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钱孙怒道:“谁自惭形秽了?他只不过会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工夫,又有甚么胜得过我了?”愤怒忿的走了返来。

智光大师向赵钱孙笑道:“武功不如对方,挨打不还手已甚难堪。倘若武功赛过,仍能挨打不还手,更是难上加难!”赵钱孙低头深思,如有所悟。

谭婆缓缓点头,道:“师哥,不是说我们畴前的事。徐长老问你,当年在雁门关外,乱石谷前那一场血战,你是切身参与的,当时景象如何,你跟大伙儿说说。”

赵钱孙道:“不错,当时你的武功和我已相差很大,起码差上这么一大截。”说着伸出双手,竖起手掌比了一比,两掌间相距尺许。他随即感觉相距之数尚不止此,因而两掌又即一分,令掌心间相距到尺半模样。

“这一次我们也不再隐伏,迳自迎了上去。只见顿时是男女二人,男的身材魁伟,边幅堂堂,服饰也比刚才那一十九名军人华贵很多。那女的是个少妇,手中抱着个婴儿,两人并辔谈笑而来,神态甚为密切,显是一对青年伉俪。这两名契丹男女一见到我们,脸上微现惊奇之色,但不久便见到那一十九名军人死在地下,那男人立时神采非常凶悍,向我们大声喝问,叽哩咕噜的契丹话说了一大串,也不知说些甚么。”

世人又好笑,又觉他情痴不幸,丐帮面对大事待决,他却如此颠三倒四。徐长老请他千里迢迢的前来分证一件大事,目睹此人痴痴迷迷,说出话来,谁也不知到底有几分可托。

乔峰心下垂垂有气:“你将我当何为么人?这般说话,显是将我瞧得小了。”但神采间并不发作,说道:“诸位前辈英风侠烈,乔某敬佩得紧,恨不早生三十年,得以跟随先贤,共赴义举,手刃胡虏。”

赵钱孙喃喃自语:“我这蠢材傻瓜,为甚么当时想不到?学武功是去打仇敌、打恶人、打卑鄙小人,如何去用在心上人、意中人身上?打是情、骂是爱,挨几个耳光,又有甚么大不了?”

他抬开端来,但见一钩初月斜挂天涯,冷冷的清光泻在杏树梢头。

世人回过甚来,只见杏子树后转出一个身穿灰布衲袍的老衲,方面大耳,形貌严肃。徐长老叫道:“露台山智光大师到了!三十余年不见,大师仍这等清健。”

第十六回

俄然间一个声音朗朗说道:“师兄两鬓已霜,风采笑容,更不如昔日也。”赵钱孙蓦地住足,转头问道:“是谁说的?”那声音道:“若非如此,何故见谭公而自惭形秽,发足奔逃?”世人向那说话之人看去,本来倒是全冠清。

徐长老道:“只是以刻本帮起了严峻变故,有一封触及此事的手札。”说着便将那信递了畴昔。智光将信看了,深思半晌,重新又看一遍,点头道:“旧事早已畴昔,本日何必重提?依老衲之见,将此信毁去,耗费陈迹,也就是了。”

赵钱孙道:“当时的景象,我甚么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梳了两条小辫子,辫子上扎了红头绳,那天师父教我们‘偷龙转凤’这一招……”

乔峰朗声说道:“智光大师,乔某见地浅薄,才德不敷以服众,致令帮中兄弟见疑,说来好生忸捏。但乔某即使无能,却也是个有肝胆、有骨气的男儿汉,于这大节大义份上,决不致不明是非。我大宋受辽狗凌辱,保家卫国,谁不奋身?倘若得知了这项讯息,自当率同本帮弟兄,星夜赶去阻截。”

徐长老道:“本帮副帮主惨死,若不究查,马副帮主当然沉冤不雪,敝帮更有土崩崩溃之危。”智光大师点头叹道:“那也说得是,那也说得是!”

智光道:“丐帮徐长老和泰山单判官联名折柬相召,老衲怎敢不来?露台山与无锡相距不远,两位信中又道,此事有关天下百姓气运,自当奉召。”

徐长老道:“赵钱孙先生,请你当众说一句,这信中所写之事,是否不假。”

智光向乔峰道:“乔帮主,此事成败,干系到大宋国运,中土千千万万百姓的存亡,而我们却又确无制胜掌控。独一的便宜,只不过是敌在明处而我在暗里,你想我们该当如何才是?”乔峰道:“自来兵不厌诈。这等两邦交兵,不能讲甚么江湖道义、武林端方。辽狗殛毙我大宋百姓之时,又何尝部下容情了?依鄙人之见,当用暗器。暗器之上,须喂剧毒。”

忽听得杏林彼处,有个衰老的声音说道:“能够挨打不还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工夫,岂是轻易?”

谭婆更不打话,脱手便是一掌,啪的一声,打了丈夫重重一个耳光。

丐帮中又有人喝彩。但乔峰、段誉等人却想:“你说这些契丹军人都是千中挑、万当选的甲等懦夫,怎地如此不济,半晌间便都给你们杀了?”

谭公俄然满面喜色,向谭婆道:“如何?是你去叫他来的么?怎地事前不跟我说?瞒着我偷偷摸摸。”谭婆怒道:“甚么瞒着你偷偷摸摸?我写了信,要徐长老遣人送去,乃光亮正大之事。就是你爱喝干醋,我怕你唠叨噜苏,宁肯不跟你说。”谭公道:“背夫行事,不守妇道,那就不该!”

徐长老道:“智光大师德泽广被,无人不敬。但近十余年来早已不问江湖上事件。本日佛驾来临,实是丐帮之福。敝帮感激不尽。”

群丐当中,顿时有人鼓掌喝采,喝彩起来。

世人听到这里,明知是三十年前之事,却也不由心中怦怦而跳。

当年因

赵钱孙呆若木鸡,站在本地,怔怔的出了神,追思昔日情事,这小师妹脾气暴躁,爱使小性儿,动不动便脱手打人,本身无缘无端的挨打,心有不甘,常常是以而起辩论,一场完竣姻缘,终究没法得谐。这时亲目睹到谭公逆来顺受、挨打不还手的景象,方始恍然大悟,心下痛悔,悲不自胜,数十年来自怨自艾,总道小师妹移情别恋,必有严峻启事,殊不知对方只不过有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好处。“唉,这时我便求她在我脸上再打几掌,她也是不肯的了。”

“耳听得马蹄声渐近,接着听得有七八人大声唱歌,唱的恰是辽歌,歌声曼长,调子豪壮粗暴。我紧紧握住刀柄,掌心都是汗水,伸掌在膝头裤子上擦干,不久又已湿了。带头大哥正伏在我身边,他知我沉不住气,伸手在我肩头轻拍两下,向我笑了一笑,又伸左掌虚劈一招,作个杀尽胡虏的姿式。我也向他笑了笑,心下便定很多了。”

赵钱孙道:“不错,不错。嗯,你问我信中之事,那信写得虽短,可真余意不尽,‘四十年前同窗共砚,参议拳剑,景象宛在目前,临风远念,想师兄两鬓虽霜,风采笑容,当如昔日也。’”徐长老问他的是马大元遗书之事,他却背诵起谭婆的信来。

世人轻声惊噫,均想:“契丹军人的野心当真不小。”少林寺武功绝技乃中土技击的珍宝,契丹国和大宋累年争战,如将少林寺的武功秘笈掠取了去,一加传播,军中大家习练,疆场之上,大宋官兵如何能再是敌手?

智光向赵钱孙瞧了一眼,说道:“好,老衲畴前做错了的事,也不必坦白,照实说来便是。”赵钱孙道:“我们是为国为民,不能说是做错了事。”智光点头道:“错便错了,又何必自欺欺人?”回身向着世人,说道:“三十年前,中原豪杰接到讯息,说契丹国有多量军人要来偷袭少林寺,想将寺中秘藏数百年的武功图谱一举夺去。”

徐长老没法可施,向谭婆道:“谭夫人,还是你叫他说罢。”

谭公的武功明显远比谭婆为高,但老婆这一掌打来,既不抵挡,亦不闪避,一动也不动的挨了她一掌,目睹他挨打后脸颊红肿,又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伸指沾些油膏,涂在脸上,顿时消肿退红。一个打得快,一个治得快,这么一来,两民气头肝火一齐消了。旁人瞧着,无不好笑。

只听得赵钱孙长叹一声,声音悲切哀怨之至,说道:“本来如此,本来如此!唉,早知这般,悔不当初。受她打几掌,又有何难?”语声当中,充满了懊悔之意。

智光向他深深瞧了一眼,脸上神情大是非常,缓缓说道:“当时大伙儿分红数起,赶赴雁门关。我和这位仁兄,”说着向赵钱孙一指,说道:“都是在第一批。我们这批共是二十一人,带头的大哥年纪并不大,比我还小着好几岁,但是他武功卓绝,在武林中又职位尊崇,是以大伙儿推他领头,奉他号令行事。这批人中丐帮汪帮主、万胜刀王维义王老豪杰、黄山地绝剑鹤云道长,都是当时武林中的第一流妙手。当时老衲尚未削发,混迹于群雄之间,实在万分派不上,只不过报国杀敌,不敢先人,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罢了。这位仁兄,当时的武功就比老衲高很多,当今更加不必说了。”

赵钱孙忽道:“雁门关外乱石谷前的大战,智光和尚也是有份的,你来讲罢。”

智光续道:“这时我已数得清楚,契丹军人共有一十九骑,我们用暗器摒挡了十二人,余下的已只七人。我们一拥而上,刀剑齐施,半晌之间,将这七人尽数杀了,竟没一个活口逃脱。”

此时夜已渐深,丐帮弟子已在人丛中间烧起了一个大火堆。

徐长老再问一声:“赵钱孙先生,我们请你来此,是请你说一说信中之事。”

不料谭婆听赵钱孙将本身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熟极如流,不知他魂梦中翻来覆去的已念了多少遍,心下打动,柔声道:“师哥,你说一说当时的景象罢。”

赵钱孙颤声道:“雁门关外,乱石谷前……我……我……”蓦地里神采大变,一回身,向西南角上无人之处拔足飞奔,身法迅捷已极。

智光续道:“过得雁门关时,已将近傍晚。我们出关行了十余里,一起谨慎防备,俄然之间,西北角上传来马匹奔驰之声,听声音起码也有十来骑。带头大哥高举右手,大伙儿便停了下来。大家心中又欢乐,又担忧,没一人说话。欢乐的是,动静公然不假,幸亏我们毫不担搁的赶到,终究能及时劝止。但大家均知来袭的契丹军人定是非常短长之辈,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既敢向中土武学的泰山北斗少林寺挑衅,天然都是契丹千中挑、万当选的懦夫。大宋和契丹兵戈,向来败多胜少,本日之战可否得胜,实在难说之极。带头大哥一挥手,我们二十一人便别离在山道两旁的大石后伏了下来。山谷左边是个乱石嶙峋的深谷,一眼望将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目睹他便要没入杏子林中,再也追他不上,世人齐声大呼:“喂!别走,别走,快返来,快返来。”赵钱孙那边理睬,只奔得更加快了。

智光伸手一拍大腿,说道:“恰是。乔帮主之见,恰与我们当时所想一模一样。带头大哥目睹辽狗驰近,一声长啸,世人的暗器便纷繁射了出去,钢镖、袖箭、飞刀、铁锥……每一件都喂了剧毒。只听得众辽狗啊啊呼唤,乱成一团,一大半都摔上马来。”

智光续道:“这件事当真非同小可,如果契丹此举胜利,大宋便有亡国之祸,我黄帝子孙说不定就此灭种,尽数死于辽兵的长矛利刀之下。少林寺得讯以后,便即传知中原武林豪杰,大伙儿以事在告急,不及详加计议,传闻这些契丹军人要道经雁门,大产业即兼程赶去,要在雁门关外迎击,纵不能尽数将之毁灭,也要令他们的奸谋难以得逞。”

智光听到“雁门关外乱石谷前”这八个字,脸上忽地闪过一片奇特的神采,仿佛又镇静,又惊骇,又惨不忍言,最后则是一片慈悲和怜悯,叹道:“杀孽太重,杀孽太重!此事言之有愧。众位施主,乱石谷大战已是三十年前之事,何故本日重提?”

世人听到和契丹兵戈,都忍不住热血如沸,又不由栗栗危惧,大宋屡世受契丹凌辱,打一仗,败一仗,丧师割地,军民死于契丹刀枪之下的实在很多。

谭婆幽幽的道:“畴前你给我打了一掌,总是非打还不成,向来不肯相让半分。”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世人听了,尽皆动容,均想:“男儿汉大丈夫固当如此。”

“辽人抢先的马匹奔到五十余丈以外,我从大石后望将出去,只见这些契丹军人身上都披皮裘,有的手中拿着长矛,有的提着弯刀,有的则是弯弓搭箭,更有人肩头停着庞大凶悍的猎鹰,高歌而来,全没发觉前面有仇敌埋伏。半晌之间,我已见到了先头几个契丹军人的面孔,个个头顶剃光,结了辫子,颏下都有浓髯,神情凶悍。目睹他们越驰越近,我一颗心也越跳越短长,竟似要从嘴里跳将出来普通。”

智光和尚的名头在武林中并不清脆,丐帮中后一辈的人物便多不知他的来源。但乔峰、六长老等却均肃立起敬,知他当年曾发大愿心,飘洋过海,远赴外洋蛮荒,汇集异种树皮,治愈浙闽两广一带无数染了瘴毒的百姓。他是以而大病两场,终至武功全失,但嘉惠百姓,实非浅鲜。大家纷繁走近见礼。

乔峰心道:“本来你也是徐长老和单正邀来的。”又想:“素闻智光大师德高望重,决不会参与谗谄我的诡计,有他白叟家到来,实是功德。”

只听智光叹了口气,说道:“我们一举而将一十九名契丹军人尽数毁灭,固然欢乐,可也大起狐疑,感觉这些契丹人太也饭桶,尽皆不堪一击,绝非甚么妙手。莫非听到的讯息竟然不确?又莫非辽人用心安排这诱敌之计,教我们被骗?没筹议得几句,只听得马蹄声响,西北角上又有两骑马驰来。”

智光点了点头,道:“这么说来,我们前赴雁门关外伏击辽人之举,以乔帮主看来,是不错的?”

智光大师缓缓转头,凝睇着乔峰,问道:“乔帮主,倘若你得知了这项讯息,那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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