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倚在冰块之上,浑没了主张,心中自怨自责,却又不自禁的想起那少女来,刚才各种和顺旖旎之事,绵绵不断的涌上心头,俄然问道:“那……那位女人,她是谁?”

这一日童姥又听他在唠唠叨叨的念甚么“修道苦至,当念往劫”,甚么“甘心受之,都无怨诉”,嘲笑道:“你是兔鹿鹤雀,甚么荤腥都尝过了,还成甚么和尚?还念甚么经?”虚竹道:“小僧为前辈所逼迫,非出志愿,就不算破戒。”童姥嘲笑道:“倘若无人逼迫,你本身是决计不破戒的?”虚竹道:“小僧洁身自爱,决不敢坏了佛门的端方。”童姥道:“好,我们便试一试。”这日便不再逼迫虚竹喝血吃肉。虚竹甚喜,连声伸谢。

过未几时,童姥便即返来,笑道:“小和尚,我让你享尽了人间艳福,你如何谢我?”虚竹道:“我……我……”心中兀自浑浑沌沌,说不出话来。童姥解开他穴道,笑道:“佛门后辈要不要守淫戒?这是你本身犯戒呢,还是给姥姥逼迫?你这口是心非、风骚好色的小和尚,你倒说说,是姥姥赢了,还是你赢了?哈哈,哈哈!”越笑越响,对劲之极。

第三日童姥又去御厨中取来几碗荤菜,火腿、海参、熊掌、烤鸭,香气更加浓烈。虚竹虽饿得衰弱有力,却始终忍住不吃。童姥心想:“在我跟前,你要强好胜,是决计不肯取食的。”因而走出冰库以外,半日不归,心想:“只怕你非偷食不成。”那知返来后将这几碗菜肴拿到亮光下一看,竟连一滴汤水也没动过。

而后数日当中,童姥老是大鱼大肉去灌他。虚竹逆来顺受,除了念佛,便即睡觉。

虚竹一怔,想起自戕性命,乃佛门大戒,本身愤激之下,竟又犯了一戒。

虚竹待要站起家来相避,一支撑间,左手扶住了那少女肩头,右手却揽在她柔嫩纤细的腰间。虚竹本年二十四岁,平生只和阿紫、童姥、李秋水三个女人说过话,这二十四年当中,便只在少林寺中念佛参禅。但知好色而慕少艾,乃人之本性,虚竹虽谨守戒律,每逢春暖花开之日,亦不免心头泛动,胡想男女之事。只是他不知女人究竟如何,统统想像,当然怪诞古怪,莫衷一是,更向来不敢与师兄弟提及。现在双手碰到了那少女柔腻柔滑的肌肤,一颗心的确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却再难释手。

两人缠在一起,又过了大半个时候,那少女道:“好哥哥,你是谁?”这六个字娇柔委宛,但在虚竹听来,宛似半空中打了个轰隆,颤声道:“我……我大大的错了。”那少女道:“你为甚么大大的错了?”

童姥道:“你这鬼经中言道,修道时逢到困苦,那是因为往昔宿作,要甘心受之,都无怨诉。那么不管旁人如何短长的折磨你,你都甘心受之、都无怨诉么?”虚竹道:“小僧修为陋劣,于外魔侵袭、内魔萌发之际,只怕难以抗御。”童姥道:“现下你本门少林派的工夫是一点也没有了,清闲派的工夫又只学得一点儿,有失无得,糟糕之极。你听我的话,我将清闲派的神功尽数传你,当时你无敌于天下,岂不但采?”

而后几个时候,他魂不守舍,全在迷含混糊中畴昔。童姥再拿鸡鸭鱼肉之类荤食放在他面前,虚竹起了自暴自弃之心,深思:“我已成佛门罪人,既拜入了别派门下,又犯了杀戒、淫戒,还成甚么佛门弟子?”拿起鸡肉便吃,只是食而不知其味,怔怔的又流下泪来。童姥笑道:“率性而行,是谓真人,这才是个好小子呢。”

那少女悠悠感喟,道:“我又做这怪梦了,真叫我又是惊骇,又是……又是……”虚竹道:“又是如何?”那少女抱着他头颈,柔声道:“又是欢乐。”说着将右颊贴在他左颊之上。虚竹只觉她脸上热烘烘地,不觉动情,伸手抱了她纤腰。

到得第九日时,虚竹念佛的力量也没了,只咬些冰块解渴,却从不伸手去碰放在面前的荤腥。童姥大怒,伸手抓住他胸口,将一碗红烧肘子一块块塞入他口中。她虽强着虚竹吃荤,却知这场比拚终是本身输了,狂怒之下,噼噼啪啪的连打他三四十个耳光,喝骂:“死和尚,你跟姥姥作对,要晓得姥姥短长!”虚竹不嗔不怒,只轻声念佛。

次日中午,冰库中无昼无夜,一团乌黑。童姥体内真气翻涌,知练功之时已到,咬开一头白鹤的咽喉,吮吸其血。她练完功后,又将一头白鹤的喉管咬开。

童姥生性最为要强好胜,数十年来言出法随,座下侍女仆妇当然没人敢顶她一句嘴,而三十六洞、七十二岛这些桀傲不驯的怪杰异士,也个个将她奉作天神普通,本日却给这小和尚驳得哑口无言。她大怒之下,举起右掌,便向虚竹顶门拍了下去。手掌将要碰到他脑门的“百会穴”上,俄然想起:“我将这小和尚一掌击毙,他无知无觉,仍道是他这片正理对而我错了,哼哼,岂有此理!”收回击掌,自行调息运功。

童姥灌罢鹤血,右手抵在他背心的灵台穴上,助他真气运转,随即又点了他“关元”、“天突”两穴,令他没法呕出鹤血,嘻嘻笑道:“小和尚,你佛家戒律,不食荤腥,这戒是破了罢?一戒既破,再破二戒又有何妨?哼,世上有谁跟我作对,我便跟他作对到底。总而言之,我要叫你做不成和尚。”虚竹甚是气苦,说不出话来。

那少女伸手按住了他嘴,低声道:“你别跟我说,我……我内心惊骇。”虚竹抱着她身子的双臂紧了一紧,问道:“你怕甚么?”那少女道:“我怕你一出口,我这场梦便醒了。你是我的梦中情郎,我叫你‘梦郎’,梦郎,梦郎,你说这名字好不好?”她本来按在虚竹嘴上的手掌移了开去,抚摩他眼睛鼻子,仿佛是垂怜,又似以手代目,要晓得他的边幅。那只温软的手掌摸上了他眉毛,摸到了他额头,又摸到了他头顶。

但那少女仍紧紧搂抱着他,腻声道:“别……分袂开我。”虚竹神智腐败,也只一刹时势,随即又将那少女抱在怀中,轻怜密爱,竟无厌足。

过得半晌,她跳上石阶,排闼而出,折了一根树枝支撑,迳往御花圃中奔去。这时她功力已甚了得,虽断了一腿,仍身轻如叶,一众御前保护如何能够知觉?在园中捉了两端白鹤,两端孔雀,回入冰库。虚竹听得她出去,又听到她返来,再听到禽鸟鸣叫,念了几声“我佛慈悲”,既没法可施,只要任之天然。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虚竹欲火渐熄,大呼一声:“啊哟!”要待跳起家来。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童姥已答复到六十几岁时的功力,出入冰库和御花圃时直如无形鬼怪,若不是顾忌李秋水,早就离宫他去了。她每日喝血练功以后,老是点了虚竹的穴道,将禽兽的鲜血生肉塞入他腹中,待过得两个时候,虚竹肚中食品消化净尽,没法呕出,这才解开他穴道。虚竹在冰库中被迫茹毛饮血,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当真忧?不堪,只要诵念佛文中“逢苦不忧,识达故也”的句子,强自慰解,但真相是“逢苦必忧,难以识达”,乃至苦上加苦。

再过两个时候,童姥竟又去将那赤身少女用毛毡裹了来,送入他怀中,自行走上第二层冰窖,让他二人留在第三层冰窖中。

童姥笑道:“经云:有求皆苦,无求即乐。你一心要遵循佛戒,那便是‘求’了,求而不得,心中便苦。须得放心有为,形随运转,佛戒能遵便遵,不能遵便不遵,那才叫做‘无求’,哈哈,哈哈!”

虚竹只闻到一阵香气扑鼻,顿时满嘴都是馋涎。托托托三声,童姥将三只大碗放在他面前,说道:“一碗红烧肉,一碗清蒸肥鸡,一碗糖醋鲤鱼,快来吃罢!”虚竹惊道:“阿弥陀佛,小僧宁死不吃。”三大碗肥鸡鱼肉的香气不住冲到鼻中,他强自忍住,自管念佛。童姥夹起碗中鸡肉,吃得津津有味,连声歌颂,虚竹却只念佛。

虚竹心下恍然,晓得童姥为了恼他宁死不肯食荤,却去掳了一个少女来,诱得他破了淫戒,不由得既懊悔,又耻辱,俄然间纵起家来,脑袋疾往坚冰上撞去,砰的一声大响,颠仆在地。

虚竹念佛道:“世人长迷,到处贪着,名之为求。智者悟真,理与俗反,放心有为,形随运转。三界皆苦,谁得而安?经曰:有求皆苦,无求即乐。”

那人道:“我……我在甚么处所啊?怎地这般冷?”喉音柔滑,是个少女声音,绝非童姥。虚竹更加惊得呆了,颤声问道:“你……你……是谁?”那少女道:“我……我……好冷,你又是谁?”说着便往虚竹身上靠去。

虚竹虽无才辩,经文却念得极熟。这篇《入道四行经》是高僧昙琳所笔录。昙琳是达摩自南天竺来华后所收弟子,经中所记是达摩祖师的微言法语,全数只寥寥数百字,是少林寺众僧所必读。他随口而诵,却将童姥的话都一一驳斥了。

虚竹听到声音,劝道:“前辈,这头鸟儿,你留到明天再用罢,何必多伤一条性命?”童姥笑道:“我是美意,弄给你吃的。”虚竹大惊,道:“不,不!小僧千万不吃。”童姥左手伸出,拿住了他下颏,虚竹没法抗御,嘴巴自但是然的伸开。童姥倒提白鹤,将鹤血灌入他口中。虚竹只觉一股炙热的血液顺喉而下,冒死想闭住喉咙,但穴道为童姥所制,不由自主,心中又气又急,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虚竹心想:“本来你给童姥掳来,也是迷含混糊的,神智不清。”只听那少女又柔声道:“常日我一听到陌生男人的声音也关键臊,如何一到了这处所,我便……我便心神泛动,不由自主?唉,说是梦,又不像梦,说不像梦,又像是梦。昨早晨做了这个奇梦,今儿早晨又做,莫非……莫非,我真的和你是宿世人缘么?好哥哥,你到底是谁?”虚竹失魂落魄的道:“我……我是……”要说“我是一个小和尚”,这句话却说不出口。

童姥喝道:“呸呸,胡说八道!你武功寒微,到处受人欺负,比如现下你给我封住了穴道,我要打你骂你,你都抵挡不得。又如我神功未成,只好躲在这里,让李秋水那贱人在外强凶霸道。你师父给你这幅丹青,还不是叫你求人传授武功,去清算丁春秋这小鬼?这天下上强的欺负人,弱的受人欺负,你想安然欢愉,便得做天下第一强者。”

童姥大吃一惊,没推测这小和尚道子如此刚烈,才从和顺乡中返来,便图他杀,忙伸手将他拉起,一摸之下,幸亏另有鼻息,但头顶已撞破一洞,汩汩流血,忙给他裹好了伤,喂以一枚“九转熊蛇丸”,骂道:“你发疯了?若不是你体内已有北冥真气,这一撞已然送了你小命。”虚竹垂泪道:“小僧罪孽深重,害人害己,再也不能做人了。”童姥道:“嘿嘿,如果每个和尚犯了戒便图他杀,天下另有几个活着的和尚?”

这一日睡梦当中,虚竹俄然闻到一阵甜甜的暗香,这香气既非佛像前烧的檀香,也不是鱼肉的菜香,只感觉满身通泰,说不出的舒畅,迷含混糊当中,又感觉有一样软软的物事靠在本身胸前,他一惊而醒,伸手摸去,动手处柔腻暖和,竟是一个不穿衣服之人的身材。他大吃一惊,道:“前辈,你……你如何了?”

虚竹结结巴巴的没法答复,只道:“我……我是……”俄然间胁下一麻,给人点中了穴道,跟着一块毛毡盖上,那赤裸少女离了他度量。虚竹叫道:“你……你别走,别走!”黑暗中一人嘿嘿嘿的嘲笑三声,恰是童姥的声音。虚竹一惊之下,几乎晕去,满身瘫软,脑海中一片空缺。耳听得童姥抱了那少女,走出冰库。

那少女道:“好哥哥,我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要说是梦,为甚么我清清楚楚晓得你抱着我?我摸获得你的脸,摸获得你的胸膛,摸获得你的手臂。”她一面说,一面悄悄抚摩虚竹的脸颊、胸膛,又道:“要说不是做梦,我如何好端端的睡在床上,俄然间会……会身上没了衣裳,到了这又冷又黑的处所?这里酷寒暗中,却又有一个你,有一个你在等着我、怜我、惜我?”

那少女嘤咛一声,转过身来,伸手勾住了他头颈。虚竹但觉那少女吹气如兰,口脂香阵阵袭来,不由得天旋地转,满身颤栗,颤声道:“你……你……你……”那少女道:“我好冷,但是内心又好热。”虚竹难以自已,双手微一用力,将她抱在怀里。那少女“唔,唔”两声,凑过嘴来,两人吻在一起。

虚竹双手合什,又念佛道:“众生无我,苦乐随缘。纵得名誉等事,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失随缘,心无增减。”

次日童姥仍不强他吃肉饮血。虚竹只饿得肚中咕咕直响,说道:“前辈,你神功即将练成,已不须小僧服侍了。小僧便欲告别。”童姥道:“我不准你走。”虚竹道:“小僧肚饿得紧,那么相烦前辈找些青菜白饭充饥。”童姥道:“那倒能够。”便即点了他穴道,令他没法逃脱,自行出去。过未几时,回入冰库。

虚竹所习的少林派禅功已尽数为无崖子化去,定力全失,他是个未经人事的壮男,当此六合间第一大引诱袭来之时,竟涓滴不加抗御,将那少女愈抱愈紧,半晌间神游物外,竟不知身在那边。那少女更热忱如火,将虚竹当作了爱侣。

童姥哈哈一笑,道:“这位女人本年一十七岁,端丽秀雅,无双无对。”

刚才暗中当中,虚竹看不到那少女的半分面貌,但肌肤相接,柔音入耳,想像起来也必是个非常容色的美女,听童姥说她“端丽秀雅,无双无对”,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童姥浅笑道:“你想她不想?”虚竹不敢扯谎,却又不便直承其事,只得又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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