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弟子吓得打了个突,道:“五天之前,老爷子脾气大发,将陆师伯和苏师叔杀了。”白万剑吃了一惊,忙问:“为甚么?”那弟子道:“弟子也不知情。前天老爷子又将燕师叔杀了,还斩去了杜师伯的一条大腿。”白万剑只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深思:“陆、苏、燕、杜四位师兄弟都是本派妙手,父亲平时对他们都甚为看重,为甚么陡下毒手?”忙将那弟子拉在一边,待闵柔、石破天走远,才问:“到底为了甚么事?”
门帘掀起,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恰是白安闲的妾侍窈娘,她神采蕉萃,说道:“谢天谢地,大少爷这可返来啦,我们正没脚蟹似的,不晓得如何才好。老爷子打大前天上俄然神智胡涂了,我……我求神拜佛的毫不效验,大少爷,你……你……”说到这里,便抽抽泣噎的哭了起来。白万剑道:“甚么事惹得爹爹生这么大气?”窈娘哭道:“也不晓得是弟子们说错了甚么话,惹得老爷子大发雷霆,连杀了几个弟子。老爷子气得满身颤栗,一回进房中,脸上抽筋,吵嘴流涎,连话也不会说了,有人说是中风,也不知是不是……”一面说,一面哭泣不止。
那弟子道:“弟子确不知情。凌霄城中自从死了这三位师伯、师叔后,大师民气惶惑。前天早晨,张师叔、马师叔不别而行,留动手札,说是下山来寻白师伯。天幸白师伯本日返来,恰好劝劝老爷子。”
过了很久,始终不见白万剑出来。封万里道:“家师这场疾病,起得委实好凶,白师弟想是在服侍汤药。师父内功深厚,身子向来清健,这十几年来,连感冒咳嗽也没一次,想不到平时不抱病,俄然染疾,竟会如此短长,但愿他白叟家早日病愈才好。”石清道:“白师伯内功成就,天下罕见,年纪又不甚高,保养几日,定占勿药。贤弟也不须过分担忧。”心中却不由得暗喜:“白师伯既然有病,便不能立时措置我孩儿,天不幸见,好歹拖得几日,待那张3、李四到来,大伙儿拚力一战,我们玄素庄和雪山派同存共亡便是。”
石破天心道:“他是石中玉的师父。见了师父,自当叩首。”他恐怕扮得不像,给封万里看破,跪倒后当即叩首,咚咚有声。
手指刚伸到他口边,被窝中俄然探出一物,喀喇一响,将他右手紧紧拑住,竟是一只生满了尖刺的钢夹。白万剑惊叫:“爹爹,是我,孩儿返来了。”俄然胸腹间同时中了两指,正中要穴,穴道遭封,再也不能转动了。
白万剑见石清佳耦不顾儿子身染恶疾,竟逼着他赶路,心下也不由敬佩。
白万剑心乱如麻,道:“我这就瞧瞧去。”他急步走进内堂,来到父亲的寝室门外,咳嗽一声,说道:“爹爹,孩儿返来啦。”
耿万钟、柯万钧等连声呼喝,命守城弟子从速开门。白万剑见景象颇不平常,担心城中出了变故,低声道:“众师弟谨慎,说不定侠客岛那二人已先到了。”世人一听,都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按剑柄。
龙潭镇那大夫毫不高超,将石破天颈中红肿当作了痈疽,这么一来,更令石清佳耦涓滴不起狐疑。白万剑等人天然更加瞧不出来。石破天与石中玉边幅本像,穿上了石中玉一身富丽的服饰,宛然便是个翩翩公子。他躺在大车当中,一言不发。他不善作伪,沿途暴露的马脚实在很多,只石清佳耦与儿子别离已久,他的举止风俗本来如何,二人毫不知情,石破天马脚虽多,但不开口说话,他二人即使夺目,却也辩白不出。石破天本来比石中玉年纪略小,但两人只须不相并列,其间些微不同便不易看得出来。
石清却霍地站起,喝道:“这是甚么酒?”
石清佳耦与封万里站起后,石破天兀自跪在地下。封万里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向石清道:“大哥、大嫂,当年恒山集会,屈指已一十二年,二位丰采如昔。小弟虽僻处边疆,却也得知贤伉俪在武林中行侠仗义,威名越来越大,实乃可喜可贺。”
不一日,已到得西域境内。雪山弟子熟谙途径,尽抄巷子行走,猜想张3、李四脚程虽快,不知这些巷子,必将难以赶在前头。但石清佳耦想着见到威德先生之时,倘若他大发雷霆,立时要将石中玉杀了,而张3、李四决无如此刚巧的刚好赶到,那可就非常难处,当真是早到也不好,早退也不好。伉俪二人暗中筹议了几次,苦无善法,唯有一则听天由命,二则相机行事了。
石清佳耦坐在大厅上喝茶,封万里下辅弼陪。石破天垂手站在父切身边。封万里尽问些中原武林中的近事,言谈始终不涉正题。
石清厉声道:“你……你……”俄然身子摇摆,向桌面俯跌下去。闵温和石破天忙伸手去扶,不料二人同时头晕目炫,天旋地转,都摔在石清身上。
世人行到山脚下时,天已全黑,即在山脚稍高处的两座大石屋中留宿。这两座石屋也是雪山派所建,专供上峰之人先行过夜一宵,以便养足精力,次晨上峰。
说话之间,天气渐黑,封万里命人摆下筵席,倒也给石破天设了坐位。除封万里外,雪山派又有四名弟子相陪。耿万钟、柯万钧等新归的弟子却俱不露面。陪客的弟子中有一人年事甚轻,名叫陆万通,口舌便给,不住劝酒,连石破天喝干一杯后,也随即给他斟上。
白万剑听到“中风”二字,满身如同浸入了冰水普通,更不打话,大呼:“爹爹!”冲进寝室,只见父亲炕前锦帐低垂,房中一瓦罐药,正煮得噗噗噗地冒着热气。白万剑又叫:“爹爹!”伸手揭开帐子,只见父亲朝里而卧,身子一动也不动,竟似呼吸也停了,大惊之下,忙伸手去探他鼻息。
当下石清和封万里并肩进城。闵柔拉起儿子,眉头双蹙,见封万里这般神情,嘴里说得标致,语气中明显恨意极深,并没原宥了儿子的过犯。
又行数日,路上又是戈壁,又有戈壁,难行之极。世人向一条山岭上行去,走了两日,阵势越来越高,门路崎岖。这日午间,世人到了一排大板屋中。白万剑扣问屋中看管之人,得知克日并无生面人到凌霄城来,顿时大为宽解,当晚世人在板屋中宿了一宵。次日一早,将马匹留在大板屋中,步行上山。此去处西,山势峻峭,已没法乘马。几名雪山弟子在前带路,一起攀山越岭而上。只行得一个多时候,已满地皆雪。一群人展开轻功,在雪径中攀附而上。
石清见城外那道冰沟有三丈来阔,不易跃过。平常城墙外都有护城河,此处气候酷寒,护城河中河水都结成了冰,但这沟挖得极深,沟边滑溜溜地结成一片冰壁,非论人兽,掉将下去都极难上来。
也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石破天迷含混糊的醒来,初时还如身在睡梦当中,缓缓伸手,想要撑身坐起,突觉双手手腕上都扣着一圈冰冷坚固之物,心中一惊,顿时便复苏了,惊觉手脚都已戴上了铐镣,面前却黑漆一团,不知身在那边。忙跳起家来,只跨出两步,砰的一声,额头便撞上了坚固的石壁。
闵柔见丈夫跪倒,儿子却怔怔的站在一旁,忙在他衣衿上一拉,本身在丈夫身边跪倒。
石清鉴貌辨色,感觉凌霄城中上高低下大家均怀极大隐忧,却也不感惊奇,心想:“他们得知侠客岛使者即将到来,这是雪山派存亡荣辱的大关头,大家休戚相干,自不免忧心忡忡。”
闵柔喝了三杯,便道:“酒力不堪,请赐饭罢。”陆万通道:“石夫人有所不知,敝处阵势高大,气候酷寒,兼之长年云雾环绕,湿气甚重,两位虽内功深厚,寒气湿气俱不能侵害,但这参阳玉酒饮之于身子大有补益,通体融和,是凌霄城中一日不成或缺之物。两位还请多饮几杯。”说着又给石清佳耦及石破天斟上了酒。
雪山群弟子一起上对他谁也不加理睬,现在见他大磕响头,均想:“你这小子晓得命在瞬息,便来叩首告饶,可没这般轻易便饶了你!”
闵柔早觉这酒微辛而甘,参气甚重,听得叫做“参阳玉酒”,心想:“他说得客气,说甚么我们内功深厚,不畏寒气湿气侵袭,看来不饮这类烈性药酒,于身子还真有害。”因而又饮了两杯,俄然之间,只觉小腹间热气上冲,跟着胸口间便如火烧般热了起来,忙运气按捺,笑道:“封贤弟,这……这酒好生短长!”
她明白丈夫的筹算,以石清的为人,决不肯带同儿子偷偷溜走。侠客岛善恶二使上凌霄城送牌,白安闲脾气暴躁非常,一贯自负高傲,决不会等闲便接下铜牌,必将和张3、李四恶斗一场。石清是要及时赶到,尽力互助雪山派,若不幸战死,那是武林的常事,石家三人全都送命在凌霄城中,儿子的臭名也就洗刷洁净了。但若竟尔取胜,合雪山派和玄素庄之力打败了张3、李四,儿子将功赎罪,白安闲总不能再动手杀他。
白万剑又问了几句,不得方法,当即快步走进大厅,见封万里已陪着石清佳耦在用茶,便道:“两位请宽坐。小弟少陪,进内拜见家严,请他白叟家出来见客。”封万里皱眉道:“师父俄然自前天起家染恶疾,只怕还须歇息几天,才气见客。不然他白叟家对石大哥向来非常看重,早就出来会晤了。”
石清见是风火神龙封万里亲身出迎,想到他断了一臂,满是受了儿子连累,心下非常抱憾,抢步上前,说道:“封贤弟,愚佳耦带同孝子,向白师伯和你领罪来啦。”说着上前拜倒,双膝跪地。他自成名以来,除了见到长辈,从未向平辈朋友行过如此大礼,实因封万里受害太过,情不自禁的拜了下去。要知封万里剑术之精,实不在白万剑之下,现在他断了右臂,二十多年的好学苦练尽付流水,“剑术”二字是再也休提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轧轧声响,吊桥缓缓放下,城中奔出一人,身穿红色长袍,一只右袖缚在腰带当中,衣袖内空荡荡地,显是缺了一条手臂。此人大声叫道:“本来是石大哥、石大嫂到了,稀客,稀客!”
第二日天刚微明,世人便即启程上峰,这山岳远看已甚峻峭,待得切身攀附而上,更觉险要。世人虽身具武功,沿途却也歇息了两次,才在半山亭中打尖。申牌时分,到了凌霄城外,只见城墙高逾三丈,墙头墙垣乌黑一片,尽是冰雪。
闵柔迟疑道:“孩子病得这么短长,要他硬挺着上路,只怕……只怕病势转剧。”石清道:“善恶二使正赴凌霄城送邀客铜牌,白师兄非及时赶到不成。如果威德先生跟他们脱手之时我们不能脱手互助,那更加对不起人家了。”闵柔点头道:“是!”帮着石破天穿好了衣衫,扶他走出堆栈。
石清道:“愚兄教子无方,些许浮名,又何足道?本日见贤弟如此,当真惭愧难当,无地自容。”封万里哈哈大笑,道:“我辈是道义之交,承蒙两位不弃,说得上‘肝胆相照’四字。我们这存亡友情,耐久常新。是你们获咎了我也好,是我获咎了你们也好,莫非我们还能挂在心上吗?两位远来辛苦,快进城歇息去。”石破天虽跪在他面前,他面前只如便没这小我普通。
白万剑笑道:“敝派在这里建城开派,已有一百七十余年,倒未曾有内奸来攻过。只寒冬之际常有饿狼侵袭,却也走不进城去。”说到这里,见护城冰沟上的吊桥仍高高曳起,并不放下,不由得心中有气,大声喝道:“本日是谁轮值?不见我们返来吗?”
封万里笑道:“这参阳玉酒,酒性确是短长些,却还难不倒名闻天下的吵嘴双剑罢?”
石清道:“白师兄,城墙上固结冰雪,坚如精铁,外人实难攻入。”
闵柔在长乐帮总舵中亲目睹到张3、李四二人的武功,动起手来自是胜少败多,但是血肉之躯,武功再高,总也不免有忽视失手之时,一线机遇老是有的,与其每日里提心吊胆,郁郁不乐,不如去死战一场,图个幸运。他佳耦二人情意相通,石清一说要将儿子奉上凌霄城去,闵柔便已揣摸到了他企图。她虽垂怜儿子,毕竟是武林中成名的侠女,思前想后,毕竟还是丈夫的主张最高,是以一向没加反对。
城头上探出一个头来,说道:“白师伯和众位师伯、师叔返来了。我这就禀报去。”白万剑喝道:“玄素庄石庄主佳耦台端光临,快放下吊桥。”那人道:“是,是!”缩了头出来,但隔了很久,仍不见放下吊桥。
行到傍晚,见前面一座山岳冲天而起,峰顶建着数百间房屋,屋核心以一道红色高墙。白万剑道:“石庄主,这就是敝处凌霄城了。僻处穷乡,统统俱甚粗简。”石清赞道:“雄踞绝顶,俯视群山,‘凌霄’两字,公然名副实在。”目睹山腰里云雾霭霭上升,垂垂将凌霄城覆盖在白茫茫的一片云气当中。
白万剑向侍立在城门边的一名弟子招招手,低声问道:“老爷子可好?我出去以后,城里出了甚么事?”那弟子道:“老爷子……就是……就是迩来脾气大些。师伯去后,城里也没出甚么事。只是……只是……”白万剑脸一沉,问道:“只是甚么?”
一行人抓紧赶路,唯恐给张3、李四走在头里,凌霄城中世人碰到凶恶,是以路上毫不担搁。到得湖南境内,石破天喉肿已消,弃车骑马,却仍哑哑的说不出话来。石清陪了他去瞧了几次大夫。痈疽本是最大难症,真痈疽尚且难诊,何况是假的?自诊不出半点端倪,不免平增了几分烦恼,教闵柔多滴无数眼泪。
石破天跟在父母身后,既不超前,亦不掉队。石清和闵柔见他脚程甚健,气味悠长,均想:“这孩子内力修为,大是不弱,倒不在我佳耦之下。”想到不久便要见到白安闲,却又耽起心来。
封万里却道:“石大哥、石大嫂,这可折杀小弟了!”忙也跪倒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