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摩智双手合什,说道:“有劳两位台端,便请带路。”崔过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鸠摩智道:“两位倘若不肯带路,便请见知燕子坞参合庄的路子,由小僧觅路自去,那也无妨。”崔过二人见他武功如此高强,而神态却又谦恭之极,都觉翻脸也不是,不翻脸也不是。
便在此时,只听得欸乃声响,湖面绿波上飘来一叶小舟,一个绿衫少女手执双桨,缓缓划水而来,口中唱着小曲,段誉听那曲子是:“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歌声娇柔天真,欢腾动心。
鸠摩智道:“如此有劳了。”携着段誉的手,悄悄跃上小舟。那小舟只略沉少量,却绝无半分摇摆。阿碧向鸠摩智和段誉微微一笑,仿佛是说:“真好本领!”
段誉大呼:“两位快走,你们打他不过的。”
段誉在大理时朗读前人诗词文章,于江南风景早就深为倾倒,现在一听此曲,不由得心魂俱醉。只见那少女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映着绿波,便如透明普通。崔百泉和过彦之虽大敌当前,也不由转头向她瞧了两眼。
鸠摩智不去理他,向途人叨教“参合庄”的地点。但他连问了七八人,没一个晓得,言语不通,更加缠七夹八。最后一个老者说道:“姑苏城里城外,呒不一个庄子叫作啥参合庄格。你这位大和尚,定是听错哉!”鸠摩智道:“有一家姓慕容的大庄主,叨教他住在甚么处所?”那老者道:“姑苏城里末,姓顾、姓陆、姓沈、姓张、姓周、姓朱……都是大庄主,那有甚么姓慕容的?勿曾闻声过。”
阿碧道:“我是到城里来买玫瑰粽子糖的,这粽子糖嘛,下趟再买也勿要紧。这里去燕子坞琴韵小筑,都是水路,倘若这几位通统要去,我荡舟相送,好(口伐)?”她每问一句“好(口伐)”,都是殷勤探听,软语筹议,教人难以拒却。
阿碧向段誉瞧了一眼,笑道:“我弹着好白相,又算啥绝技了?段公子如许风雅,听仔笑啊笑煞快哉,我勿来!”
段誉大笑声中,鸠摩智喝道:“贼小子,佛爷美意饶你性命,你偏执迷不悟。只要拿你去慕容先生墓前燃烧。你心中所记得的剑谱,总不会是假的罢?”
段誉惊骇之极,心想他当真恼将起来,戳瞎我一只眼睛,又或削断我一条臂膀,那便如何办?一起上反覆考虑而得的几句话立时到了脑中,说出口来:“我倘若受逼不过,只好胡乱写些,那就一定全对。你如伤残我肢体,我恨你切骨,写出来的剑谱更加不知所云。如许罢,归正我写的剑谱,你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焚化,你说过当即固封,决计不看上一眼,是对是错,跟你毫不相干。我胡乱誊写,不过是我骗了慕容先生的阴魂,他在阳间练得走火入魔,自绝鬼脉,也不会来怪你。”说着走到桌边,提笔摊纸,作状欲写。
段誉笑道:“我临死之时,只好将剑法用心多记错几招。对,就是这个主张,打从现在起,我冒死记错,越记越错,到得厥后,连我本身也必胡里胡涂,是驳诘辨,对错不分。世尊曰:‘对便是错,错便是对。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如来云神剑,是名神剑,非真神剑。剑称六脉,写成七脉。法尚应舍,何况不法?’”
段誉心想鸠摩智武功高得出奇,当世只怕无人能敌,这崔过二人是千万打他不过的,若来企图相救,只不过枉送两条性命,还是叫他二人从速逃脱的为妙,便道:“且慢!这位大师单身一人,打败了我伯父和大理的五位妙手,将我擒来。他是慕容先生的厚交老友。请霍先生和过大爷设法去奉告我爹爹,前来相救!”
鸠摩智自没将这两人放在眼里,但知慕容先生的家建于河港当中,七弯八曲,极难辨认,刚好有这两人带路,便道:“我要去慕容氏的府上,相烦两位带路。”
崔百泉道:“叨教大师高低如何称呼?何故胆敢获咎段氏的小王爷?到慕容府去有何贵干?”鸠摩智道:“到时自知。”崔百泉道:“大师是慕容家的朋友么?”鸠摩智道:“不错,慕容先生所居的参合庄坐落那边,霍先生倘若得知,还请指引。”鸠摩智听段誉称之为“霍先生”,还道他真是姓霍。崔百泉搔了搔头皮,向段誉道:“小王爷,我解开你手臂上的穴道再说。”说着走上几步,伸手便要去给段誉解穴。
段誉心道:“想不到江南女子,一美至斯。”实在这少女也非极美,比之木婉清另有不如,但八分面貌,加上十二分的温雅,便不逊于非常人才的美女。
鸠摩智淡淡一笑,说道:“真要脱手么?”崔百泉道:“这一场架,叫做老虎头上拍苍蝇,明知打不过,也要试一试,存亡……啊唷,啊唷!”
这时那少女划着小舟,已近岸边,听到鸠摩智的说话,接口道:“这位大师父要去参合庄,阿有啥事体?”说话声音极甜极清,令人一听之下,说不出的温馨。这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满脸都是和顺,满身尽是清秀。
过彦之低声道:“师叔,咋办?”他二人是来找慕容氏报仇的,但弄得如此狼狈,实在好不难堪。阿碧浅笑道:“两位大爷来啊来到姑苏哉,倘若无不啥要紧事体,介末请到敝处喝杯清茶,吃点点心。勿要看这只船小,再坐几小我也勿会沉格。”她悄悄划动小舟,来到柳树之下,伸出纤手收起了算盘和软鞭,顺手拨弄算珠,铮铮有声。
鸠摩智听得他乱背《金刚经》,瞋目瞪视,眼中仿佛也有火焰刀要喷将出来,恨不到手掌一挥,“火焰刀”的无形气劲就从这小子的头颈中一划而过。
鸠摩智怒极,段誉这几句话,将本身棍骗六脉神剑剑谱的企图尽皆揭露,同时说得明显白白,本身若用强逼迫,他写出来的剑谱也必残破不全,伪者居多,那不但无用,阅之且有大害。他在天龙寺两度斗剑,六脉神剑的剑法真假天然一看便知,但这路剑法的要旨纯在内力运使,那就没法辩白。当下岂仅老羞成怒,直是大怒欲狂,一招“火焰刀”挥出,嗤的一声轻响,段誉手中笔管断为两截。
阿碧左手拿着软鞭鞭梢进步了,右手五指在鞭上一勒而下,她手指甲上带着铜套,指甲触到软鞭一节节上凸起的棱角,顿时收回叮、玲、咚、珑几下清澈声音。一条斗过大江南北、黑道白道英豪的兵刃,到了她一双洁白柔滑的手中,竟又成了一件动听心灵的乐器。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啊唷,我是奉侍公子操琴吹笛的小丫头,叫做阿碧。你勿要大娘子、小娘子的介客气,叫我阿碧好哉!”她一口姑苏土白,本来不易听懂,但她是武林世家的侍婢,想是平素官话听很多了,说话中尽量加上了些官话,鸠摩智与段誉等尚可勉强明白。当下鸠摩智恭恭敬敬的道:“不敢!”(按:阿碧的吴语,书中只能略具神韵罢了,倘若全数写成苏白,读者当然不懂,鸠摩智和段誉加二要弄勿清爽哉。)
段誉叫道:“妙极,妙极!女人,你就弹它一曲。”阿碧向着过彦之道:“这软鞭是这位大爷的了?我乱七八糟的拿来玩弄,忒也无礼了。大爷,你也上船来罢,等一歇我拨你吃藕粉。”过彦之心切师仇,对姑苏慕容一家恨之切骨,但见这个小女人语笑嫣然,天真烂漫,他虽满腔恨毒,却也难以向她发作,心想:“她引我到庄上去,那是再好不过,好歹也得先杀他几小我给恩师报仇。”当下点了点头,跃上了船。
崔百泉俄然听到段誉的叫声,一愕之下,快步奔将过来,只见一个和尚骑在顿时,左手拉住段誉坐骑的缰绳,段誉双手生硬,垂在身侧,显是给点中了穴道,奇道:“小王爷,是你啊!喂,大和尚,你干甚么跟这位公子爷难堪?你可知他是谁?”
鸠摩智道:“小僧欲到参合庄去,小娘子能指导路子么?”那少女浅笑道:“参合庄的名字,外边人勿会晓得,大师父从啥处所听来?”鸠摩智道:“小僧是慕容先生方外至好,特来老友墓前一祭,以践昔日之约。并盼得识慕容公子清范。”那少女沉吟道:“介末真正弗巧哉!慕容公子方才日前出仔门,大师父早来得几日末,介就碰到公子哉。”鸠摩智道:“与公子缘悭一面,教人好生难过,但小僧从吐蕃国万里迢迢来到中土,愿在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完当年心愿。”那少女道:“大师父是慕容老爷的好朋友,先请去用一杯清茶,我再给你传报,你讲好(口伐)?”鸠摩智道:“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该当如何称呼才是?”
这一日终究到了姑苏城外,段誉心想:“这就要去上慕容博的坟了。番僧逼不到剑谱,不会就此当真杀我,但在那慕容博的墓前,将我烧上一烧,烤上一烤,熬几两人油出来,弄得半死不活,却也未始不成。”将心一横,也不去多想,极目旁观风景。这时恰是三月气候,红杏夹径,绿柳垂湖,暖洋洋的东风吹在身上,当真醺醺欲醉。段誉不由得心胸大畅,脱口吟道:“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
鸠摩智嘲笑道:“死光临头,亏你另有这等闲情逸致,兀安闲吟诗唱词。”段誉笑道:“佛曰:‘色身无常,无常即苦。’天下无不死之人。最多你不过量活几年,又有甚么高兴了?”
鸠摩智一眼之下,便知这两人身有武功,还没盘算主张是否要出言相询,听得段誉已叫了起来:“霍先生,霍先生,你也来了?”本来那描述鄙陋的男人恰是金算盘崔百泉,另一个便是他师侄追魂手过彦之。他二人离了大理后,一心一意要为柯百岁报仇,明知慕容氏武功极高,此仇十九难报,还是勇气百倍的寻到了姑苏来。探听到慕容氏住在燕子坞,而慕容博却已去世多年,那么殛毙柯百岁的,当是慕容家的别的一人。两人登觉报仇多了几分希冀,赶到湖边,刚好和鸠摩智、段誉二人赶上。
崔百泉和过彦之传闻这和尚打败了保定帝等一众妙手,已是一惊,待传闻他是慕容氏的厚交,更加震骇。崔百泉心想本身在镇南王府中躲了这十几年,本日小王爷有难,岂能袖手不睬?归正既来姑苏,这条性命早就豁出去不要了,非论死在正点儿的算盘珠下,还是旁人手中,也没太大别离,伸手入怀,取出一个金光光辉的算盘,高举摇摆,铮铮铮的乱响,说道:“大和尚,慕容先生是你的好朋友,这位小王爷倒是我的好朋友,我劝你还是放开了他罢。”过彦之一抖手间,也已取下缠在腰间的软鞭。两人同时向鸠摩智马前抢去。
只鸠摩智视若不见,听如不闻,说道:“两位既不肯告知参合庄的地点,这就告别。”
舟行湖上,几个转折,便转入了一座大湖当中,极目望去,但见烟波浩渺,远水接天。过彦之悄悄心惊:“这大湖想必就是太湖了。我和崔师叔都不会水性,这小妮子只须将船一翻,咱二人便沉入湖中喂了鱼鳖,还说甚么为师父报仇?”崔百泉也想到了此节,他年青时曾在河南洛水中划过船,深思如能把木桨拿在手中,这小女人便想弄翻船,也没这么轻易,便道:“女人,我来帮你荡舟,你只须指导方向便是。”阿碧笑道:“啊哟,介末不敢当。我家公子倘若晓得仔,定规要骂我怠慢了客人。”崔百泉见她不肯,狐疑更甚,笑道:“实不相瞒,我们是想听听女人在软鞭上弹曲的绝技。我们是粗人,这位段公子倒是琴棋书画,样样都精的。”
“存亡”甚么的还没说出口,鸠摩智已伸手夺过过彦之的软鞭,跟着啪的一声,翻过软鞭,卷着崔百泉手中的金算盘,鞭子一扬,两件兵刃同时脱手飞向右边湖中,目睹两件兵刃便要沉入湖底,那知鸠摩智手上劲力使得恰到好处,软鞭鞭梢翻了过来,刚好缠住一根垂在湖面的柳枝,柳枝柔嫩,一升一沉,不住动摇。金算盘款款拍着水面,点成一圈圈波纹。
段誉只听得几下,喜道:“女人,你弹的是〈采桑子〉么?”本来她顺手拨动算珠,轻重疾徐,自成节拍,竟然便是两句清脆灵动的〈采桑子〉。阿碧嫣然一笑,道:“公子,你精通乐律,也来弹一曲么?”段誉见她天真烂漫,驯良可亲,笑道:“我可不会弹算盘。”转头向崔百泉道:“霍先生,人家把你的算盘打得这么好听。”
崔百泉和过彦之互换了几个眼色,都想:“本日深切虎穴,不知存亡如何。慕容氏脱手暴虐之极,这个小女人温和温雅,看来不假,但焉知不是慕容氏骄敌之计?先教我们去了防备之心,他便可乘机动手。”
自此一起向东,又行了二十余日,段誉听着途人的口音,渐觉清雅绵软,菜肴中也没了辣椒。
鸠摩智正没做理睬处,忽听得西首巷子上一人说道:“传闻慕容氏住在城西三十里的燕子坞,我们便畴昔瞧瞧。”另一人道:“嗯,到了地头啦,可得谨慎在乎才是。”这两人说话声音甚轻,说的是河南中州口音,与本地姑苏的吴侬软语大异。鸠摩智内功修为了得,听得清清楚楚,心道:“莫非这两人用心说给我听的?不然偏那有这么巧?”斜眼看去,只见一人气度轩昂,身穿孝服,另一个却矮小肥胖,像是个痨病鬼窃匪,也是披麻带孝。
阿碧好好的卷拢软鞭,交给过彦之,木桨一扳,小舟便向西滑去。
崔百泉涩然一笑,道:“不错,不错。女人真是雅人,我这件最俗气的家生,到了女人手里,就变成了一件乐器。”阿碧道:“啊哟,真正对勿起,这是霍大爷的么?这算盘打造得真讲求。你屋里必然交关之有铜钱,连算盘也用金子做。霍大爷,还仔拨你。”她左手拿着算盘,伸长手臂。崔百泉人在岸上,没法拿到,他也真舍不得这个半晌不离身的老朋友,悄悄一纵,上了船头,伸手接过算盘,侧头向鸠摩智瞪了一眼。鸠摩智脸上始终慈和含笑,全无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