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吃了一惊,深思:“皇上的图谋实在不小,既要南占大宋,又想西取西夏。”便道:“臣子此番西去,只想瞧瞧西夏公主招亲的热烈,全没想到战阵攻伐之事。陛下明鉴,臣子历险江湖,近战搏击,差有一日之长,但行军布阵,臣子实在一窍不通。”耶律洪基笑道:“贤弟不必过谦。西夏国王这番大张旗鼓的招驸马,却闹了个虎头蛇尾,无疾而终,当真好笑。实在当日贤弟带得十万兵去,将西夏公主娶回南京,倒也甚好。”萧峰微微一笑,心想:“皇上只道有强兵在手,要甚么便有甚么。”

萧峰举起皮袋喝了一大口酒,又一声长叹,说道:“当日我和你姊姊二人受人围攻,若不奋战,便给人乱刀分尸,那是出于无法。当日给我杀了的人中,有很多是我的好朋友,特别有个丐帮的奚长老,过后想来,心中难过得很。”

耶律洪基说道:“做哥哥的此番南来,第二件事为的是替兄弟增爵升官。贤弟听封。”萧峰道:“微臣受恩已深,不敢再望……”耶律洪基朗声道:“南院大王萧峰听封!”萧峰只得翻身下鞍,拜伏在地。

阿紫盈盈下拜,低声道:“阿紫向皇上谢恩。”萧峰也躬身施礼,道:“谢陛下恩情。”他待阿紫如同本身亲妹,她既受辽帝恩封,萧峰自也伸谢。

耶律洪基说道:“南院大王萧峰公忠体国,为朕股肱,兹进爵为宋王,以平南大元帅率领全军,钦此。”本来辽国朝制,北院统兵,南院统民,现辽帝进封萧峰统帅全军,那是大增他的权位了。

回到南京,萧峰请辽帝驻跸南院大王王府。耶律洪基笑道:“我不来打搅你啦,你平静下来,细想这中间的祸福短长。我自回御营下榻。”萧峰恭送耶律洪基回归御营。耶律洪基从上京携来多量宝刀利剑、骏马美女、金银财宝,犒赏于他。萧峰谢恩,领回王府。

萧峰双膝跪倒,连连叩首,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求恳。”耶律洪基微微一惊,问道:“你要甚么?做哥哥的只须力之所及,无有不允。”萧峰道:“请陛下为宋辽两国千万生灵着想,收回南征的圣意。我们契丹人向来游牧为主,纵得南朝地盘,亦归无用。何况兵凶战危,难期必胜,假定小有波折,反损了陛下的威名。”

耶律洪基笑道:“第一件事,是要与贤弟畅聚别来之情。贤弟此番西行,西夏国的情势险易,兵马强弱,想必都已了然于胸。以贤弟之见,西夏是否可取?”

耶律洪基此番兴兴头头的南来,封赏萧峰重爵,命他率领雄兵南征,原是顾念结义兄弟的交谊,给他一个大大恩情,猜想他定然喜出望外,那知他既当头大泼冷水,又不肯就任平南大元帅之职,不由得大为不快,冷冷的道:“在你心目中,南朝比辽国更加要紧?你是宁肯忠于南朝,不肯忠于我大辽?”

萧峰心下流移,不知如何是好,说道:“微臣无功,实不敢受此重恩。”耶律洪基森然道:“如何?你拒不受命么?”萧峰听他口气严峻,知无可推让,只得叩首道:“臣萧峰谢恩。”耶律洪基哈哈大笑,道:“如许才是我的好兄弟呢。”双手扶起,说道:“兄弟,我此次南来,却不是以南京为止,御驾要到汴梁。”

耶律洪基听他说要去官,更加气愤,心中立动杀意,手按刀柄,便要拔刀向他颈中斩落,随即转念:“此人武功短长,我一刀斩他不死,必将为他所害。何况昔日他于我有平乱大功,又和我有结义之情,本日一言分歧,便杀功臣,究于恩德有亏。”长叹一声,手离刀柄,说道:“你我所见分歧,一时也难勉强,你归去好好想想,望你能转意转意,拜命南征。”

耶律洪基道:“不是我要和南朝开仗,而是南蛮要和我较量。南朝太皇太后这老婆子主政之时,统统总算井井有条,我虽故意南征,却也没实足掌控。现下老太婆死了,赵煦这小子乳臭未干,竟然派人整饬北防、练习全军,又要募兵养马、筹办粮秣,嘿嘿,这小子不是为了对于我,却又对于谁?”

耶律洪基道:“兄弟有所不知,南朝地广人稠,物产殷富,如出了个英主,真要和大辽为敌,我们是斗他们不过的。天幸赵煦这小子胡作非为,斥逐忠臣,连苏大胡子也给他贬斥了。现在君臣不协,民气不附,当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此时不举,更待何时?”

萧峰又是一惊,颤声道:“陛下要到汴梁,那……那如何……”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以平南大元帅率领全军,为我先行,我们直驱汴梁。今后兄弟的宋王府,便设在汴梁赵煦小子的皇宫当中。”萧峰道:“陛下是说我们要和南朝开仗?”

萧峰喜道:“陛下爱好朋友,那也不难。臣在中原有两个结义兄弟,一是灵鹫宫的虚竹子,一是大理国段誉,都是肝胆照人的热血男人。陛下如愿召见,臣可请他们来辽国一游。”他自回南京后,每日但与辽国的臣僚将士为伍,言语性子,格格不入,对虚竹、段誉二人好生驰念,甚盼邀他们来辽国集会盘桓。

耶律洪基沉默半晌,说道:“兄弟,我观你神情言语,常有郁郁不敷之意。我富有天下,君临四海,何事不能为你办到?却何故不对做哥哥的说?”

萧峰道:“臣平生杀人多了,实不肯双手再沾血腥,求陛下许臣去官,隐居山林。”

萧峰拜伏于地,说道:“陛下明鉴。萧峰是契丹人,自是忠于大辽。大辽如有危难,萧峰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尽忠报国,万死不辞。”

耶律洪基左手一拍大腿,大声道:“难怪兄弟三十多岁年纪,却不娶妻,本来是难忘旧人。兄弟,你以是铸成这个大错,推求祸首祸首,都是那些汉人南蛮不好,特别是丐帮一干叫化子,更加忘恩负义。你也休得烦恼,我不日发兵,讨伐南蛮,把中原武林、丐帮世人,一古脑儿的都杀了,以泄你雁门关外杀母之仇,聚贤庄中受困之恨。你既喜好南蛮的仙颜女子,我挑一千个、二千个来奉侍你,却又何难?”

她听得脚步声响,当即跃起,扑畴昔搂着萧峰的脖子,瞧着他眼睛,问道:“我来了,你不欢畅么?为甚么一脸不高兴的模样?”萧峰摇了点头,道:“我是为了别的事。阿紫,你来了,我很欢畅。在这天下上,当今我就只顾虑你一人,怕你遭到甚么危难。你回到了我身边,眼睛又治好了,我就甚么也没牵挂了。”

耶律洪基道:“赵煦这小子已萌觊觎我大辽国土之意。常言道得好:先动手为强,后动手遭殃。我们如不先发制人,说不定便有亡国灭种的大祸。你说甚么尽忠报国,万死不辞,但是我要你为国统兵,你却不受命?”

萧峰甚少亲理政务,文物册本,向来不喜,是以王府中也没甚么书房,平时便在大厅中和诸将坐地,传酒而饮,割肉而食,不失当年与群丐纵饮的豪习。契丹诸将在大漠毡帐中本来也是这般,见大王随和豪放,遇下亲厚,尽皆欢乐。

耶律洪基以鞭梢指着南边,说道:“兄弟,三十余年之前,父皇曾携我来此,向南指导大宋的斑斓江山。”萧峰道:“是。”耶律洪基道:“你自幼善于南蛮之地,多识南边的山川人物,到底在南边住,是不是比我们北国苦寒之地温馨很多?”萧峰道:“处所到处都是普通。说到‘温馨’二字,只要过得舒齐安闲,心中便欢愉了。北人不惯在南边住,南人也不惯在北方住。老天爷既作了这般安排,倘若强要更调,不免自寻烦恼。”耶律洪基道:“你以北人而去住在南边,比及住惯了,却又移来北地,岂不心下烦恼?”萧峰道:“臣是浪荡江湖之人,四海为家,不比平常的农夫牧人。臣得蒙陛下赐以居住之所,高官厚禄,深戴德德,更有甚么烦恼?”

耶律洪基喜道:“既是兄弟的结义兄弟,那也是我的兄弟了。你可遣急足分送手札,聘请他们到辽国来,朕自可各封他们二人大大的官职。”萧峰浅笑道:“请他们来玩玩倒是无妨,这两位兄弟,仕进是做不来的。”

现在萧峰从御营返来,天时已晚,踏进大厅,见牛油大烛火光摇摆下,皋比上伏着个紫衫少女,恰是阿紫。

耶律洪基却道本身所料不错,心道:“我让他风风景光的结婚,然后命他征宋,他自是更效死力。”萧峰心中却在策画:“皇上此番南来,有甚企图?他为甚么将阿紫的公主封号称为‘平南’?平南,平南,莫非他想向南朝用兵吗?”

阿紫道:“啊。我晓得啦,当年你是为了阿朱,这才杀人。那么现下我请你为我去杀那些南朝蛮子,好不好呢?”萧峰瞪了她一眼,怫然道:“性命大事,在你口中说来,却如是宰牛杀羊普通。你爹爹虽是大理国人,妈妈倒是南朝宋人。”

萧峰虽拜伏于地,但身侧之人便扬一扬眉毛、举一举指头,他也能立时警悟,何况耶律洪基手按刀柄、起意杀人?他知若再和耶律洪基多说下去,越说越僵,不免翻脸,当即说道:“遵旨!”站起家来,牵过耶律洪基的坐骑。

萧峰道:“南朝练习兵士,那也不必去理他。这几年来宋辽互不交兵,两都城很承平。赵煦若来侵犯,我们自是打他个落花流水,杀他个匹马难归。他若害怕陛下声望,不敢轻举妄动,我们也不必去跟这小子普通见地。”

耶律洪基纵顿时了一座小丘,立马丘顶,傲视高傲。萧峰跟了上去,跟着他目光望去,但见一起长阪南下,峰峦起伏,阵势渐低,大地无有尽处。

萧峰举目向南望去,面前仿佛呈现一片幻景:成千成万辽兵向南冲去,房舍起火,烈焰冲天,无数男女老幼在马蹄下展转嗟叹,羽箭蔽空,宋兵辽兵相互斫杀,纷繁堕于马下,鲜血与河水普通奔腾,骸骨遍野……

阿紫道:“姊夫,你又来古怪啦。我听人说,你在聚贤庄上曾杀了无数中原武林豪杰,也不见你叹一口气。中原武林那些蛮子欺负得你这等短长,本日好轻易皇上让你吐气扬眉,叫你带领雄师,将这些家伙尽数杀了,你如何反不喜好啦?”

耶律洪基回过甚来,向他脸上凝睇。萧峰不便和他四目相视,浅笑着将目光移了开去。耶律洪基缓缓说道:“兄弟,你我虽有君臣之份,倒是结义兄弟,多日不见,却如何生分了?”萧峰道:“当年微臣不知陛下是我大辽国天子,乃最多有冒渎,妄自攀附,既知以后,岂敢仍以结义兄弟自居?”耶律洪基叹道:“做天子的人,反不能交友几个推心置腹、义气深重的男人。兄弟,我若随你行走江湖。无拘无束,只怕反更欢愉。”

萧峰脸上暴露一丝苦笑,心道:“我既误杀阿朱,此生终不另娶。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各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岂是一千个、一万个汉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皇上看惯了后宫千百名宫娥妃子,那晓得‘情’之一字?”说道:“多谢陛下厚恩,只是臣与中原武人之间的仇怨,已一笔取消。微臣手底已杀了很多中原武人,怨怨相报,实是无穷无尽。战衅一启,兵连祸结,更加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说道:“宋人文弱,只会大言炎炎,战阵之上,不堪一击。兄弟豪杰无敌,统兵南征,南蛮降顺,指日可待,那有甚么兵连祸结?兄弟,哥哥此次南来,你可知为的是甚么事?”萧峰道:“正要陛下见知。”

萧峰道:“交战乃国度大事,务请三思。倘若陛下一意南征,还是请陛下另委贤达的为是。以臣统兵,只怕误了陛下大事。”

萧峰摇了点头,说道:“皇上封我为宋王、平南大元帅,要我统兵去攻打南朝。你想,这交战一起,要杀多少官兵百姓?我不肯拜命,皇上为此着恼。”

阿紫笑道:“姊夫,我不但眼睛好了,天子还封了我做公主,你很高兴么?”萧峰道:“封不封公主,小阿紫还是小阿紫。皇上刚才又升我的官,唉!”说着一声长叹,提过一只牛皮袋子,拔去塞子,喝了两大口酒。大厅四周放满了盛酒的皮袋,萧峰兴到即喝,也不须人服侍。阿紫笑道:“恭喜姊夫,你又升了官啦!”

耶律洪基一言不发,跃上马背,奔驰而去。先前君臣并骑南行,北归时却一先一后,相距数十丈。萧峰知耶律洪基对己已生疑忌,若跟从太近,既令他防备不安,而他提及南征之事,又不能不答,干脆远远堕后。

耶律洪基握住萧峰的右手,说道:“兄弟,咱二人多日不见,畴昔说一会儿话。”

耶律洪基大声道:“我契丹列祖列宗要将南朝收列版图,好几次都功败垂成。本日天命攸归,大功要成于我手。好兄弟,他日我和你君臣名看重史,那是多么的美事?”

耶律洪基听萧峰的言语,自始至终不肯南征,心想自来契丹的王公朱紫、将帅大臣,一听到“南征”二字,无不鼓励主动,何故萧峰却一再劝止?斜睨萧峰,只见他双眉紧蹙,如有重忧,深思:“我封他为宋王、平南大元帅,那是我大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今后王居汴梁,等因而大宋天子,那是平白奉上来的一场大富大贵,他为甚么反而不喜?是了,他虽是辽人,但自幼为南蛮扶养长大,可说一大半是南蛮子。大宋于他乃父母之邦,听我说要出兵去伐南蛮,他便极力劝止。以此看来,即使我勉强他统兵南征,只怕他也不肯极力。”便道:“我南征之意已决,兄弟不必多言。”

萧峰心下打动,说道:“不瞒陛下说,此事是我平生恨事,铸成大错,再难挽回。”当下将如何错杀阿朱之事大略说了。

二人并骑南驰,骏足坦途,半晌间已驰出十余里外。平野上田畴荒凉,麦田中都长满了波折杂草。萧峰深思:“宋人怕我们出来打草谷,乃至数十万亩良田都荒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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