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内堂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瘦子,神采焦黄,颏下留一丛山羊短须,一副夺目无能的模样,身上穿着非常讲究,左手小指戴一枚汉玉班指,看来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这瘦子向鸠摩智等施礼,说道:“小人孙三拜见各位。大师父,你白叟家要到我们老爷墓前拜祭,实在感激之至。但是公子爷出门去了,没人行礼,太不敷恭敬。待公子爷返来,小人定将大师父这番情意转告便是……”
到得厅上,阿碧请大家就坐,便有男仆奉上清茶糕点。段誉端起茶碗,扑鼻一阵暗香,揭开盖碗,只见淡绿茶水中飘浮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生满纤细绒毛。段誉从未见过,喝了一口,只觉满嘴暗香,舌底生津。鸠摩智和崔、过二人见茶叶古怪,茶水泛绿,都不敢喝。这圆珠状茶叶是太湖四周山岳的特产,后代称为“碧螺春”,当时还未有这高雅称呼,本地人叫做“吓煞人香”,以极言其香。鸠摩智向在西域和吐蕃山地居住,喝惯了苦涩的玄色茶砖,见到这等碧绿有毛的茶叶,不免狐疑有毒。
荷塘尚未过完,阿碧又指引小舟从一丛芦苇和茭白中穿了畴昔。这么一来,连鸠摩智也起了戒心,悄悄影象小舟的来路,以备回出时不致迷路,但是一眼望去,满湖荷叶、浮萍、芦苇、茭白,全都一模一样,兼之荷叶、浮萍在水面飘浮,随时一阵风来,便即变幻百端,就算现在记得清清楚楚,顷刻间局面便全然分歧。鸠摩智和崔百泉、过彦之三人不竭谛视阿碧双目,都想从她目光当中,瞧出她寻路的体例和目标。但她只是漫不经意的拨水,随口指引,仿佛这许很多多纵横交叉、棋盘普通的水道,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纹普透明白,生而知之,不须辨认。
这香气虽令段誉起疑,实在气味极淡极微,鸠摩智等三人半点也没发觉。段誉以是能够辨认,只因他曾与木婉清在石屋中经历了一段奇险的时候,这淡淡的处女暗香,旁人涓滴不觉,于他却铭心刻骨,比甚么麝香、檀香、花香还更激烈很多。鸠摩智内功固然深厚,但平生严守色戒,红颜绿鬓,在他眼中只不过白骨骷髅,香粉胭脂,于他鼻端直如同脓血秽臭,浑不知汉后代子体气之有异。
过彦之一到姑苏,立时便想到慕容氏家中去大杀大砍一场,为恩师报仇,只是给鸠摩智夺去兵刃,折了锐气,再赶上阿碧如许天真敬爱的一个小女人,满腔愤懑,无可宣泄,这时听这白叟说话无礼,软鞭挥出,鞭头便点向他后心。他见鸠摩智坐在西首,防他脱手干预,这一鞭便从东边挥击畴昔。
鸠摩智哼了一声,心中不悦,当时天下五国分峙,除了本地是大宋所辖,这白叟却把其他四都城说全了。他明知这白叟是假装胡涂,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等公子返来了,请管家带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尽故交之情。”那白叟双手乱摇,说道:“这个我可作不起主,我也不是甚么管家。”鸠摩智道:“那么尊府的管家是谁?请出来一见。”那白叟连连点头,说道:“很好!我去请管家来。”转过身子,摇扭捏摆的走了出去,自言自语:“这个年初儿啊,世上甚么好人都有,假扮了和尚羽士,便想来化缘哄人。又冒充亲戚、假扮朋友的,我老头儿甚么没见过,才不上这老当呢!”
阿碧一曲既罢,将算盘和软鞭还了给崔过二人,笑道:“唱得不好,客人勿要见笑。霍大爷,你荡舟倒划得蛮好,请向左边小港中划出来,就是了!”
崔百泉纵身离椅,和过彦之并肩而立,喝问:“我师兄柯百岁到底是谁害死的?”
那知鸠摩智手臂一伸,掌心中如有磁力,远远的便将软鞭抓了畴昔,说道:“过大爷,我们远来是客,有话好说,不必动武。”将软鞭卷成一团,还给了他。
他说到这里,段誉俄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心中一动:“奇特,奇特。”
过彦之满脸胀得通红,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转念心想:“本日报仇乃是大事,宁肯受一时之辱,须得有兵刃在手。”便伸手接了。
段誉见这白叟弓腰曲背,满脸都是皱纹,没九十也有八十岁,只听他沙哑着嗓子说道:“柯百岁,柯百岁,嗯,年纪活到一百岁,早就该死啦!”
只听得阿碧漫声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天井,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仆人恩重珠帘卷。”
段誉当那老仆出去之时,模糊约约感觉这件事十别离扭,显得非常不对,但甚么事情不对,却全然说不上来。他细心打量这小厅中的陈列家具,庭中花木,壁上书画,再瞧阿碧、鸠摩智、崔百泉、过彦之四人,甚么特异之处都没发见,心中却越来越觉非常,不竭深思策画。
鸠摩智听了,心头有气,神采微微一沉。他是吐蕃国护国法王,成分多么尊崇?别说在吐蕃国大受国主礼敬,便是来到大宋、大理、辽国、西夏的朝廷当中,各国君主也必待以高朋之礼,何况他又是慕容先生的厚交旧友,这番亲来祭墓,慕容公子事前不知,未能相迎,那也罢了,但是这下人不请他到正厅客舍昌大欢迎,却将他带到一个小婢的别院,实在太也气人。但他见阿碧天真烂漫,语笑盈盈,并无半分骄易之意,心想:“这小丫头甚么也不懂,我何必跟她普通见地。”想到此节,便即心平气和。
阿碧接过木桨,将船直向柳荫中划去,到得邻近,只见一座松树枝架成的木梯,垂下来通向水面。阿碧将划子系上树枝,忽听得柳枝上一只小鸟“莎莎都莎,莎莎都莎”的叫了起来,声音清脆。阿碧仿照鸟鸣,也叫了几下,转头笑道:“请登陆罢!”
阿碧五指弹抹之际,另不足暇腾脱手指在金算盘上拨弄,算盘珠的铮铮声夹在软鞭的玎玎声中,更增清韵。便在此时,只见两只燕子从船头掠过,向西疾飘而去。段誉心想:“慕容氏所住之处叫做燕子坞,想必燕子很多了。”
崔百泉从过彦之手中取过软鞭,交在她手里,道:“你弹,你弹!”一面就接过了她手中的木桨。阿碧笑道:“好罢,你的金算盘再借拨我一息。”崔百泉心下暗感危惧:“她要将我们两件兵刃都收了去,莫非有甚诡计?”事到其间,已不便拒却,只得将金算盘递给她。阿碧将算盘放在身前的船板上,左手握住软鞭短柄,左足轻踏鞭头,将软鞭拉得直了,右手五指飞转轮弹,软鞭顿时收回叮咚之声,虽无琵琶的繁复清澈,开朗却有过之。
崔百泉见她交还兵刃,登感宽解,当下依言将小舟划入一处小港,但见水面上铺满了荷叶,若不是她指导,决不知荷叶间竟有通路。崔百泉划了一会,阿碧又唆使水路:“从这里划畴昔。”这边水面上也满是荷叶,清波当中,绿叶翠盖,清丽不凡。
段誉赞道:“这些点心如此精美,味道定是绝美的了,但是教人又怎舍得张口去吃?”阿碧浅笑道:“公子尽管吃好哉,我们另有。”段誉吃一件赞一件,大快平生。鸠摩智和崔过二人却仍不敢食用。段誉心下起疑:“这鸠摩智自称是慕容博的老友,如何他也到处严加防备?而慕容庄上欢迎他的礼数,仿佛也不大对劲。”
过彦之一向沉着气不说话,这时俄然霍地站起,喝道:“慕容家的亲人住在那边?我过彦之上参合庄来,不是为了喝茶用饭,更不是陪你谈笑解闷,是来杀人报仇、流血送命的。女人,请你去说,我是伏牛派柯百岁的弟子,本日跟师父报仇来啦!”说着软鞭一晃,喀喇喇一声响,将一张紫檀木茶几和一张湘妃竹椅子打成了碎片。
崔百泉听到她说“在这湖里一辈子勿出去”,不由得矍然心惊,斜着一双小眼向她端相了一会,但见她笑吟吟的仿佛全无机心,心下略宽,却也不能就此放心。
她话未说完,后堂转出一个须发如银的白叟,手中撑着一根拐杖,说道:“阿碧,是谁在这里大喊小叫的?”说的倒是官话,语音甚为纯粹。
段誉虽狐疑孙三是女子所扮,但瞧来瞧去,实无半点马脚,此人不但神情举止满是男人,而形貌声音亦无涓滴女态。俄然想起:“女人要扮男人,这喉结须假装不来。”凝目向孙三喉间瞧去,见他山羊胡子垂将下来,刚好挡住了喉头。段誉站起家来,冒充抚玩壁上书画,走到孙三侧面,斜目偷睨,但见他喉头毫无崛起之状,又见他胸间饱满,虽不能就此说是女子,但这么精瘦的一个男人,胸间决不会如此肌肉丰隆。段誉发觉了这个奥妙,甚觉风趣,心想:“好戏还多着呢,且瞧她怎生做下去。”
鸠摩智向那白叟道:“这位施主贵姓大名?是慕容先生的亲戚,还是朋友?”那白叟裂嘴一笑,说道:“老头儿是公子爷的老仆,有甚么贵姓大名?传闻大师父是我们故世老爷的好朋友,不知有甚么叮咛?”鸠摩智道:“我的事要见到公子后劈面奉告。”那白叟道:“那可不巧了,公子爷几天前解缆出门,说不定那一天赋返来。”鸠摩智问道:“公子去了那边?”那白叟侧过了头,伸手敲敲本身的额角,道:“这个么,我可老胡涂了,仿佛是去西夏国,又说甚么辽国,也说不定是吐蕃,要不然便是大理。”
四色点心是玫瑰绿豆糕、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腿饺,形状精雅,每件糕点都似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赏普通。
段誉听她歌声唱到柔曼之处,不由得回肠荡气,心想:“我若终冷僻处南疆,如何得能聆此仙乐?‘为谁归去为谁来,仆人恩重珠帘卷。’慕容公子有婢如此,自是非常人物。”
崔百泉拉拉过彦之的衣袖,走到一旁,低声道:“这贼秃自称是慕容家的朋友,但这儿明显没将他当高朋对待。我们且别鲁莽,瞧个明白再说。”过彦之道:“是!”两人回归原座。但过彦之先前所坐的竹椅已给他本身打碎,变成了无处可坐。阿碧将本身的椅子端着送畴昔,浅笑道:“过大爷,请坐!”过彦之点了点头,心想:“这小丫头倒待人不错。我纵能将慕容氏一家杀得干清干净,这个小丫头也得饶了。”
鸠摩智道:“早知如此,女人迳自送我们去听香水榭,岂不利落?”阿碧笑道:“这里呒不人陪我讲闲话,闷也闷煞快。好轻易来了几个客人,几花好?介末总归要留你们几位住上一日。”
鸠摩智的耐烦也真了得,等了半天,待段誉将茶水和四样糕点都尝了个遍,赞了个够,才道:“如此便请女人去告诉你的阿朱姊姊。”
阿碧从船舱旁拿了几块糖藕,分给世人。段誉一双手虽能转动,但穴道遭点以后全无半分力量,勉强拈起一块糖藕,见那糖藕微微透明,略沾糖霜和玫瑰花瓣,送入嘴中,甘香爽利,清甜不凡,笑道:“这糖藕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女人唱的小曲普通。”阿碧脸上微微一红,笑道:“拿我的歌儿来比糖藕,目前倒是第一趟听到,多谢公子啦!”
世人一一跨登陆去,见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制作在一个不知是小岛还是半岛之上。房舍小巧小巧,非常精雅。小舍匾额上写着“琴韵”两字,笔致非常萧洒。鸠摩智道:“其间便是燕子坞参合庄么?”阿碧点头道:“不。这是公子起给我住的,小小处所,实在不能欢迎高朋。不过这位大师父说要去拜祭慕容老爷的墓,我可作不了主,只好请几位在这里等一等,我去问问阿朱姊姊。”
段誉哈哈一声,笑了出来。阿碧忙向鸠摩智道:“大师父,你勿要活力,老黄伯伯是个老胡涂。他说话固然诚恳,不过总归要获咎人。”
阿碧既不错愕,也不活力,说道:“江湖上豪杰豪杰来拜见公子的,每个月总有几起,也有很多像你过大爷这般凶霸霸、恶狠狠的,我小丫头倒也呒不吓煞……”
先前那老仆来到小厅,段誉便闻到一阵幽雅的香气。这香气模糊与木婉清身上的体香有一点儿类似,虽非常分歧,但是总之是女儿之香。开初段誉还道这香气发自阿碧,也不觉得意,但是那老仆一走出厅堂,这股香气就此消逝,待那自称孙三的管家走进厅来,段誉又闻到了这股香气,这才体味到,先前本身以是大觉别扭,本来是为了在一个八九十岁老公公身上,闻到了十七八岁小女人的体香,深思:“莫非后堂莳植了甚么奇花异卉,有谁从后堂出来,身上便带暗香?要不然那老仆和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
崔百泉问道:“你阿朱姊姊是谁?”阿碧笑道:“阿朱就是阿朱,伊只比我大一个月,介末就摆起阿姊架子来哉。我叫伊阿姊,介末叫做呒犯警子,啥人教伊大我一个月呢?你用勿着叫伊阿姊,你倘若叫伊阿姊末,伊更加要对劲哩。”她咭咭咯咯的说着,语声清柔,若奏管弦,将四人引进屋去。
阿碧笑道:“阿朱的庄子离这里有四九水路,目前来不及去哉,四位在这里住一晚,明朝一早,我送四位去‘听香水榭’。”崔百泉问道:“甚么四九水路?”阿碧道:“一九是九里,二九十八里,四九就是三十六里。你拨拨算盘就算出来哉。”本来江南一带,说到路程间隔,老是一9、二九的计算,不说“十”字。吴语“十”字与“贼”字音近,说来不雅。
如此曲盘曲折的划了两个多时候,未牌时分,遥遥瞥见远处绿柳丛中,暴露一角飞檐。阿碧道:“到啦!霍大爷,多谢你帮我划了半日船。”崔百泉苦笑道:“只要有糖藕可吃,清歌可听,我便这么划他十年八年船,那也不累。”阿碧鼓掌笑道:“你要听歌吃藕,介末交关便当?在这湖里一辈子勿出去好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