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拿起匙羹，在碗中舀了一匙燕窝，往他嘴中喂去。
展飞身形一晃，俄然抢到侍剑身畔，右肘在她腰间一撞，右指又在她肩头加上了一指。侍剑顿时给他封住了穴道，斜倚在一张椅上，转动不得。展飞练的是娘家工夫，点人穴道只能制人手足，却不能令人说不得话，当下取出一块帕子，塞入她口中。侍剑心下错愕，知他意欲倒霉帮主，却没法唤人来救。
侍剑听他说到“泥人儿”，心念一动，七天前为他换衣之时，从他怀中跌了一只木盒出来，猎奇心起，曾翻开来瞧瞧，见是一十八个赤身的男形泥人。她一见之下，脸就红了，素知这位少主风骚成性，极不端庄，这些不穿衣衫的泥人儿决计不是甚么好东西，当即合上盒盖，藏入抽屉，这时心想：“我把这些泥人儿给他瞧瞧，说不定能助他记起走火入魔之前的事情。”拉开抽屉，取了那盒子出来，道：“是这些泥人儿么？”
那少年心下惶恐，问道：“你……你去那边？你不睬我了么？”语气中很有哀恳之意。那少女沉着脸道：“你病得死去活来，刚知了点人事，嘴里便又不干不净起来啦。我又能到那边去了？你是主子，我们低三下四之人，怎说得上睬不睬的？”说着迳自出门去了。
那少女一言不发，接连喂了他三匙，身子却站在床前离得远远地，伸长了手臂喂他，唯恐他俄然有非礼行动。
那少年就着烛火看去，见是乌黑一碗粥不像粥的东西，上面飘着些干玫瑰花瓣，披发着微微暗香，问道：“如许好东西，是给我吃的么？”那少女笑道：“是啊，还客气么？”那少年心想：“如许的好东西，却不晓得要多少钱，我没银子，还是先说明白的好。”便道：“我身边一个钱也没有，可……可没银子给你。”那少女一怔，跟着忍不住噗哧一笑，说道：“生了这场大病，脾气儿可一点也没改，刚会开口说话，便又这么贫嘴贫舌的。既然饿了，便快吃罢。”说着将托盘又移近了一些。
这寒热交攻之苦他已经历多次，晓得每次发作都势不成当，疼痛到了极处，便会神智不觉。过去几次都在迷含混糊当中发作，此次倒是复苏当中俄然来袭，更加惊心动魄。只觉一股热气、一股寒气分从摆布高低，渐渐汇到心肺之间。
那少年忙道：“我吃，我吃！”伸手便去拿盘中匙羹，右手只这么一抬，顿时满身刺痛，哼了两声，咬紧牙齿，渐渐提手，却不住颤抖。
那少女寒着脸问道：“少爷，你是真痛还是假痛？”那少年奇道：“天然是真痛，为甚么要装假？”那少女道：“好，瞧在你这场大病生得半死不活的份上，我便例外再喂你一次。你如又毛手毛脚、不三不四，我可再也不睬你了。”那少年问道：“甚么叫毛手毛脚，不三不四？”
那少年又问：“老伯伯呢？他教我照泥人儿身上的线路练功，如何会练到满身发滚又发冷，我想问问他。”
那少年暗想：“这一回我定要死了！”畴昔寒热两气不是汇于小腹，便是聚于脊梁，此次竟向心肺关键间堆积，却如何抵受得住？他知情势不妙，强行挣扎，坐起家来，想要盘膝坐好，一双腿却不管如何弯不拢来，极度难当之际，俄然心想：“老伯伯当年练这工夫，莫非也吃过这般苦头？将两只麻雀儿放在掌心中令它们飞不走，也并不当真好玩。早知如此辛苦，这工夫我就不练啦。”
那少年初时还道先前从窗中跃出的少女又再返来，心喜之下，定睛看时，却见这少女身穿鹅黄短袄，服色固分歧，容颜亦大异，她面庞略作圆形，眼睛睁得大大地，虽不若绿衫少女那般明艳绝伦，但神采间多了一份和顺，却也娇媚可喜。那少年平生直至这天，才初次与他年纪相若的两个女郎面劈面说话，自辩白不出其间的详确不同。只听她又惊又喜的道：“少爷，你醒转来啦？”
忽听得窗外有个男人声音低声道：“启禀帮主，部属豹捷堂展飞，有奥妙大事禀报。”
展飞见那少年并无动静，低声道：“帮主，传闻你白叟家练功走火，身子不适，现下可大好了？”那少年身子颤抖了几下，说不出话。展飞脸现忧色，又道：“帮主，你眼下未曾复原，不能转动，是不是？”
擦完了面，那少年见乌黑的面巾上倒也不如何脏，他可不知本身昏倒之际，侍剑每天都给他擦几次脸，不开口的连宣称谢。
那少年道：“是，是！”忙伸手去接，双手一动，顿时满身刺痛，他咬紧牙关，伸手接了过来，欲待擦面，却双手发颤，那面巾离脸尺许，说甚么也凑不畴昔。
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随即现出喜色，将瓷碗往桌上重重一放，转过身去，把铺在房角里的席子、薄被、和枕头拿了起来，向房门走去。
那少年大喜，问道：“我吃了不消给钱？”
那少年喜道：“是啊，泥人儿在这里。老伯伯呢？老伯伯到那边去了？”侍剑道：“那一个老伯伯？”那少年道：“老伯伯便是老伯伯了。他名叫摩天居士。”
那少女神采略和，道：“少爷，你身子还没复原，别说这些了。吃些燕窝好不好？”
那少年见她一身鹅黄短袄和裤子，头上梳着双鬟，新睡初起，头发颇见疏松，脚上未穿袜子，乌黑赤足踏在一对绣花拖鞋当中，那是平生从所未见的斑斓景象，母亲脚上始终穿戴袜子，却又不准本身进她的房，便赞道：“你……你的脚真都雅！”
那少年道：“你向来没跟我说过，我不晓得你叫甚么？”又笑了笑道：“我不叫少爷，叫做狗杂种，我娘是这么叫的。老伯伯说这是骂人的话，不好听。你叫甚么？”
那少年点头道：“你说的话我不明白。侍剑姊姊，你为甚么哭了？为甚么不欢畅了？是我获咎了你么？我妈妈不欢畅时便打我骂我，你也打我骂我好了。”
那少女格格一笑，道：“只怕你还在做梦也说不定。”她一笑以后，当即收敛笑容，一副凛然不成侵犯的模样，问道：“少爷，你有甚么叮咛？”
那少年奇道：“你叫我甚么？甚么少……少爷？”那少女端倪间模糊含有喜色，道：“我早跟你说过，我们是低三下四之人，不叫你少爷，又叫甚么？”那少年喃喃自语：“一个叫我帮……甚么‘帮主’，一个却又叫我‘少爷’，我到底是谁？如何在这里了？”
那少女将信将疑，嘲笑道：“装得真像。”接过面巾，说道：“要我给你擦面，那也能够。但是你若伸手混闹，只要碰到我一根头发，我便永久不走进房里来了。”那少年道：“我不敢，女人，你不消给我擦面。这块布雪乌黑的，我的脸脏得很，别弄脏了这布。”
那少女见他仍然谈笑，有些腻烦了，沉着脸道：“不消给钱，你到底吃不吃？”
那少女听他语音降落，咬字吐声也与之前很有分歧，所说的话更不伦不类，不由起疑：“莫非他这场大病当真伤了脑筋。听贝先生他们议论，说他练功时走火入魔，毁伤了五脏六腑，性命能不能保也难说得很。不然说话如何总这般颠三倒四的？”便问：“少爷，你记得我的名字么？”
那少年半点声气也发不出来，过了半晌，见窗子缓缓开了，人影一闪，跃进一个身披斑衣的男人。此人抢近前来，见那少年坐在床上，不由得一惊，面远景象大出他料想以外，急退了两步。
但想到刚才阿谁绿衫少女软语内疚的可喜模样，连秀眉绿鬓也记得清清楚楚，她跃了出去的窗子兀自半开半掩，却不像做梦。他伸起右手，想摸一摸本身的头，但手只这么悄悄一抬，周身又如万针齐刺般剧痛，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到了房外，米横野低声问道：“如何？”贝海石沉吟半晌，说道：“帮主眼下心智未曾明白，但总胜于昏倒不醒。愚兄经心极力为帮主医治，假以光阴，必可复原。”顿了一顿，又道：“只那件事说来便来，神出鬼没，帮主却不知何时方能痊可。”过了一会，说道：“只消有帮主在这里，天塌下来，也会有人承担。”轻拍米横野肩头，浅笑道：“米贤弟，不消担心，统统我理睬得，自当妥为安排。”
那少年顿时傻了，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等好人，张口将这匙燕窝吃了，当真又甜又香，吃在嘴里说不出的受用。
忽听得房角落里有人打了个呵欠，说道：“少爷，你醒了……”也是个女子声音，似是刚从梦中觉醒，俄然之间，她“啊”的一声惊呼，说道：“你……你醒了？”一个黄衫少女从房角里跃出，抢到他床前。
那少年道：“我醒转来了，我……我现下不是做梦了么？”
那少年见她发怒而去，不知如何获咎了她，心想：“一个女人跳窗走了，一个女人从门中走了，她们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懂。唉，真不晓得是如何回事。”他守着不求人的主旨，也就不求她别去。正自怔怔入迷，听得脚步声细碎，那少女又走进房来，脸上犹带喜色，手中捧着脸盆。那少年心中欢乐，见她将脸盆放在桌上，从脸盆中提出一块热腾腾的面巾来，绞得干了，递到那少年面前，冷冰冰的道：“擦面罢！”
侍剑低声问道：“少爷，你忘了我的名字，其他的事情可还记得么？比如说，你是甚么帮的帮主？”那少年摇了点头道：“我不是甚么帮主，老伯伯教我练工夫，俄然之间，我半边身子热得发滚，半边身子却又冷得不得了，我……我……难过得抵受不住，便晕了畴昔。侍剑姊姊，我如何到了这里？是你带我来的么？”侍剑心中又是一酸，深思：“这么说来，他……他当真甚么都记不得了。”
侍剑于武林中的成名流物极少知闻，向来没闻声过摩天居士谢烟客的名头，说道：“你醒转了就好，畴前的事一时记不起，也没甚么。天还没亮，你好好再睡一会。唉，实在畴前的事甚么都记不起，说不定还更好些呢？”说着给他拢了拢被子，拿起托盘，便要出房。
那少年吃得砸嘴舐唇，连称：“好吃得很，好味道！唉，真多谢你了。”那少女嘲笑道：“你别想使狡计骗我被骗！燕窝便是燕窝罢啦，你几千碗也吃过了，几时又曾赞过一声‘好吃’？”那少年心下茫然，深思：“这类东西，我几时吃过了？”问道：“这……这便是燕窝么？”那少女哼的一声，道：“你也真会装傻。”说这句话时，同时退后了一步，脸上尽是防备之意。
他说话虽轻，但侍剑在隔房已听到房中异声，走了出去，见展飞脸上暴露狰狞凶暴的神采，惊道：“你干甚么？不经传呼，私行来到帮主房中，想犯上反叛么？”
那少年道：“燕窝？”不知燕窝是甚么，但觉肚饿，不管吃甚么都好，便点点头。
那少年见二人退出房去，这才迷含混糊的打量房中景象，只见本身睡在一张极大的床上，床前一张朱漆书桌，桌旁两张椅子，上铺锦垫。房中到处陈列得花团锦簇，绣被罗帐，暗香袅袅，但觉置身于一个香喷喷、软绵绵的神仙洞府，目炫狼籍，瞧出来没一件东西是识得的。他叹了一口长气，心想：“多数我是在做梦。”
展飞对帮主仍极顾忌，提掌作势，低声道：“我这铁沙掌工夫，一掌打死你这小丫头，想也不难！”呼的一掌，向侍剑天灵盖击去，心想：“这小子倘若武功未失，定会脱手相救。”掌声虽响，却不含劲力，手掌离侍剑头顶不到半尺，见帮主仍坐着不动，心中一喜，当即收掌，转头向那少年奸笑道：“小淫贼，你平生作歹多端，本日却死在我手里。”向床前走近两步，低声道：“你现在有力抗御，我动手杀你，非豪杰豪杰行迳。但是老子跟你仇深似海，已说不上讲甚么江湖端方。你若懂江湖义气，也不会来抢我老婆了！”
这时那少年体内寒热内息正在心肺之间交互荡漾，心跳狠恶，只觉随时都能心停而死，但极度疼痛之际，神智却异乎平常的腐败，听得这斑衣男人自报姓名为“豹捷堂展飞”，目睹他越窗出去，不知他要干甚么，只得睁大了眼凝睇着他。
那少年问道：“侍剑姊姊，为甚么我记不起畴前的事还更好些？”
侍剑道：“你畴前所做的事……”说了这半句话，俄然开口，转头急步出房而去。
那少女走去邻房，不久便捧了一只托盘出去，盘中放着一只青花瓷碗，热气腾腾地喷发甜香。那少年一闻到，不由得馋涎欲滴，肚中顿时咕咕咕的响了起来。那少女微微一笑，说道：“七八天中只净喝参汤吊命，可真饿得狠啦。”将托盘端到他面前。
侍剑更加心伤，渐渐拿起那块面巾，给他擦面，低声道：“我是你的丫环，怎能打你骂你？少爷，但盼老天爷保佑你的病快快好了。如果你当真甚么都忘了，那可如何办啦？”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觉各种事情全都没法索解，耳听得屋外笃笃笃的敲着竹梆，跟着铛铛当锣声三响，他也不知这是敲更，只想：“黑濛濛半夜里，竟另有人打竹梆、打锣玩儿。”俄然之间，右手食指的“商阳穴”上一热，一股热气沿动手指、手腕、手臂直走上来。那少年一惊，暗叫：“不好了！”跟着左足足心的“涌泉穴”中酷寒如冰。
那少女越听越皱紧眉头，心道：“瞧他说话模样，全没轻浮打趣之意，看来他当真胡涂啦。”不由得心下难过，问道：“少爷，你真的不认得我了？不认得我侍剑了？”那少年道：“你叫侍剑么？好，今后我叫你侍剑……不，侍剑姊姊。我妈说，女人年纪比我大很多的，叫她婆婆、阿姨，跟我差未几的，叫她姊姊。”侍剑头一低，俄然眼泪滚了出来，泣道：“少爷，你……你不是装假骗我，真的忘了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