦通报黄眉大师,便道故交段正明求见。”小沙弥道:“请进。”回身肃客。保定帝举步入寺,只听得叮叮两声清磬,悠悠从后院传出,顷刻之间,只感遍体清冷,意静神闲。
华赫艮道:“事不宜迟,说干便干。”当下巴天石绘出万劫谷中的图形,华赫艮订定隧道的入口线路,至于如何避人耳目,如何运出隧道中所挖的泥土等等,原是他的无双绝技。华赫艮又去传了一批昔日生手的部属前来互助。
段正淳数次推让,均不获准,只得叩首谢恩。高升泰等上前道贺。保定帝并无子息,皇位今后必将传于段正淳,原是意猜中事,谁也不觉得奇。
石屋前一个愁闷的声音说道:“金刚指力,好工夫!”恰是那青袍客“恶贯充斥”。他右手铁杖伸出,在青石上划了一条横线,和黄眉僧所刻直线订交,普通的也深切石面,毫无倾斜。黄眉僧笑道:“施主肯予见教,好极,好极!”又用铁槌在青石上刻了一道直线。青袍客跟着刻了一道横线。如此你刻一道,我刻一道,两人凝集功力,槌杖越划越慢,不肯本身所刻直线有何深浅分歧,倾斜不齐,就此输给了对方。
范骅沉吟道:“镇南世子落入奸人之手,皇高低旨免除盐税,想必是意欲邀天之怜,令镇南世子得以无恙返来。我们不能分君父之忧,有何脸面立品朝堂之上?”
巴天石辞出宫后,即去约了司徒华赫艮,一齐来到司马范骅府中,告以拔除盐税。至于段誉被掳一节,巴天石已先行对华范二人说过。
保定帝回到宫中,即命内监宣巴司空前来,告以拔除盐税之事。巴天石躬身谢恩,说道:“皇上鸿恩,实为百姓之福。”保定帝道:“宫中用度,尽量淘汰撙节。你去跟华司徒、范司马二人商讨,瞧政费国用有甚么可省的。”巴天石承诺了。
他踏着寺院中落叶,走向后院。小沙弥道:“尊客请在此稍候,我去禀报师父。”保定帝道:“是。”负手站在庭中,见庭中一株公孙树上一片黄叶缓缓飞落。他平生极少如此站在门外等待别人,但一到这拈花寺中,俗念尽消,浑忘了本身天南为帝。
范骅笑道:“大哥且慢欢乐,这中间实在有些难处。四大恶人都在万劫谷中,钟万仇佳耦和修罗刀也均是短长人物,要避过他们耳目委实不易。再说,那延庆太子坐镇石屋之前,隧道在他身底通过,如何方能令他不会发觉?”
保定帝双手拱了拱,道:“打搅大师清修了。”黄眉和尚浅笑道:“请进。”保定帝跨步走进小舍,见两其中年和尚躬身施礼。保定帝知是黄眉和尚的弟子,举手行礼,在西首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待黄眉和尚在东首的蒲团坐定,便道:“我有个侄儿段誉,他七岁之时,我曾抱来听师兄讲经。”黄眉僧浅笑道:“此子很有悟性,好孩子,好孩子!”保定帝道:“他受了佛法点化,生性慈悲,不肯学武,以免杀生。”黄眉僧道:“不会武功,也能杀人。会了武功,也一定杀人。”
待保定帝说完,黄眉僧缓缓道:“这位延庆太子既是你堂兄,你本身固不便和他脱手,便调派部属前去强行救人,恐也不当。”保定帝道:“师兄明鉴。”黄眉僧道:“天龙寺中的高僧大德,武功固有高于贤弟的,但他们皆系出段氏,不便参与本族内争,偏袒贤弟。是以也不能向天龙寺乞助。”保定帝道:“恰是。”
黄眉僧点点头,缓缓伸出中指,向保定帝胸前点去。保定帝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对准他的中指一戳,两人都身形一晃,便即收指。黄眉僧道:“段贤弟,我的金刚指力,可胜不过你的一阳指啊。”保定帝道:“师兄大智大慧,不必纯以指力取胜。”黄眉僧低头不语。
范骅道:“小弟何敢讽刺大哥?我是想我们混进万劫谷中,发掘一条隧道,通入镇南世子的石室,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救他出来。”
华赫艮一拍大腿,欢叫:“妙极,妙极!”他于盗墓一事,实有天生癖好,二十年来虽不再干此谋生,偶尔想起,仍禁不停止痒,只盼有机遇重作冯妇,但身居高官,繁华已极,再去盗坟掘墓,成何体统?这时听范骅一提,不由大喜。
保定帝站起家来,左手摸着颏下长须,右手两指在额上悄悄弹击,在书房中缓缓而行。世人均知他每逢有大事难决,便如此入迷思考,谁也不敢出声扰他思路。保定帝踱来踱去,过得很久,说道:“这延庆太子手腕暴虐,给誉儿所服的‘阴阳和合散’药性短长,凡人极难抵挡。只怕……只怕他这时已为药性所迷,也未可知。唉,这是旁人以奸计摆布,下毒嫁祸,须怪誉儿不得。”
保定帝挥手道:“两位请起,你们所说的也言之成理。但誉儿落入了他手中,除了我避位相让,更有甚么体例能让誉儿返来?”
保定帝站起来,说道:“五年之前,师兄命我免了大理百姓的盐税,一来国用未足,二来小弟意欲待吾弟正淳接位,再行此项仁政,使百姓归德吾弟,乃至未遵师兄叮咛。明天一早,小弟就颁令拔除盐税。”
保定帝走回坐入椅中,说道:“巴司空,传下旨意,命翰林学士草制,册封我弟正淳为皇太弟。”
高升泰走上一步,伏地禀道:“先父忠君爱民。这青袍怪客号称是四恶之首,若在大理国君临万民,众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头。皇上让位之议,臣升泰万死不敢奉诏。”巴天石也伏地奏道:“刚才天石听得那南海鳄神怪声大呼,说他们四恶之首叫何为么‘恶贯充斥’。这恶人若不是延庆太子,自不能觊觎大宝。就算他是延庆太子,如此凶暴刁滑之徒,怎能让他秉掌大理国政?倘若不幸如此,必将国度颠覆,社稷沦丧,千万百姓刻苦无穷。”
段正淳吃了一惊,忙跪下道:“大哥春秋正盛,功德在民,皇天必然保佑,子孙绵绵。这皇太弟一事尽可缓议。”保定帝伸手扶起,说道:“你我兄弟一体,这大理国江山原是你我兄弟同掌,别说我并无子嗣,就是有子有孙,也要传位于你。淳弟,我立你为嗣,此心早决,通国皆知。本日早定名份,也好令延庆太子息了此念。”
次日午间,段誉又在室中疾行,忽听得石屋外一个衰老的声音说道:“纵横十九道,迷煞多少人。居士可有清兴,与老衲手谈一局么?”段誉心下奇特,当即放缓脚步,又走出十几步,这才愣住,凑眼到送饭出去的洞孔向外张望。
保定帝道:“大师去歇歇罢。延庆太子之事,只可奉告华司徒、范司马两人,别的不得泄漏。”世人齐声接旨,躬身辞职。巴天石去处翰林学士宣诏,草制册封。
巴天石道:“恰是。二哥有何奇策,能够救得世子?”范骅道:“敌手既是延庆太子,皇上万不肯跟他正面为敌。我倒有一条战略,只不过要偏劳大哥了。”华司徒忙道:“那有甚么偏劳的?二弟快说。”范骅道:“皇上言道,那延庆太子的武功尚胜皇上半筹。我们硬碰硬的去救人,天然不能。大哥,你二十年前的旧谋生,无妨再干他一次。”华司徒紫膛色的脸上微微一红,笑道:“二弟又来讽刺了。”
保定帝道:“是!”因而将段誉如何果断不肯学武、私逃出门,如何结识了木婉清,如何给号称“天下第一恶人”的延庆太子囚入石室、诱服春药等情,源源本本的说了。黄眉僧凝神聆听,不插一言。两名弟子在他身后垂手侍立,更连脸上的肌肉也不牵动半点。
段正淳低下了头,惭愧无地,心想归根结底,都是由本身风骚成性起祸。
这一日一晚之间,段誉每觉酷热烦躁,便展开“凌波微步”身法,在斗室中快步行走,只须走得一两个圈子,内功促进,心头便感清冷。木婉清却身发高热,神智含混,大半时候都是昏昏沉沉的倚壁而睡。
不到一顿饭时分,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已整整齐齐的刻就。黄眉僧深思:“正明贤弟所说不错,这延庆太子的内力公然了得。”延庆太子不比黄眉僧乃有备而来,心下更加骇异:“从那边钻了这么个短长的老衲人出来?显是段正明邀来的帮手。这和尚跟我缠上了,段正明便乘虚而入去救段誉,我可没法兼顾抵挡。”
段正淳道:“大哥,自来只要君父有难,为臣子的才当捐躯赴难。誉儿虽为大哥所爱,怎能为了他而甘舍大位?不然誉儿即使出险,却也成了大理国的千古罪人。”
黄眉僧站起家来,躬身下拜,恭恭敬敬的道:“贤弟造福万民,老衲戴德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