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峰笑道:“我不是汉人,这汉人的衣衫,本就不想穿了。但如穿上契丹人衣衫,在中原却寸步难行。阿朱,你说我扮何为么人的好?”
谭公听到最后一句,那边还能忍耐,一声怒喝,发掌向乔峰脸上劈去。乔峰斜身略退,这一掌便落了空。谭公吃了一惊,心想我这一掌势如奔雷,非同小可,他竟然行若无事的便避过了,当下右掌斜引,左掌横击而出。乔峰见房中职位狭小,无可闪避,当即竖起右臂硬接。啪的一声,这一掌打上手臂,乔峰身形不晃,右臂翻过压落,搁在谭公肩头。
千里茫茫若梦
赵钱孙和谭婆大惊,忙即运气,但穴道受封,连小指头儿也转动不了。二人年纪已老,早无情欲之念,在此约会,不过是说说旧事,叙话旧情,原非当真有何越礼之事。但当时是北宋年间,礼法之防大家看得极重,而江湖上的豪杰如犯了色戒,更加众所不齿。一男一女悄悄在船中相会,却有谁肯信只不过是唱首曲子、说几句胡涂废话?世人赶来旁观,今后如何做人?连谭公脸上也大无光彩了。
谭婆忙道:“这位豪杰,我们并没获咎中间,若妙部下容情,我……我必有补报。”乔峰道:“补报是不消了。我只问你一句话,请你答复三个字。只须你照实说了,我当即解开你二人穴道,鼓掌走路,本日之事,永不向旁人提起。”谭婆道:“只须老身晓得,自当奉告。”
他二十斤酒一喝完,阿朱当即脱手。面粉、浆糊、粽胶、墨水,各种百般物事一拼集,乔峰脸容上很多特异之处一一隐没。阿朱再在他上唇加了淡淡一撇胡子。乔峰一照镜子,连本身也不认得了。阿朱跟着本身改装,扮成其中年男人。
谭婆听他以赵钱孙的性命相胁,不由打了个寒噤,说道:“好,我跟你说,那人是……”赵钱孙急叫:“小娟,你千万不能说。我求求你,求求你,此人多数是乔峰的部下,你一说出来,那位带头大哥的性命就伤害了。”
乔峰冷冷的道:“你二位且在这里歇歇,卫辉城内废园当中,有很多豪杰豪杰,正在徐长老灵前拜祭,我去请他们来评评这个事理。”
赵钱孙尽拣隐僻处而行,东边墙角下一躲,西首屋檐下一缩,举止诡秘,出了东门。乔峰远远跟从,始终没给他发见,遥见他奔到浚河之旁,弯身钻入了一艘大木船中。乔峰提气疾行,几个起落,赶到船旁,悄悄跃上船篷,耳朵贴到篷上聆听。
乔峰道:“我便是乔峰,你们倘若不说,后患无穷!”
只听几名丐帮弟子说了几句帮中暗语,便知徐长老的灵位设于城西一座废园当中。乔峰和阿朱买了些香烛纸钱,跟着旁人来到废园,在徐长老灵位前叩首。
船舱当中,谭婆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师哥,你我都这大把年纪了,年青时的事情,悔之已晚,再提旧事,更有何用?”赵钱孙道:“我这平生是毁了。悔怨也已来不及啦。我约你出来非为别事,小娟,只求你再唱一唱畴前那几首歌儿。”谭婆道:“唉,你此人真痴得好笑。我当家的来到卫辉又见到你,已非常不快。他为人多疑,你还是少惹我的好。”赵钱孙道:“怕甚么?咱师兄妹光亮磊落,说说旧事,有何不成?”谭婆叹了口气,悄悄的道:“畴前那些歌儿,畴前那些歌儿……”赵钱孙听她意动,加意恳求,说道:“小娟,本日咱俩相会,不知而后何日再得相逢,只怕我命不悠长,你便再要唱歌给我听,我也没福来听了。”谭婆道:“师哥,你别这么说。你必然要听,我便轻声唱一首。”赵钱孙喜道:“好,多谢你,小娟,多谢你。”
这一起南行,他公然极少开口说话,每餐喝酒,也不过两三斤,稍具意义罢了。
但见徐长老的灵牌上涂满了鲜血,那是丐帮的端方,意义说死者为人所害,本帮帮众须得为他报仇雪耻。灵堂中大家痛骂乔峰,却不知他便在身边。有几个武功较高的七袋弟子悄悄群情,说乔峰既已打断了徐长老前胸肋骨,击碎了五脏,何故又再断他后背肋骨?动手过分暴虐,亦分歧道理。乔峰恐怕给人瞧出马脚,当即辞出,和阿朱并肩而行,深思:“徐长老既死,世上晓得带头大哥之人便少了一个。”
乔峰冷冷侧目而视,说道:“一个不讲道义,勾引有夫之妇;一个不守妇道,背夫私会情郎……”他话未说完,谭婆和赵钱孙已同时脱手,分从摆布攻上。
阿朱听到他说“我们”二字,不由得心花怒放,那便是承诺携她同业了,嫣然一笑,心想:“便是到天涯天涯,我也跟你同业!”
他自问自答,苦苦思考,明知阿朱并不能助他找到大仇,但有一小我在身边听他说话,自但是然的减却很多烦恼。他又道:“这个带头大哥既能带领中土豪杰,自是个武功既高、名誉又隆的人物。他信中语气,跟汪帮主友情大非平常,他称汪帮主为兄,年纪比汪帮主小些,比我当然要大很多。如许一名流物,该当并不难找,嗯,看过那封信的,有智光和尚、丐帮的徐长老和马夫人、铁面判官单正。另有阿谁赵钱孙,自也晓得他是谁。赵钱孙已奉告他师妹谭婆,想来谭婆也不会瞒她丈夫。智光和尚与赵钱孙,都是害死我父母的虎伥,那当然是要杀的,这个他妈的‘带头大哥’,哼,我……我要杀他百口,老长幼小,鸡犬不留!”
乔峰又道:“智光和尚四海云游,赵钱孙流落无定,要找这两小我甚是不易。那铁面判官单正并未参与害我父母之役,我已杀了他两个儿子,他小儿子也是因我而死,就不必再去找他了。阿朱,我们找丐帮的徐长老去。”
赵钱孙喜道:“小娟,多谢你,多谢你!”
只听得另一名乞丐道:“后天在卫辉开吊,帮中长老、弟兄们都去祭奠,总得筹议个擒拿乔峰的体例才是。”头一个乞丐说了几句帮中的切口,乔峰高傲白其意,他说乔峰来势短长,不成随便说话,莫要让他部下人听去了。
乔峰道:“有人曾写信给丐帮汪帮主,说到乔峰之事,这写信之人,很多人叫他‘带头大哥’,此人是谁?”谭婆迟疑不答,赵钱孙大声叫道:“小娟,说不得,千万说不得。”乔峰瞪视着他,问道:“你宁肯身败名裂,也不说的了?”赵钱孙道:“老子一死罢了。这位带头大哥于我有恩,老子决不能说出他名字。”乔峰道:“害得小娟身败名裂,你也不管了?”赵钱孙道:“谭公如果晓得了本日之事,我便在他面前自刎,以死相谢,也就是了。”
阿朱道:“你身材魁伟,一站出去就引得大家谛视,最好改装成一个形貌平常、身上没涓滴特异之处的江湖豪士。这类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见几百个,那就谁也不会来向你多瞧一眼。”乔峰拍腿道:“妙极,妙极!喝完了酒,我们便来改扮罢。”
乔峰身形微侧,反手便拿谭婆手腕,跟动手肘撞出,后发先至,攻向赵钱孙的左胁。赵钱孙和谭婆都是武学大妙手,满拟一招间便将仇敌拾夺下来,万料不到这貌不惊人的男人武功竟高得出奇,只一招间便即反守为攻。船舱中发挥不开手脚,乔峰却大有大斗,小有小打,擒特长和短打工夫,在不到一丈见方的船舱中使得灵动之极。斗到第七回合,赵钱孙腰间中指,谭婆一惊,脱手稍慢,背心当即中掌,疲劳软倒。
谭婆曼声唱道:“当年郎从桥上过,妹在桥边洗衣衫……”
俄然间冷巷绝顶处人影一闪,是个身形高大的女子,乔峰眼快,认出恰是谭婆,心道:“妙极,她定是为祭奠徐长老而来,我正要找她。”跟着又一人闪过,也是轻功极佳,倒是赵钱孙。
第三天来到卫辉,进得城来,满街满巷都是丐帮后辈。有的在酒楼中据案大嚼,有的在冷巷中宰猪屠狗,更有的随街乞讨,强索硬要。乔峰心中难受,目睹号称江湖第一大帮的丐帮帮规废弛,无复本身主掌帮务时的森严畅旺气象,如此过未几时,势将为世人所轻。虽说丐帮与他已无干系,然本身多年心血废于一旦,总觉可惜。
乔峰心知再逼也已无用,哼了一声,从谭婆头上拔下一根玉钗,跃出船舱,迳回卫辉城中,探听谭公落脚的地点。他易容改装,无人识得。谭公、谭婆佳耦住在卫辉城内的“如归客店”,也不是隐蔽之事,一问便知。
乔峰哈哈一笑,道:“你也不消恭维我,一起打将畴昔,仇敌愈来愈多,咱俩毕竟免不了送命……”阿朱道:“要说有甚么凶恶,倒不见得。只不过他们一个个的都望风而遁,可就难办了。”乔峰道:“依你说有甚么体例?我们白日歇店、黑夜赶道如何?”阿朱浅笑道:“要他们认不出,那就轻易不过。只是名满天下的乔大侠,不知肯不肯易容改装?”说到头来,还是“易容改装”四字。
这一日来到晋南三甲镇,两人正在一家小面店中吃面,忽听得门外两个乞丐扳谈。一个道:“徐长老可死得真惨,前胸后背,肋骨尽断,必然又是乔峰那恶贼下的毒手。”乔峰一惊,心道:“徐长老死了?”和阿朱对望了一眼。
阿朱低声笑道:“乔大爷,我们去找徐长老,看来再走得两日,便会给人发觉。一起打将畴昔,杀将畴昔,固然好玩,就怕徐长老望风逃脱,就找他不着了。”
顷刻之间,谭公肩头如同堆上了数千斤重的大石,当即运劲反挺,但肩头重压,如山如丘,只压得他脊骨喀喀喀响声不断,几欲断折,除了曲膝跪下,更无别法。他着力强挺,说甚么也不肯屈就,但一口气没能吸进,双膝一软,噗的跪下,实是身不由主。
第二十一回
乔峰成心波折他的傲气,压得他屈膝跪倒,臂上劲力不减,更压得他曲背如弓,额头便要着地。谭公满脸通红,苦苦支撑,使出吃奶的力量与之顺从,用力向上顶去。俄然之间,乔峰手臂放开。谭公肩头重压遽去,这一下出其不料,收势不及,顿时跳了起来,一纵丈余,砰的一声,头顶重重撞上了横梁,几乎儿将横梁也撞断了。
赵钱孙吃了一惊,道:“怪不得这般好工夫。小娟,我这平生向来没求过你甚么,这是我独一贯你哀告的事,你说甚么也得答允。”
走进客店店房,只见谭公双手背负身后,在房中踱来踱去,神采烦躁,乔峰伸脱手掌,掌心中恰是谭婆的那根玉钗。
谭婆心想他数十年来对本身眷恋珍惜,交谊深重,本身负他很多,贰心中所求,向来不向本身明言,此次为了保护仇人,不吝一死,本身决不能坏他义举,便道:“乔帮主,本日之事,积德在你,行恶也在你。我师兄妹俩问心无愧,天日可表。你想要晓得的事,恕我不能奉告。真正对不住!”她这几句话虽说得客气,但言辞断交,不管如何是不肯透露的了。
当下两人折而向南,从山岭间绕过雁门关,来到一个小镇,找了一家客店。阿朱不等乔峰开口,便命店小二打二十斤酒来。那店小二见他二人伉俪不像伉俪,兄妹不似兄妹,本就感觉希罕,传闻打“二十斤”酒,更加惊奇,呆呆的瞧着他们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承诺。乔峰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那店小二吃了一惊,这才回身,喃喃的道:“二十斤酒?用酒来沐浴吗?”
阿朱打了个寒噤,本想说:“你杀了那带头的恶人,已经够了,饶了他百口罢。”但这几句话到得口边,却不敢吐出唇来,只感觉乔峰神威凛冽,对之不敢稍有拂逆。
乔峰向谭婆道:“那‘带头大哥’于你一定有恩,你说了出来,大师安然无事,保全了谭公与你的脸面,更保全了你师哥的性命。”
谭公自见赵钱孙如影随形的跟到卫辉,一向便愁闷不安,这会儿半日不见老婆,正自挂念,不知她到了那边,忽见老婆的玉钗,又惊又喜,问道:“中间是谁?是山荆请你来的么?不知有何事见教?”说着伸手便去取那玉钗。乔峰由他取去,说道:“尊夫人已为人所擒,危在瞬息。”谭公大吃一惊,道:“山荆武功了得,怎能等闲为人所擒?”乔峰道:“是乔峰。”
乔峰一怔:“这两人鬼鬼祟祟的,有甚古怪?”他知这两人本是师兄妹,情孽牵缠,至今未解,心道:“二人都已六七十岁年纪,莫非还在干甚么幽会偷情之事?”他本来不喜多管闲事,但想赵钱孙晓得“带头大哥”是谁,谭公、谭婆佳耦也多数晓得,若能抓到他们一些把柄,便可乘机逼迫他们透露本相,因而在阿朱耳边道:“你在客店中等我。”阿朱点点头,乔峰当即向赵钱孙的来路追去。
谭公只听到“是乔峰”三字,便无半分迷惑,却更焦炙挂念,忙道:“乔峰,唉!那就费事了,我浑家她在那边?”乔峰道:“你要尊夫人生,很轻易,要她死,那也轻易!”谭公心中虽急,脸上却不动声色,问道:“倒要就教。”乔峰道:“乔峰有一事叨教谭公,你照实说了,马上放归尊夫人,决不损及她毫发。中间倘若不说,就只好将她正法,和赵钱孙同穴合葬。”
乔峰和阿朱吃完面后离了三甲镇,到得郊野。乔峰道:“我们该去卫辉瞧瞧,说不定能见到甚么端倪。”阿朱道:“是啊,卫辉是定要去的。但去吊丧徐长老的人,多数是你旧部,你的言语举止当中,可别暴露马脚来。”乔峰点头道:“我理睬得。”两人折而东行,往卫辉而去。
只唱得两句,喀喇一声,舱门推开,闯进一条大汉。乔峰易容以后,赵钱孙和谭婆都已认他不出。他二人本来大吃一惊,目睹不是谭公,当即放心,喝问:“是谁?”
阿朱笑道:“你表面是全变了,但一说话,一喝酒,人家便晓得是你。”乔峰点头道:“嗯,话要少说,酒须少喝。”
谭公从半空中落将下来,乔峰不等他双足着地,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他胸口。乔峰手臂极长,谭公却身材矮小,非论拳打脚踢,都碰不到对方身子。何况他双足腾空,再有多高的武功也使不出来。谭公一急之下,顿时觉悟,喝道:“你便是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