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烟客暗叫:“好一招‘虎爪手’!”这一招去势极快,那丑男人沉肩相避,还是慢了少些,已给大悲白叟五指抓住了肩头。只听得嗤的一声,那丑男人右肩肩头的衣服给扯了一大块,肩头鲜血淋漓,竟遭抓下了一大片肉来。那三人大怒,抓紧招数。

小丐道:“你莫非不是老贼?这两把剑人家明显不肯给你,你却去抢了来,你不是小孩子,天然是老贼了。”

两人在树外瞧去,只见林中四人纵跃起伏,恶斗方酣,乃三人夹攻一人。受围攻的是个红面老者,白发拂胸,空着双手,一柄单刀落在远处地下,刀身盘曲,显是给人击落了的。谢烟客认得他是白鲸岛的大悲白叟,当年曾在本技艺底下输过一招,武功实在了得。夹攻的三人一个是身材甚高的瘦子,一个是黄面道人,另一个边幅极怪,两条大伤疤在脸上交叉而过,划成个十字。那瘦子使长剑,道人使链子锤,丑脸男人则使鬼头刀。这三人谢烟客却不认得,武功均非平常,那瘦子尤其了得,剑法超脱无定,轻灵沉猛。

谢烟客不去理他,吃了几枚枣子,清甜多汁,的是上品,心想:“他没来求我,反而变成了我去求他。”说道:“你想不想晓得我是谁?你只须求我一声,说:‘请你跟我说,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神仙菩萨?’我便跟你说。”

小丐道:“狗杂种为甚么不好?我的阿黄就是只狗。它陪着我,我就欢愉,仿佛你陪着我一样。不过我跟阿黄说话,它只会汪汪的叫,你却也会说话。”说着便伸手在谢烟客背上抚摩几下,落手重柔,神态驯良,便像是抚摩狗儿的背毛普通。

小丐摇了点头,自言自语:“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不知是甚么。”俄然奔到枣树底下,双手抱住树干,两脚撑了几下,便爬上了树。

但见四人越斗越狠。那丑男人狂吼一声,挥刀横扫畴昔。大悲白叟侧身避开,向那道人打出一拳。唰的一声响,丑汉的鬼头刀已深深砍入树干当中,运力急拔,一时竟拔不出来。大悲白叟右肘疾沉,向他腰间撞了下去。

那小丐侧头想了一会,道:“我向来不向人家讨东西,不管人家肯不肯给,就拿来吃了,那么我是小贼。是了,你是老贼。”

只听小丐又问:“你刚才说我不是小叫化,是小贼。到底我是小叫化呢,还是小贼?”谢烟客微微一笑,道:“你向人家讨吃的,讨银子,人家肯给才给你,你便是小叫化。倘若你不睬人家肯不肯给,偷偷的伸手拿了,那便是小贼了。”

谢烟客见他虽不会武功,爬树的技艺却极矫捷,只见他拣着最大的枣子,不住采着往怀中塞去,半晌间胸口便高高鼓起。他溜下树来,双手捧了一把,递给谢烟客,道:“吃枣子罢!你不是人,不是鬼,又不是神仙,莫非是菩萨?我看却也不像。”

小丐一摸之下,觉他额头凉印印地,急道:“啊哟,老伯伯,你快死了!”谢烟客怒道:“胡说八道,我如何快死了?”小丐道:“我妈妈有一次抱病,也是这么又发热又发冷,她不住叫:‘我要死了,快死了,没知己的,我还是死了的好!’厥后公然几乎死了,在床上睡了两个多月才好。”谢烟客浅笑道:“我不会死的。”那小丐微微点头,仿佛不信。

谢烟客将一股内劲运到了背上,那小丐满身一震,犹似摸到了一块烧红的赤炭,仓猝放开手,胸腹间说不出的难受,几欲呕吐。谢烟客似笑非笑的瞧着他,心道:“谁叫你对我无礼,这一下可够你受的了!”

谢烟客给他闹得啼笑皆非,不忍拂他一番美意,便把树叶帽儿戴在头上。炎阳之下,戴上了这顶帽子,倒也风凉温馨。他向来只要人怕他恨他,从未有人如此对他这般美意体贴,不由得心中感到一阵暖和。

小丐点头道:“我不求人家的。”谢烟客心中一凛,忙问:“为甚么不求人?”小丐道:“我妈妈常跟我说:‘狗杂种,你这平生一世,可别去求人家甚么。人家心中想给你,你不消求,人家天然会给你;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要求也没用,反惹得人家讨厌,给人家内心瞧不起。’我妈妈偶然吃香的甜的东西,倘若我问她要,她不但不给,反狠狠打我一顿,骂我:‘狗杂种,你求我干甚么?干么不求你阿谁娇滴滴的小贱人去?’是以我是决不求人家的。”

谢烟客奇问:“你叫我甚么大好人?”小丐道:“你是大大的好人,我便叫你大好人。”谢烟客脸一沉,道:“谁说我是好人来着?”小丐道:“不是好人,便是好人,那么我叫你大好人。”谢烟客道:“我也不是大好人。”小丐道:“这倒奇了,又不是好人,又不是好人,啊,是了,你不是人!”谢烟客大怒,喝道:“你说甚么?”小丐道:“你本领很大,是不是神仙?”谢烟客道:“不是!”语气已不似先前严峻,跟着道:“胡说八道!”

谢烟客心道:“本来你在荒山上住了一辈子,你母亲又不来睬你,难怪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便道:“那也算说话罢。那你又安晓得银子能买馒头吃?”小丐道:“我见人家买过的。你没银子,我有银子,你想要,是不是?我给你好了。”从怀中取出那几块碎银子来递给他。谢烟客点头道:“我不要。”心想:“这小子浑浑沌沌,倒不是个吝啬家伙。”说了这一阵子话,渐感放心,信赖他不是别人安排了来对于本身的骗局,又见他性子慷慨,戒心既去,倒对他有了点好感。

谢烟客问道:“‘娇滴滴的小贱人’是谁?”小丐道:“我不晓得啊。”

谢烟客见他目光中毫无狡谲之色,心想:“这小子不是绕弯子骂我罢?”又问:“那你不会去和邻居说话?”小丐道:“甚么叫邻居?”谢烟客好生腻烦,说道:“住在你家中间的人,就是邻居了。”小丐道:“住在我家中间的?嗯,共有十一株大松树,树上有很多松鼠,草里有山鸡、野兔,那些是邻居么?它们只会吱吱的叫,却都不会说话。”谢烟客道:“你长到这么大,莫非除了你妈妈以外,没跟人说过话?”

那小丐道:“老伯伯,你好了吗?”谢烟客道:“好啦!”心想:“这会儿你银子花光了,再要用饭,非得求我不成。我们找个大市镇,把金叶子兑了再说。”

那小丐手抚胸口,说道:“老伯伯,你在发热,快到那边树底下歇息一会,我去找些水给你喝。你甚么处所不舒畅?你烧得好短长,只怕这场病不轻。”说话时满脸体贴之情,伸手去扶他手臂,要他到树下歇息。

这一来,谢烟客即使乖戾,见他对本身一片朴拙,便也不再运内力伤他,说道:“我好端端的,生甚么病?你瞧,我不是退烧了么?”说着拿过他小手来,在本身额头摸了摸。

谢烟客向他脸上瞧了几眼,见他虽满脸污泥,一双眼睛却晶亮乌黑,全无笨拙之态,道:“你又不是三岁娃娃,活到十几岁啦,怎地甚么事也不懂?”

倘若小丐说道:“请你给我取个姓名罢。”那就算求他了,随便给他取个姓名,便完心愿。不料小丐道:“你爱给我取名,那也好。不过就怕妈妈不喜好。她叫惯我狗杂种,我换了名字,她就不欢畅了。狗杂种为甚么刺耳?”谢烟客皱了皱眉头,心想:“‘狗杂种’三字为甚么刺耳,一时倒也不易向他讲解得明白。”

不久来到一处小市镇上,那小丐道:“你没钱,这病说不定是饿坏了的,我们上饭店子去吃个饱饱的。”拉着谢烟客之手,走进一家饭店。那小丐平生当中从没进过饭店,也不知如何叫菜,把怀里的碎银和铜钱都取出来放在桌上,对店小二道:“我和老伯伯要用饭吃肉吃鱼,把钱都拿去好了。”银子足足三两不足,便整治一桌上好筵席也够了。

谢烟客又奇特,又绝望,心想:“这小家伙倘若真的甚么也不向我祈求,当年这心愿如何完法?他母亲只怕是个颠婆,如何儿子向她讨食品吃便要挨打?她骂甚么‘娇滴滴的小贱人’,多数是她丈夫喜新弃旧,丢弃了她,因而她满心恶气都发在儿子头上。乡间愚妇,原多如此。”又问:“你是个小叫化,不向人家乞食讨钱么?”

谢烟客听到他最后这句话时,心头一阵剧震,深思:“莫非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又重现江湖了?”

那小丐既不要吵嘴双剑,谢烟客取出一块青布承担将双剑包了,负在背上,深思:“引他向我求甚么好?”正沉吟间,忽见道旁三株枣树,结满了红红的大枣子,指着枣子说道:“这里的枣子很好。”目睹三株枣树都高,只须那小丐求本身采枣,便算是求恳过了,不料那小丐道:“大好人,你想吃枣子,是不是?”

小丐道:“我一向在山上家里,走不下来,只跟妈妈说话,再没第二小我了。前几天妈妈不见了,我找妈妈时从山上掉了下来,厥后阿黄又不见了,我问人家,我妈妈那边去了,阿黄那边去了,人家说不晓得。那算不算说话?”

两人向着东南边走了一阵,小丐望望天上骄阳,俄然走到路旁去采了七八张大树叶。谢烟客只道他小孩喜玩,也不加理睬,那知他将这些树叶编织成了一顶帽子,交给谢烟客,说道:“太阳晒得短长,你有病,把帽儿戴上罢。”

只听那道人沙哑着嗓子道:“白鲸岛主,我们长乐帮跟你原无仇怨。我们司徒帮主敬慕你是号人物,美意以礼相聘,邀你入帮,你何必口出恶言,唾骂我们帮主?你只须承诺加盟本帮,我们当即便是好兄弟、好朋友,前事一概不究。又何必苦苦支撑,白白送了性命?我们联袂并肩,对于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共渡灾害,岂不是好?”

大悲白叟在这三名妙手围攻陷苦苦支撑,已知无幸,他苦斗当中,眼观八方,模糊见到树后藏得有人,猜想又是仇敌。面前三人已没法打发,何况对方更来援兵。面前三个敌手当中,以那丑脸的男人武功最弱,唯有先行撤除一人,才有脱身之机,是以这一下肘锤使足了九成力道。

那道人的链子锤常常绕过大树,去击打大悲白叟的侧面。丑男人则体力甚强,鬼头刀使将开来,风声呼呼。谢烟客悄悄心惊:“我好久没涉足江湖,中原武林中几时出了这几小我物?怎地这三人的招数门派我竟一个也认不出来。若非这三把妙手,大悲白叟也不至败得如此狼狈。”

谢烟客心想:“这小子虽不懂事,却天生豪放,看来人也不蠢,若加好好调剂,倒可成为武林中一把妙手。”转念又想:“唉,世人忘恩负义的多,我那牲口门徒资质之佳,世上难逢,但是他害得我还不敷?如何又生收徒之念?”一想到他那孽徒,顿时肝火上冲,将两斤白酒喝干,吃了些菜肴,说道:“走罢!”

谢烟客不怒反笑,说道:“‘小贼’两个字是骂人的话,‘老贼’也是骂人的话,你不能随便骂我。”小丐道:“那你如何骂我?”谢烟客笑道:“好,我也不骂你。你不是小叫化,也不是小贼,我叫你小娃娃,你就叫我老伯伯。”小丐点头道:“我不叫小娃娃,我叫狗杂种。”谢烟客道:“狗杂种的名字不好听,你妈妈能够叫你,别人可不能叫你。你妈妈也真奇特,如何叫本身的儿子做狗杂种?”

当下两人离了市镇,又向东行。谢烟客问道:“小娃娃,你妈妈姓甚么?她跟你说过没有?”小丐道:“妈妈就是妈妈了,妈妈也有姓的么?”谢烟客道:“当然啦,大家都是有姓的。”小丐道:“那么我姓甚么?”谢烟客道:“我就是不晓得。狗杂种太刺耳,要不要我给你取个姓名?”

谢烟客悄悄称异:“长乐帮是甚么帮会?帮中既有这等妙手在内,我如何从没闻声过它的名头?多数是新近才创建的。司徒帮主又是甚么人了?莫非便是‘快马’司徒横?武林中姓司徒的妙手,除司徒横以外可没第二人了。”

店小二大喜,忙叮咛厨房烹煮鸡肉鱼鸭,不久菜肴连续端上。谢烟客叫再打两斤白酒。那小丐喝了一口酒,吐了出来,道:“辣得很,不好吃。”自管吃肉用饭。

谢烟客见大悲白叟已然受伤,身上点点鲜血不住的溅将出来,双掌翻飞,仍非常英勇。他绕着一株大树东闪西避,藉着大树以抵挡三人的兵刃,左手擒拿,右手或拳或掌,运劲推带,牵引三人的兵刃自行碰撞。谢烟客不由起了幸灾乐祸之意:“大悲老儿枉自常日称雄逞强,本日虎落平阳被犬欺,我瞧你难逃此劫。”

小丐道:“我妈妈不爱跟我说话,她说见到了我就讨厌,常常十天八天不睬我,我只好跟阿黄去说话了。阿黄只会听,不会说,它又不会跟我说甚么是小贼、甚么是装傻。”

小丐点头道:“我向来不讨,人家给我,我就拿了。偶然候人家不给,他一个回身没留意,我也拿了,从速溜走。”谢烟客淡淡一笑,道:“那你不是小叫化,你是小贼!”小丐问道:“甚么叫小贼?”谢烟客道:“你真的不懂呢,还是装傻?”小丐道:“我当然真的不懂,才问你啦。甚么叫装傻?”

谢烟客吃一惊,怒道:“甚么?你叫我甚么?”

便在此时,只听得右首前面树林当中传来叮叮几下兵刃订交之声。谢烟客心下一凛:“有人在那边比武?这几人脱手甚快,武功实在不低。”低声向小丐道:“我们到那边去瞧瞧,你可千万不能出声。”伸手在小丐后膊一托,展开轻功,奔向兵刃声来处,几个起落,已到了一株大树以后。那小丐身子犹似腾云驾雾普通,只觉好玩非常,想要笑出声来,想起谢烟客的叮嘱,忙伸手按住了嘴巴。

只听大悲白叟怒道:“我堂堂好男儿,岂肯与你们这些无耻之徒为伍?我宁肯手接‘赏善罚恶令’,去死在侠客岛上,要我加盟为非作歹的暴徒邪帮,却千万不能。”左手快速伸出,抓向那丑男人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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