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字的声音甫绝，嗤的一声响，门帷从中裂开，一个绿衫人飞了出去，恰是阿青。她右手竹棒的尖端指住了西施的心口。
书中所记叙越女综论剑术的言语，的确是最上乘的武学，恐怕是全天下最古的“搏击道理”，即便是本日的西洋剑术和拳击，也未见得能超出她所说的底子原则：“内动外静，后发先至；全神灌输，反应迅捷；窜改多端，出敌不料。”
“处女见越王。越王赐座，问以击刺之道。处女曰：‘内实精力，外示安佚。见之如妇，夺之似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捷若腾兔，追形还影，纵横来往，目不及瞬。得吾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大王不信，愿得试之。’越王命懦夫百人，攒戟以刺处女。处女连接其戟而投之。越王乃服，使教习军士。军士受其教者三千人。岁余，处女辞归南林。越王再令人请之，已不在矣。”
“处女将北见于王，道逢一翁，自称曰‘袁公’，问于处女曰：‘吾闻子善剑，愿一见之。’女曰：‘妾不敢多所隐，惟公试之。’因而袁公即杖箖箊（竹名）竹，竹枝上颉桥（向上劲挑），未堕地（‘未’应作‘末’，竹梢折而跌落），女即捷末（‘捷’应作‘接’，接住竹梢）。袁公则飞上树，变成白猿，遂别去。”
范蠡平生临大事，决大疑，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险，当年在会稽山为吴军围困，粮尽援绝之时，也不及现在的惊骇。西施感到他手掌中湿腻腻的都是盗汗，觉到他的手掌在颤栗。
拂晓的日光从窗中晖映出去。
《吴越春秋》中有如许的记录：
范蠡胸口热血上涌，说道：“是我，是我！我来接你了。”他听得本身的声音嘶嗄，仿佛是别人在说话，仿佛是很远很远的声音。他踉踉跄跄的奔畴昔。
此中〈虬髯客〉、〈聂隐娘〉、〈红线〉、〈昆仑奴〉四个故事众所周知，不再详细论述，同时原文的文笔极好，我没有才气译成一样简练明丽的语体文，以是附录了原文。比较冷僻的故事则将原文内容用语体文写出来。英国的莎士比亚离我们不过四百多年，乔塞（G.Chaucet）只在我们六百多年之前，但是现在我们读他们著作的英文，必须依靠大量注解和疏译，不然有些字底子不懂。我们这些〈虬髯客〉之类唐人小说，作于一千三四百年之前，当今朗读，虽非字字皆明，却也能等闲赏识其文笔之美，《吴越春秋》更作于东汉年间（公元1、二世纪，在今一千八九百年前），我们本日仍可读懂，中国笔墨的长处，由此充分显现。
《东周各国志演义》第八十一回写这故事，笔墨更加明白了些：
古典章回小说有插图和绣像，是我国向来的传统。
俄然间沉寂当中传来了几声咩咩的羊叫。
“见越王。越王问曰：‘夫剑之道如之何？’女曰：‘妾生深林当中，善于无人之野，无道不习，不达诸侯，窃好击剑之道，诵之不休。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越王曰：‘其道如何？’女曰：‘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流派，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力，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看上去仿佛和顺的女子，一受进犯，立即便如遭到威胁的猛虎那样，作出敏捷激烈的反应）。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来往，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王欲试之，其验即见。’越王即加女号，号曰‘越女’。乃命五板之堕（‘堕’应作‘队’）高（‘高’是人名，高队长）习之教军士，当世莫胜越女之剑。”
蓦地里宫门外响起了一阵呼喊声，跟着呛啷啷、呛啷啷响声不断，那是兵刃落地之声。这声音从宫门外直响出去，便如一条极长的长蛇，缓慢的游来，长廊上也响起了兵刃落地的声音。一千名甲士和一千名剑士反对不了阿青。
《艺文类聚》引述这段笔墨时略有窜改：“（袁）公即挽林内之竹似干枯，末折堕地。女接取其末。袁公操其本而刺处女。处女应，即入之。三入，因举杖击袁公。袁公则飞上树，化为白猿。”
如果阿青要杀的是他本身，范蠡不会惊骇的，但是她要杀的是西施。
“桔槔”是井上打水的滑车，当是从《吴越春秋》中“颉桥”两字化出来的，描述袁公使动竹枝时的灵动。
我在《越女剑》小说中，提到了薛烛微风胡子，这两人在《越绝书》第十三卷〈别传·记宝剑〉一篇中有载。
赵处女
阿青的声音忽东忽西，在宫墙别传出去。
这故事明显说白猿与处女比剑，但先人的诗文却常说白猿学剑，或学剑于白猿。庾信的〈宇文盛墓志〉中有两句说：“授图黄石，不无师表之心，学剑白猿，遂得风云之志。”杜牧有诗说：“授图黄石老，学剑白猿翁。”以是我在《越女剑》的小说中，也写越女阿青的剑法最后从白猿处学来。
范蠡浅笑道：“你还是忘不了故里的风景，在宫室当中也养了山羊吗？”
论述袁公手折生竹，如断枯木。处女以竹枝的末梢和袁公的竹杆相斗，守了三招以后反击一招。袁公不敌，飞身上树而遁。此中有了击刺的过程。
一
范蠡向西施瞧了一眼，朗声道：“阿青，我在这里。”
我手边有一部任渭长画的版画集《卅三剑客图》，共有三十三个剑客的图形，人物的外型非常活泼。偶不足暇，翻阅数页，很触发一些想像，常常引发一个动机：“最好能给每一幅图‘插’一篇短篇小说。”常例老是画家为小说家绘插图，古今中外，仿佛从未有一个写小说的报酬一系列的绘画插写小说。
但是连写三十三个剑侠故事的心愿，毕竟完成不了。写了第一篇《越女剑》后，第二篇《虬髯客》的小说就写不下去了。写论述文比写小说不吃力很多，因而改用平铺直叙的体例，先容本来的故事。
我很喜好读古典章回小说，也喜好小说中的插图。可惜普通插图的美术水准，与小说的文学水准差得实在太远。这些插图都是木版画，是雕镂在木版上再印出来的，常常画得既粗鄙，刻得又粗陋，只要极少数的例外。
两千年来，人们都晓得，“西子捧心”是人间最斑斓的形象。
俄然间，一个女子声音在静夜中响起：“范蠡！你叫你的西施出来，我要杀了她！”
“老翁即挽林内之竹，如摘腐草，欲以刺处女。竹折，末堕于地。处女即接取竹末，还刺老翁。老翁忽飞上树，化为白猿，长啸一声而去。使者异之。”
“当时越王又问相国范蠡曰：‘孤有抨击之谋，水战则乘舟，陆行则乘舆。舆舟之利，顿于兵弩。今子为寡人谋事，莫不谬者乎？’范蠡对曰：‘臣闻古之贤人，莫不习战用兵。然行阵、步队、军鼓之事，休咎决在其工。今闻越有处女，出于南林，国人称善。愿王请之，立可见。’越王乃使使聘之，问以剑戟之术。”
范蠡定了定神，说道：“我要去见见此人。”悄悄放脱了西施的手，快步向宫门走去。
《剑侠传》则说：“袁公即挽林杪之竹似桔槔，末折地，女接其末。公操其本而刺女。女因举杖击之。公即上树，化为白猿。”
范蠡陡地站起。西施感到他的手掌俄然间变得冰冷。范蠡认得这是阿青的声音。她的呼声超出馆娃宫的高墙，飘了出去。
“范蠡，范蠡！我要杀了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
卅三剑客
“范蠡，范蠡，我要杀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我必然要杀你的西施。”范蠡又惊骇，又利诱：“她为甚么要杀夷光？夷光可向来没获咎过她！”蓦地里心中一亮，顷刻之间都明白了：“她并不真是个不懂事的乡间女人，她一向在喜好我。”
他回到西施面前，坐了下来，握住她双手，一句话也不说。从宫门外回到西施身畔，贰心中已转过了无数动机：“令一个宫女假装夷光，让阿青杀了她？我和夷光扮装成为越国甲士，逃出吴宫，今后隐姓埋名？阿青来时，我在她面前他杀，求她饶了夷光？调二千名弓箭手守住宫门，阿青倘若硬闯，那便万箭齐发，射死了她？”但每一个战略都有马脚。阿青于越国有大功，何况在范蠡心中，阿青是小妹子，是好朋友，除了西施，她是本身最宠嬖的女人。别离以来，除了西施以外，最常想到便是这个敬爱的小女人。当日白公公要刺杀本身，她甘心受伤，挺身挡在本身身前。宁肯本身死了，也决计不能杀她。
怅惘已去，惊骇更甚。
他低声叮嘱卫士，当即调来一千名甲士、一千名剑士，在馆娃宫前后保卫。
十八名卫士跟从在他身后。阿青的呼声大家都闻声了，耳听得她在宫外直呼破吴豪杰范大夫之名，大师都感到非常惊奇。
我国版画有很悠长的汗青。最古的版画作品，是汉朝的肖形印，在印章上刻了龙虎禽鸟等等图印，印在绢上纸上，成为精彩巧丽的图形。（但是这不是最古的印章。最古的印章，是一九〇八年在地中海克里特岛上发掘法伊斯托斯（Phaistos）古宫时所发明的一只泥碟。古宫是米诺文明（希腊文明的前身）期间的修建。经科学鉴证，泥碟约莫是公元前一千七百年时所制，泥碟扁平，无彩绘，圆径六吋半，泥土制成圆碟后经日晒而硬化，碟上用凹入的印章印出二四一个阴文（凸起）的笔墨（？），笔墨从碟边直行排入碟心。笔墨无人识得，近一百年无数考古学家、古笔墨学家费了大量心力，都没法破解这些笔墨（或非笔墨而仅是斑纹）的意义。当时全天下大抵还未有真正的笔墨，要到两千五百年以后，中国才发明最早的印刷术，更要到三千一百年以后的欧洲中世纪期间，日耳曼的古登堡（Johannes Gutenberg）才从中国的印刷术中获得灵感，而用活字印刷基督教圣经。泥碟上的斑纹，约莫用四十五个邃密雕成的印章顺次印在湿泥之上。其所含义义，迄今是考古学中一个饶有兴味的困难，不过这不是版画。）中国版画成善于隋唐时的佛画，盛于宋元，到明末而登峰造极，最大的艺术家是陈洪绶（老莲）。清朝版画遍及生长，年画流行于官方。咸丰年间的任渭长，普通以为是我国传统版画最后的一名大师。今后的版画遭到西方美术的影响，和我国传统的气势非常分歧了。
《吴越春秋》的作者是东汉时的赵晔，他是浙江绍兴人，是以书中记录多抑吴而扬越。元朝的徐天祜为此书作了考据和注解，他说赵晔“去古未甚远，晔又山阴人，故综述视他书纪二国事为详。”
清啸迅捷之极的远去，渐远渐轻，余音袅袅，很久不断。
他怔怔的瞧着西施，心头俄然一阵暖和：“我二人就如许一起死了，那也好得很。我二人在临死之前，终究聚在一起了。”
长廊上乐声繁音促节，一个柔嫩的身子扑入了他怀里。
数十名卫士急步奔到门外。卫士长躬身道：“大夫无恙？”范蠡摆了摆手，众卫士退了下去。范蠡握着西施的手，道：“我们换上百姓的衣衫，我和你到太湖荡舟去，再也不返来了。”
只听得阿青叫道：“范蠡，你在那边？”
光阴缓缓流过。西施觉到范蠡的手掌暖和了。他不再惊骇，脸上暴露了笑容。
江苏与浙江到宋朝时已垂垂成为中国的经济与文明中间，姑苏、杭州成为出产闻名文人和美女的处所。但在春秋战国期间，吴人和越人倒是勇决剽悍的意味。那样的轻视存亡，寻求生射中最后一顷刻的光彩，和当代普通中国人的脾气相去是这么悠远，和当代苏浙人士的机灵温和更是两个极度。在当时候，吴人越人血管中所活动的，是原始的、犷野的热血。吴越本来的文明，更近于苗人、瑶人文明，后代史家有称为荆蛮文明的。
春夜溶溶。花香从园中透过帘子，飘进馆娃宫。范蠡和西施在倾诉着别来的相思。
在长廊彼端，音乐般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像欢乐的锦瑟，像清和的瑶琴，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说：“少伯，真的是你么？”
西施笑着摇了点头，她有些奇特，如何会有羊叫？但是在敬爱之人的面前，除了和顺的爱念，任何其他的动机都不会在心中逗留悠长。她渐渐伸手出去，握住了范蠡的左手。炽热的血同时在两人脉管中敏捷活动。
但普通册本中都称她为“越女”。
这些漫笔写于一九七〇年一月和仲春，是为《明报晚报》创刊最后两个月所作。
她凝睇着西施的容光，阿青脸上的杀气垂垂消逝，变成了绝望和懊丧，再变成了诧异、恋慕，变成了崇拜，喃喃的说：“天……天下竟有这……如许的美女！范蠡，她……她比你说的还……还要美！”纤腰扭处，一声清啸，已破窗而出。
范蠡走到宫门以外，月光铺地，一眼望去，不见有人，朗声说道：“阿青女人，请你过来，我有话说。”四下里沉寂无声。范蠡又道：“阿青女人，多时不见，你可好么？”但是仍不闻答复。范蠡等了很久，始终不见阿青现身。
吴越的中原性文明是外来的。伍子胥、文种、范蠡都来自西方的楚国。勾践的另一个首要谋士计然来自北方的晋国。只要西施本质的斑斓，才本来就属于浣纱溪那清澈的溪水。以是，教诲越人剑法的阿谁处女，固然住在绍兴以南的南林，《剑侠传》中却说她来自赵国，称她为“赵处女”。
因为读书未几，这三十三个剑客的故事我晓得得不全。但归恰是写小说，不晓得本来出典的，无妨肆意缔造一个故事。幸而潘铭燊兄借给我《剑侠传》原文，得以晓得每个故事的出典。
西施眼中闪出非常欢愉的光芒，俄然之间，微微蹙起了眉头，伸手捧着心口。阿青这一棒虽没戳中她，但棒端收回的劲气已刺伤了她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