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指着一株柳树,树下一个农夫倚树而坐,一双脚浸在树旁水沟里的泥水当中。本来这是乡间平常不过的风景,但那农夫半边脸颊上都是鲜血,肩头抗着一根亮光闪闪的熟铜棍,看来分量实在不轻。
萧峰见他胸口不断的排泄鲜血,揭开他衣服看时,见当胸破了一孔,虽不过指头大小,倒是极深。萧峰伸指连点他伤口四周的数处大穴,助他止血减痛。阿朱撕下他衣衿,给他裹好了伤处。
那墨客说道:“两位见了我的倒画,何故毫不睬睬?莫非鄙人这点微末工夫,有污两位法眼么?”阿朱道:“夫子席不正不坐,肉不正不食。君子君子,不观倒画。”那人哈哈大笑,收起白纸,说道:“言之有理,两位君子君子,请过桥罢!”
瑟瑟几响,花树分开,钻了一个少女出来,满身紫衫,只十五六岁年纪,比阿朱还小着两岁,脸孔清秀,一双大眼乌溜溜地,满脸精乖之气。她瞥目睹到阿朱,便不睬渔人,跳跳蹦蹦的奔到阿朱身前,拉住了她手,笑道:“这位姊姊长得好俊,我很喜好你呢!”说话很有些卷舌之音,咬字不正,就像是本国人初学中土言语普通。
那少女斜肩卸劲,但那中年人这只左掌仿佛已紧紧黏在她肩头。那少女娇斥:“快放开手!”左手挥拳欲打,但拳头只打出一尺,臂上有力,便软软的垂下。她大骇之下,叫道:“你使甚么妖法邪术?快放开我。”中年人浅笑道:“你连说三声‘我服了先生啦’,再解开我兄弟身上的鱼网,我就放你。”少女怒道:“你获咎了女人,没甚么好成果的。”中年人浅笑道:“成果越坏越好玩!”
萧峰于书画一道全然不懂。阿朱久在姑苏慕容公子家中,书画佳构见很多了,见那墨客所绘的“倒画”算不得是甚么丹青妙笔,但如此倒画,实是难能,正想上前问他几句,萧峰悄悄一拉她衣角,摇了点头,便向右首那座木桥走去。
萧峰暗吃一惊:“此人的手劲古怪之极。鱼丝柔嫩,不能受力,若以飞刀、袖箭之类将之堵截,就涓滴不奇。明显是圆圆的一枚石子,竟能打断鱼丝,此人使暗器的阴柔伎俩,决非中土统统。”投石之人武功看来不高,但邪气逼人,纯是傍门左道的伎俩,心想:“多数是那大恶人的弟子部下,听笑声却似是个年青女子。”
两人一口气便走出九里半路,远远瞥见高矗立起的一座青石桥。走近桥边,只见桥面伏着一个墨客。此人在桥上铺了一张明白纸,便以桥上的青石作砚,磨了一大摊墨汁。那书内行中提笔,正在白纸上写字。萧峰和阿朱都觉奇特:那有人拿了纸墨笔砚,到荒漠的桥上来写字的?
走将近去,才看到本来他并非写字,倒是绘画。画的便是四周风景,小桥流水,古木远山,都入丹青当中。他伏在桥上,并非面对萧峰和阿朱,但奇特的是,画中风景却明显是向着二人,只见他一笔一划,都是倒画,从相反的方向画将过来。
他一见细针色彩,便知针上所喂毒药甚是短长,见血封喉,立时取人道命,本身和她初度见面,无怨无仇,怎地下此毒手?贰心下愤怒,要经验经验这女娃娃,右袖跟着挥出,袖力中夹着掌力,呼的一声响,将那少女身子带起,扑通一声,掉入了湖中。他随即足尖一点,跃入柳树下的一条小舟,扳桨划了几划,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处,只待她冒将上来,便抓了她头发提起。
便在此时,湖西有人远远说道:“褚兄弟,甚么事啊?”湖畔小径上一人快步走来。萧峰瞥见此人一张国字脸,四十来岁、五十岁不到年纪,形貌威武,但轻袍缓带,装束却颇萧洒。
萧峰早推测他的企图,他以白纸铺桥,惹人谛视,一来是迟延时候,二来是虚者实之,用心惹人走上青石板桥,便道:“我们要去小镜湖,一上青石桥,那便错了。”那墨客道:“从青石桥走,不过绕个圈子,多走五六十里路,仍能达到,两位还是上青石桥的好。”萧峰道:“好端端的,干甚么要多走五六十里?”那墨客笑道:“欲速则不达,莫非这句话的事理也不懂吗?”
行不数丈,听得背后脚步声响,转头看去,恰是那墨客随后赶来。萧峰转过身来,乌青着脸问道:“中间有何见教?”那墨客道:“鄙人也要往小镜湖去,恰好和两位同业。”萧峰道:“如此最好不过。”左手搭在阿朱腰间,提一口气,带着她飘出,当真是滑行无声,轻尘不起。那墨客发足急奔,却和萧峰二人越离越远。萧峰见他武功平平,也不在乎,还是提气飘行,虽带着阿朱,仍比那墨客迅捷很多,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已将他抛得无影无踪。
那少女笑道:“只要他连说三声‘我服了女人啦!’我就放了他。”那中年人道:“你获咎了我褚兄弟,没甚么好成果的。”那少女笑道:“是么?我就是不想要甚么好成果。成果越坏越好玩!”那中年人左手伸出,搭向她肩头。那少女陡地后缩,闪身想避,岂知她行动虽快,那中年人更快,手掌跟着沉落,便搭上了她肩头。
那人道:“中间到得小镜湖畔,便可见到湖西有一丛竹林,竹杆都是方形,竹林中有几间竹屋,中间请到屋外高叫数声:‘天下第一大恶人来了,快快遁藏!’那就行了,最好请不必进屋。敝上之名,今后傅某自当奉告。”
那中年人越等越急,他原无伤人之意,只是见她小小年纪,行事如此暴虐,这才要惩戒她一番,倘若淹死了她,却于心不忍。那渔人水性极佳,原可入湖相救,偏生给鱼网缠住了没法转动。萧峰和阿朱都不识水性,也难下水救人。只听得那中年人大声叫道:“阿星,阿星,快出来!”
那渔人转头看去,不见有人,晓得被骗,仓猝转过甚来,已迟了一步,只见他的钓杆已飞出十数丈外,嗤的一声响,插入湖心,顿时无影无踪。那渔人大怒,喝道:“那边来的野丫头?”伸手便往她肩头抓落。
阿朱见少女活泼天真,笑道:“你才长得俊呢,我更加喜好你!”阿朱久在姑苏,这时说的是中州官话,语音柔媚,可也不甚精确。
那少女笑道:“拯救!拯救!”躲向萧峰背后。那渔人闪身来捉,身法矫捷。萧峰一瞥眼间,见那少女手中多了件物事,似是一块透明的布匹,如有若无,不知是甚么东西。那渔人向她扑去,不知怎的,俄然间脚下一滑,扑地倒了,跟着身子便变成了一团。萧峰这才看清楚,那少女手中所持的,是一张以极细丝线结成的鱼网。丝线细如头发,质地又是透明,但坚固非常,兼且遇物即缩,那渔人身入网中,着力挣扎,鱼网缠得更紧,半晌之间,就像一只大粽子般,给缠得难以转动。
萧峰听得他笑声中带有错愕之意,心想:“此人脸孔清雅,却和大恶人是一党。”也不睬他,迳自和阿朱去了。
萧峰道:“老兄还是歇歇。”付了酒钱,和阿朱快步出门,便依那酒保所说,沿通衢向西,走得七八里地,果见大道旁四株一排,一共四四一十六株大柳树。阿朱笑道:“那酒保固然噜苏,却也有噜苏的好处,这就决计不会走错,是不是?咦,那是甚么?”
那少女道:“垂钓有甚么好玩?气闷死了。你想吃鱼,用这钓杆来刺鱼不更好些么?”说着从渔人手中接过钓杆,顺手往水中一刺,钓杆尖端刺入一尾白鱼的肚腹,提起来时,那鱼兀自翻滚扭动,伤口中的鲜血一点点的落在碧水之上,红绿相映,素净都雅,但彩丽当中却实在也显得残暴。
那墨客哈哈大笑,说道:“好工夫,好工夫!两位吃紧赶往小镜湖,为了何事?”
那少女又用力挣扎,仍挣不脱身,反觉满身酸软,连脚下也没了力量,笑道:“不要脸,只会学人家的话。好罢,我就说了。‘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她说“先生”的“先”字咬音不正,说成“此生”,倒像是说“我服了牲口啦”。那中年人并没发觉,手掌抬起,分开了她肩头,说道:“快解开鱼网!”
那渔人的钓丝给人打断,也吃了一惊,朗声道:“是谁作弄褚某,便请现身。”
阿朱“啊”的一声惊叫,见她发射暗器的伎俩既极暴虐,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看来非射中不成。萧峰却只微微一笑,他见这中年人一伸手便将那少女制得服服贴贴,明显内力深厚,武功高强,这些小小暗器自也伤不倒他。公然那中年人袍袖轻拂,一股内劲收回,将一丛绿色细针都激得斜在一旁,纷繁插入湖边泥里。
自太小木桥后,门路甚是狭小,偶然长草及腰,甚难辨认,若不是那酒保说得明白,这路也还真的难找。又行了小半个时候,望到一片明湖,萧峰放慢脚步,走到湖前,但见碧水似玉,波平如镜,不愧那“小镜湖”三字。
但是那少女落水时叫了声“啊哟!”落入湖中以后,就此影踪不见。本来一小我溺水以后,定会冒将起来,再又沉下,如此数次,这才不再浮起。但那少女便如一块大石普通,就此一沉不起。等了半晌,始终不见她浮下水面。
萧峰悄悄骇异,知那少女并非利用妖法邪术,但这张鱼网却的确很有妖气。
萧峰心想:“此人身受重伤,并非子虚,倘若真是仇家设想诓我入彀,下的本钱倒也不小。”见他形貌诚朴,心生珍惜之意,说道:“傅大哥,你受的伤不轻,大恶人用甚么兵刃伤你的?”那男人道:“是根铁棒。”
那姓傅的男人道:“两位大恩,傅某不敢言谢,只盼两位尽快去小镜湖,给敝上报一个讯。”萧峰问道:“尊上人姓甚名谁,边幅如何?”
那少女手起杆落,接连刺了五尾青鱼白鱼,在鱼杆上串成一串,顺手又是一抖,将那些鱼儿都抛入湖中。那渔人脸有不豫之色,说道:“年纪悄悄的小女人,行事恁地暴虐。你要捉鱼,那也罢了,刺死了鱼却又不吃,无端杀生,是甚么事理?”
阿朱道:“我们不消改装了么?”萧峰道:“我好生喜好这粗暴大汉。既故意跟他交友,便不能以假脸孔相对。”阿朱道:“好罢,我也答复了女装。”走到小溪之旁,仓促洗去脸上扮装,脱下帽子,暴露一头青丝,广大的外袍一除下,内里穿的本来便是女子衣衫。
那渔人本要发怒,见是如许一个活泼敬爱的少女,满腔肝火顿时消了,说道:“这位女人玩皮得紧。这打断鱼丝的工夫,却也了得。”
阿朱也已瞧出这墨客成心阻延,不再跟他多缠,当即踏上木桥,萧峰跟着上去。两人走到木桥当中,突觉脚底一软,喀喇喇一声响,桥板折断,身子向河中堕去。萧峰左手伸出,拦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桥板一点,便这么一借势,向前扑去,跃到了此岸,跟着反手拍掌,以防仇敌自后偷袭。
那少女鼓掌笑道:“我便喜好无端杀生,你待如何?”双手力拗,想拗断他的钓杆,不料这钓杆甚是安稳坚固,那少女竟拗不竭。那渔人嘲笑道:“你想拗断我的钓杆,可没这么轻易。”那少女向渔人背后一指,道:“谁来了啊?”
萧峰见她顺手这么一刺,右手先向左略偏,划了个小小弧形,再从右方向下刺出,伎俩奇妙,姿式美妙,落点也甚准,但用以临敌攻防,毕竟慢了一步,实猜不出是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
萧峰走到那农夫身前,只听得他喘声粗重,显是受了沉重内伤。萧峰开门见山的便道:“这位大哥,我们受了一个使板斧朋友的嘱托,要到小镜湖去送一个讯,叨教去小镜湖是这边走吗?”那农夫抬开端来,问道:“使板斧的朋友是死是活?”萧峰道:“他只耗损了些力量,并无大碍。”那农夫吁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两位请向北行,送讯之德,决不敢忘。”萧峰听他出言辞吐,绝非平常的乡间农夫,问道:“老兄贵姓?跟那使板斧的是朋友吗?”那农夫道:“敝姓傅。中间请快赶向小镜湖去,那大恶人已抢过了头,说来忸捏,鄙人拦他不住。”说话中气不敷,喘气连连。
那渔人在网中厉声痛骂:“小丫头,你弄甚么鬼花腔,用这般妖法邪术来算计我。”
远处竹丛中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叫道:“甚么事啊?我不出来!”
他正要找那方竹林,忽听得湖左花丛中有品德格两声轻笑,一粒石子飞了出来。萧峰顺着石子的去势瞧去,见湖畔一个渔人头戴斗笠,正在垂钓。他钓杆上刚钓起一尾青鱼,那颗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恰好打在鱼丝之上,嗤的一声轻响,鱼丝断为两截,青鱼又落入了湖中。
萧峰道:“你我一见仍旧,傅兄不必多礼。”他右手扶起那人,左手便在本身脸上一抹,撤除了扮装,以本来脸孔和他相见,说道:“鄙人契丹人萧峰,后会有期。”也不等那男人说话,携了阿朱之手,快步而行。
那渔人不开口的痛骂。那少女笑道:“你再骂一句,我就打你屁股了。”那渔人一怔,便即开口,满脸胀得通红。
此人走近身来,见到那渔人受缚,非常讶异,问道:“如何了?”那渔人道:“这小女人使妖法……”那中年人转头向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是我!”那中年人哦的一声,哈腰抄起,将那渔人庞大的身躯托在手中,伸手去拉鱼网。岂知网线质地甚怪,他越使力拉扯,鱼网越收得紧,说甚么也解不开。
萧峰心道:“甚么天下第一大恶人?莫非是号称‘四大恶人’中的段延庆吗?听这男人的言语,明显不肯多说,那也不必多问了。”但这么一来,却顿时消弭了防备之意,心想:“倘若仇家成心诓我前去,天然每一句话都会编得入情入理,决计不会令我起疑。此人吞吞吐吐,不肯实说,那就绝非存有歹意。”便道:“好罢,谨遵中间叮咛。”那大汉挣扎着爬起,跪下伸谢。
那少女笑道:“这再轻易不过了。”走到渔人身边,俯身去解缠在他身上的鱼网,左手在右手袖底悄悄一拍,一蓬碧绿的闪光,向那中年人激射畴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