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入迷,忽听得两声小孩的哭叫,乔峰大吃一惊,如入梦境:“如何又有了小孩?”跟着又听得几个妇女的尖叫声音。
乔峰双手连摇,道:“不,不!我是个胡人蛮夷,怎能用甚么丫环?你在江南富朱紫家过惯了舒畅日子,跟着我流落刻苦,有甚么好处?你瞧我这等粗暴男人,也配受你奉侍么?”
只听得一个军官笑道:“斩得十四具首级,活捉辽狗五只,功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升官一级,赏银一百两,那是有的。”另一人道:“老高,这里西去五十里,有个契丹人阛阓,你敢不敢去打草谷?”那老高道:“有甚么不敢?你欺我新来么?老子新来,正要多立边功。”说话之间,一行人已驰到大石附近。
顷刻之间,乔峰终究千真万确的晓得,本身确是契丹人。这胸口的狼头定是他们部族的暗号,想是男孩出世不久,便即大家刺上。他自来痛心疾首的仇恨契丹人,晓得他们残暴卑鄙,不取信义,晓得他们惯杀汉人,无恶不作,这时候却要他不得不自认是禽兽普通的契丹人,心中忧?之极。
乔峰自两三岁时初识人事,便见到本身胸口刺着这个青狼之首,他因从小见到,自涓滴不觉得异。厥后年纪大了,向父母问起,乔三槐佳耦都说图形美妙,奖饰一番,却没说来源。北宋年间,人身刺花甚是平常,乃至有满身自颈至脚遍体刺花的。大宋系秉承后周柴氏的江山。后周建国天子郭威,颈中便刺有一雀,因此人称“郭雀儿”。当时身上刺花,蔚为民风,丐帮众兄弟中,身上刺花的十有八九,是以乔峰从无半点狐疑。但这时见那死去的契丹老夫胸口青狼,竟和本身的一模一样,自不堪骇异。
阿朱直追出十余里,才见他捧首坐在一株大树之下,神采乌青,额头一根粗大的青筋凸了出来。阿朱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而坐。
乔峰不由得肝火填胸,心想这些官兵的行迳,比之最凶暴的下三滥盗贼更有不如。
俄然之间,一个契丹妇女怀中抱着的婴儿大声哭了起来。那契丹女子伸手推开一名大宋军官的手,转头去哄哭泣的孩子。那军官大怒,抓起那孩儿摔了出去,跟着纵马而前,马蹄踏在孩儿身上,顿时踩得他肚破肠流。那契丹女子吓得呆了,哭也哭不出声来。众官兵哈哈大笑,簇拥而过。
他说到这里,向身边的深渊望了一眼,道:“我想下去瞧瞧。”阿朱吓了一跳,向那云封雾绕的谷口瞧了两眼,走远了几步,恐怕一不谨慎便摔了下去,说道:“不,不!你千万别下去。下去有甚么好瞧的?”乔峰道:“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这件事始终在我心头回旋不休。我要下去查个明白,看看阿谁契丹人的尸身。”阿朱道:“那人摔下去已有三十年了,早只剩下几根白骨,还能看到甚么?”乔峰道:“我便是要去瞧瞧他的白骨。我想,他如真是我父亲,便得将他骸骨捡上来,好好安葬。”
他呆呆的怔了半晌,俄然间大呼一声,向山野间疾走而去。
阿朱大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乔大爷,你别下去!”
一个契丹老夫看到地下的童尸,俄然大呼,扑畴昔紧紧抱住童尸,不住亲吻,悲声叫唤。乔峰虽不懂他言语,见了他这神情,猜想给马踩死的这孩子是他亲人。拉着那老夫的小卒不住扯绳,催他快走。那契丹老夫怒发如狂,猛地向他扑去。这小卒吃了一惊,挥刀向他疾砍。契丹老夫用力一扯,将他从顿时拉落,张口往他颈中咬去,另一名大宋军官从顿时一刀砍了下来,狠狠的砍在那老夫背上,跟着俯身抓住他后领,将他拉开,摔在地下的小卒方得爬起。这小卒气恼已极,挥刀又在那契丹老夫身上砍了几刀。那老夫摇摆了几下,竟不颠仆。众官兵或举长矛,或提马刀,团团围在他身周。
乔峰瞧着右首深谷,神驰当年,说道:“阿朱,我爹爹妈妈给那些汉人无辜害死,此仇非报不成!”
乔峰沉默不语。阿朱见他眉头深皱,眼色阴霾,担心本身说错了话,惹他不快。
阿朱心中惶急,深思:“他既知本身确是契丹胡虏,说不定便回归漠北,今后不踏入中土一步。”一时情不自禁,站起家来,说道:“乔大爷,你若撇下我而去,让我独个儿孤苦伶仃的,在这世上没人理睬,我便跳入这山谷当中。阿朱说得出做获得,你是契丹的豪杰豪杰,瞧不起我这低三下四的丫环贱人,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阿朱问道:“乔大爷,他们干甚么?”乔峰摇了点头,心想:“边关的守军怎地如此荒唐?”阿朱又道:“这些官兵就像盗贼普通。”
乔峰冷冷的道:“我不消你不幸,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必假惺惺的说甚么好话。我救你性命,非出本心,只不过一时逞强好胜。此事一笔取消,你快快去罢!”
乔峰指着深谷,说道:“当年我妈妈给他们杀了,我爹爹痛不欲生,就从那边的岩石之旁,跃入深谷。别人在半空,不舍得我陪他丧生,又将我抛了上来,乔峰方有本日。阿朱,我爹爹爱我极深,是么?”阿朱眼中含泪,道:“是。”
乔峰看清楚了来人,也不觉得意,只是他和阿朱处身地点,恰是从塞外进关的要道,当年中原群雄择定于此处伏击契丹军人,便是为此。心想此处是边防险地,大宋官兵见到面熟之人在此逗留,多数要盘问诘问,还是避开了,免得费事。回到原处,拉着阿朱往大石后一躲,道:“是大宋官兵!”
阿朱听他如此说,知他已解开了心中郁结,非常欢乐,说道:“我早说胡人中有好有坏,汉人中也有好有坏。契丹人没汉人那样奸刁,只怕好人还更少些呢。”
乔峰道:“我父母这血海深仇,岂可不报?我畴前不知,竟然认敌为友,那已是不孝之极,本日如再不去杀了害我父母的帮凶,乔某何颜生于六合之间?他们所说的那‘带头大哥’,到底是谁?那封写给汪帮主的信上有他署名,智光和尚却将所署名字撕下来吞入了肚里。这个‘带头大哥’显是尚在人间,不然他们就不必为他坦白了。”
这一群官兵畴昔,又有十余名官兵吼怒而来。这些大宋官兵也都乘马,手中高举长矛,锋芒上多数刺着一个血肉恍惚的首级,马后系着长绳,缚了五个契丹男人。乔峰瞧那些契丹人的装束,都是平常牧人,有两个年纪甚老,白发苍然,别的三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贰心下了然,这些大宋官兵出去掳掠,丁壮的契丹牧人都逃脱了,却将妇孺老弱捉了来。
阿朱想不出甚么话来劝止,只得道:“上面说不定有很多毒蛇、毒虫,或者是甚么凶暴的怪物。”乔峰哈哈大笑,拍拍她肩头,道:“如果有怪物,我捉了上来给你玩儿。”他向谷口四周了望,要找一处勉强能够下足的山崖,回旋下谷。
他伸首外张,看清楚了那些大宋官兵,每人顿时多数还掳掠了一个妇女,统统妇孺都穿戴契丹牧人的装束。好几个大宋官兵伸手在契丹女子身上摸索抓捏,猥亵丑恶,不堪入目。有些女子顺从支撑,便立遭官兵喝骂殴击。乔峰看得大奇,不明以是。只见这些人从大石旁颠末,迳向雁门关驰去。
乔峰心肠甚硬,涓滴不为所动,微微一笑,说道:“聚贤庄上这很多豪杰豪杰都打我不死。莫非这戋戋山谷,便能要了我命么?”
乔峰听她说得非常诚心,心下打动,他只道本身既是契丹胡虏,普天下的汉人天然个个避若蛇蝎,想不到阿朱对待本身仍普通无异,不由伸手拉住了她手掌,柔声道:“阿朱,你是慕容公子的丫环,又不是我的丫环,我……我怎会瞧不起你?”
乔峰道:“你在这里等我一天一晚,明天这时候我还没上来,你便不消等了。”
跟着岭道上又来了三十余名官兵,摈除着数百头牛羊和十余名契丹妇女,只听得一名军官道:“这一次打草谷,收成不如何好,大帅会不会发脾气?”另一名军官道:“辽狗的牛羊虽抢得未几,但抢来的女子中,有两三个边幅不差,陪大帅欢愉欢愉,他脾气就好了。”第一个军官道:“三十几个女人,大伙儿不敷分的,明儿辛苦一天,再去抢些来。”一个兵士笑道:“辽狗获得风声,早就逃清光啦,再要打草谷,须得等两三个月。”
阿朱道:“我不消你不幸,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必假惺惺的说甚么好话。”她学着乔峰说这几句话,语音调子,无一不像,目光中却尽是玩皮神采。乔峰哈哈大笑,他于得志得志之际,得有如许一个聪明聪明的少女谈笑慰解,不由烦恼大消。
这时听了这几声呼号,心中油但是起靠近之意,更未几想,飞身便从大石以后跃出,抓起那些大宋官兵,一个个都投下崖去。乔峰打得兴发,连他们乘坐的马匹也都一掌一匹,推入深谷,人号马嘶,响了一阵,便即沉寂。
乔峰杀尽十余名官兵,纵声长啸,声震山谷,见那身中数刀的契丹老夫兀自直立不倒,心中敬他是个豪杰,走到他身前,只见他胸膛暴露,对正北方,却已断气身故。乔峰向他胸口看去,“啊”的一声惊呼,发展一步,身子摇扭捏摆,几欲跌倒。
阿朱大惊,叫道:“乔大爷,你……你……你如何了?”只听得嗤嗤嗤几声响过,乔峰扯开本身胸前衣衫,暴露长毛茸茸的胸膛来。阿朱一看,见他胸口刺着斑纹,是青郁郁的一个狼头,张口露牙,状貌凶暴;再看那契丹老夫时,见他胸口也刺着一个狼头,形状丰采,和乔峰胸口的狼头一模一样。
阿朱嫣然一笑,道:“如许罢,我算是给你掳掠来的奴婢,你欢畅时向我笑笑,不高兴时便打我骂我,好不好呢?”乔峰浅笑道:“我一拳打下来,只怕顿时便将你打死了。”阿朱道:“当然你只悄悄的打,可不能脱手太重。”乔峰哈哈一笑,说道:“悄悄的打,不如不打。我也不想要甚么奴婢。”阿朱道:“你是契丹的大豪杰,掳掠几个汉人女子做奴婢,有何不成?你瞧那些大宋官兵,不也是掳掠了很多契丹人吗?”
忽听得那四个契丹人齐声呼唤起来。
过了一会,乔峰缓缓的道:“我一贯只道契丹人凶暴残暴,虐害汉人,但本日亲目睹到大宋官兵残杀契丹的老弱妇孺,我……我……阿朱,我是契丹人,从今而后,不再以契丹报酬耻,也不以大宋为荣。”
便在这时,忽听得东北角上模糊有马蹄之声,向南驰来,听声音总有二十余骑。乔峰当即快步绕过山坡,向马蹄声来处望去。他身在高处,只见这二十余骑一色的黄衣黄甲,都是大宋官兵,排成一列,沿着上面高坡的山道奔来。
乔峰平生中见过很多残暴凶恶之事,但这般公开以残杀婴孩为乐,倒是第一次见到。他愤恚之极,当下却不发作,要瞧个究竟再说。
阿朱尖声道:“不会的,不会的!你仁慈侠义,怎能是残暴暴虐的契丹人后嗣?”
阿朱收起笑容,正色道:“乔大爷,我奉侍慕容公子,并非卖身给他。只因我从小没了爹娘,流落在外,有一日受人凌辱,慕容老爷见到了,救了我回家。我孤苦无依,便做了他家的丫环。实在慕容公子也并不真当我是丫环,他还买了几个丫环奉侍我呢。阿碧妹子也是普通,只不过她是她爹爹送她到燕子坞慕容老爷家来出亡的。慕容老爷和夫人当年曾说,那一天我和阿碧想分开燕子坞,他慕容家欢欢乐喜的给我们送行……”说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红。本来当年慕容夫人说的是:“那一天阿朱、阿碧这两个小妮子有了归宿,我们慕容家全部嫁奁、花轿吹打送她们出门,就跟嫁女儿没半点别离。”顿了一顿,又对乔峰道:“此后我奉侍你,做你的丫环,慕容公子决不会晤怪。”
阿朱和那四个契丹人见他如此神威,都看得呆了。
乔峰心下悚然,蓦地里似觉和这契丹老夫心灵相通,这几下病笃时的狼嗥之声,本身也曾叫过。那是在聚贤庄上,他身上接连中刀中枪,又见单正挺刀刺来,自知将死,心中悲忿莫可按捺,忍不住纵声便如野兽般狂叫。
那老夫转向北方,解开了上身衣衫,矗立品子,俄然大声叫号,声音悲惨,有若狼嗥。一时之间,众军官脸上都现惊惧之色。
乔峰身子一缩,说道:“我是猪狗也不如的契丹胡虏,自今而后,你不消再见我了。”阿朱和统统汉人普通,本来也悔恨契丹人入骨,但乔峰在她心中,乃天神普通的人物,别说他只是契丹人,便是妖怪猛兽,她也不肯离之而去,心想:“他这时心中难受,须得对他好好安慰欣喜。”柔声道:“汉人中有好人好人,契丹人中,天然也有好人好人。乔大爷,你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阿朱的性命是你救的,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对我全无别离。”
阿朱点了点头,心下模糊感到惊骇。她晓得这轻描淡写的“此仇非报不成”六字当中,必将包含着无数的恶斗、鲜血和性命。
过未几时,那二十余骑官兵驰上岭来。乔峰躲在山石以后,已见到为首的一个军官,不由很有感到:“当年汪帮主、智光大师、赵钱孙等人,多数也是在这块大石以后埋伏,如此瞧着契丹众军人驰上山岭。本日峰岩仍然,当年宋辽两边的军人,却多数化作白骨了。”
四个契丹人围到他身边,叽哩咕噜的说话,不住的指他胸口狼头。乔峰不懂他们说话,茫然相对,一个老夫忽地解开本身衣衫,暴露胸口,竟也刺着这么一个狼头。三个少年各解衣衫,胸口也均有狼头刺花。
阿朱叫道:“乔大爷!乔大爷!”随后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