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洋悄悄拍掌道:“贤弟说得不错。”过得一会,却又叹了口气。刘正风道:“大哥却又为何感喟?啊,是了,定然是放心不下非非。”
只见山石后转出三小我影,当时玉轮为一片浮云遮住了,夜色昏黄,模糊可见三人二高一矮,高的是两个男人,矮的是个女子。两个男人徐行走到一块大岩石旁,坐了下来,一个操琴,一个吹箫,那女子站在操琴者的身侧。令狐冲缩身石壁以后,不敢再看,生恐给那三人发见。只听琴箫婉转,甚是调和。
刘正风长叹一声,道:“姓陆的,是你赢了!”左手一挥,将五岳令旗向他掷去,右足一抬,把费彬踢开,朗声道:“刘某自求了断,也不须多伤性命了。”右手横太长剑,便往本身颈中刎去。
仪琳拈着衣带,心想:“我许甚么愿好?我许甚么愿好?”向令狐冲望了一眼,俄然晕红双颊,忙转开了头。
令狐冲笑道:“你不说,我便猜上一猜。”仪琳急道:“不,不,你不准说。”令狐冲笑道:“那有甚么打紧?我猜三次,且看猜不猜得中。”仪琳站起家来,道:“你再说,我可要走了。”令狐冲哈哈大笑,道:“好,我不说。就算你内心想做恒山派掌门,那也没甚么可骇羞的。”仪琳一怔,心道:“他……他猜我想做恒山派掌门?我可向来没这么想过。我又怎做得来掌门人?”
仪琳隔了半晌,才幽幽的道:“实在世上每小我也都如许,有的人早死,有的人迟死,或早或迟,终归要死。无常,苦,我佛说大家都不免生老病死之苦。但大彻大悟,摆脱循环,却又谈何轻易?”令狐冲道:“是啊,是以你何必念念不忘那些清规戒律,甚么不成杀生,不成盗窃。佛祖如果每一件事都管,可真忙坏了他。”
刘正风惊道:“曲大哥……你……”
刘正风悄悄一笑,说道:“但你我却也是以而得再合奏一曲,从今而后,世上再也无此琴箫之音了。”曲洋一声长叹,说道:“昔日嵇康临刑,操琴一曲,感喟〈广陵散〉今后绝响。嘿嘿,〈广陵散〉即使精美,又怎及得上我们这一曲〈笑傲江湖〉?只是当年嵇康的表情,却也和你我普通。”刘正风笑道:“曲大哥刚才还甚悲观,却又如何固执起来?你我今晚合奏,将这一曲〈笑傲江湖〉阐扬得淋漓尽致。世上已有过了这一曲,你我已奏过了这一曲,人生于世,夫复何恨?”
令狐冲笑道:“捉萤火虫,原是为捉天上的星星而起。那天早晨我跟她一起乘凉,看到天上星星光辉,小师妹俄然叹了口气,说道:‘可惜过一会儿,便要去睡了,我真想睡在露天,半夜里醒来,见到满天星星都在向我眨眼,那多风趣。但妈妈必然不会答允。’我就说:‘我们捉些萤火虫来,放在你蚊帐里,不就像星星一样吗?’”
混乱当中,曲洋与刘正风已逃得远了。
令狐冲道:“前年夏天,我曾捉了几千只萤火虫儿,装在十几只纱囊当中,挂在房里,当真风趣。”仪琳心想,凭他的性子,决不会去缝制十几只纱囊,问道:“你小师妹叫你捉的,是不是?”令狐冲笑道:“你当真聪明,一猜就好准,安知是小师妹叫我捉的?”仪琳浅笑道:“你性子这么急,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会有这般好耐烦,去捉几千只萤火虫来玩。”又问:“厥后如何?”令狐冲笑道:“师妹拿来挂在她帐子里,说满床晶光闪动,像是睡在天上云端里,一睁眼,前后摆布都是星星。”仪琳道:“你小师妹真会玩,偏你这个师哥也真肯凑趣,她就是要你去捉天上的星星,只怕你也肯。”
仪琳轻声道:“本来还是你想的主张。”
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小师妹说:‘萤火虫飞来飞去,扑在脸上身上,那可讨厌死了。有了,我去缝些纱布袋儿,把萤火虫装在内里。’就这么,她缝袋子,我捉飞萤,忙了整整一天一晚,可惜只看得一晚,第二晚萤火虫全都死了。”
刘正风一向甚是平静,虽见老婆后代死在他的面前,脸上肌肉亦毫不牵动,这时却气愤难以停止,大声喝道:“小牲口,你对得起你娘么?”
忽听瑶琴中俄然收回锵锵之音,似有杀伐之意,但箫声仍温雅委宛。过了一会,琴声也转温和,两音忽高忽低,蓦地里琴韵箫声陡变,便如有七八具瑶琴、七八支洞箫同时在吹打普通。琴箫之声虽极尽繁复变幻,每个声音却又顿挫顿挫,动听动心。令狐冲只听得血脉贲张,忍不住便要站起家来,又听了一会,琴箫之声俄然又变,箫声变成了主调,七弦琴只玎玎嘡嘡的伴奏,但箫声却愈来愈高。令狐冲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阵酸楚,侧头看仪琳时,只见她泪水正涔涔而下。俄然间铮的一声急响,琴音立止,箫声也即住了。顷刻间四下里一片沉寂,唯见明月当空,树影在地。
刘正风半晌不语,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此辈俗人,安晓得你我以乐律订交的高量高雅?他们以常情揣测,料定你我交友,必将大倒霉于五岳剑派与侠义道。唉,他们不懂,须也怪他们不得。曲大哥,你是大椎穴受伤,震惊了心脉?”
曲洋叫道:“不消多说!”足下加劲,只奔得三步,丁勉、陆柏二人四掌齐出,分向他二人后心拍来。曲洋向刘正风喝道:“快走!”出掌在刘正风背上一推,同时运劲于背,硬生生受了丁勉、陆柏两大妙手的并力一击。砰的一声响,曲洋身子向外飞出去,跟着一口鲜血急喷而出,回击连挥,一丛黑针如雨般散出。
仪琳心乱如麻,内心深处,模糊有一个渴求的欲望,但是这欲望本身想也不敢想,更不消说向观世音菩萨祈求了,一颗心怦怦乱跳,只觉说不出的惊骇,却又是说不出的高兴。只听令狐冲又问:“想好了心愿没有?”仪琳心底悄悄的说:“我要许甚么愿?我要许甚么愿?”目睹一颗颗流星从天涯划过,她仰起了头瞧着,竟是痴了。
令狐冲所受剑伤及掌力震伤虽重,但得恒山派治伤圣药天香断续胶外敷、白云熊胆丸内服,兼之他年青力壮,内功又已有相称火候,在瀑布旁睡了一天一晚后,创口已然愈合。这一天一晚中只以西瓜为食。令狐冲求仪琳捉鱼射兔,她却说甚么也不肯,说道令狐冲得能死里逃生,全凭观世音菩萨保佑,最好吃一两年长素,向观世音菩萨戴德,要她破戒杀生,那是千万不成。令狐冲笑她陈腐无聊,可也没法勉强,只索罢了。
这日傍晚,两人背倚石壁,望着草丛间流萤飞来飞去,点点星火,煞是都雅。
刘芹神采惨白,满身颤栗。刘正风道:“好孩子,你哥哥姊姊多么硬气,死就死了,怕甚么?”刘芹颤声道:“但是……爹,他们要……要割我鼻子,挖……挖我眼睛……”刘正风哈哈一笑,道:“到这境地,莫非你还想他们放过我们么?”刘芹道:“爹爹,你……你就答允杀了曲……曲伯伯……”刘正风大怒,喝道:“放屁!小牲口,你说甚么?”
费彬哈哈一笑,傲然道:“这女娃子说要斩尽扑灭,鄙人便是来斩尽扑灭啊!女娃子,你先过来领死罢!”
刘正风站起家来,说道:“费彬,你已杀我百口,刘某中了你两位师兄的掌力,也已命在瞬息,你还想干甚么?”
史登达举起长剑,剑尖在刘芹鼻子前晃来晃去,道:“小子,你再不跪下告饶,我一剑削下来了。一……二……”他那“三”字还没说出口,刘芹身子颤抖,跪倒在地,要求道:“别……别杀我……”陆柏笑道:“很好,饶你不难。但你须得向天下豪杰批评刘正风的不是。”刘芹双眼望着父亲,目光中尽是要求之意。
刘芹目睹母亲、哥哥、姊姊的尸身躺在血泊当中,又见史登达的长剑不竭在脸前晃来晃去,已吓得心胆俱裂,向陆柏道:“求求你饶了我,饶了……饶了我爹爹。”陆柏道:“你爹爹勾搭魔教中的恶人,你说对不对?”刘芹低声道:“不……不对!”陆柏道:“如许的人,该不该杀?”刘芹低下了头,不敢答话。陆柏道:“这小子不说话,一剑把他杀了。”
第七回
令狐冲心道:“瀑布便在中间,但流水轰轰,竟然掩不住温和的琴箫之音,看来操琴吹箫的二人内功实在不浅。嗯,是了,他们以是到这里吹奏,恰是为了这里有瀑布声响,那么跟我们是不相干的。”便放宽了心。
群雄瞧着这等模样,忍不住为他羞惭,有的转过了头,不去看他。
只听刘正风续道:“人生莫不有死,得一知己,死亦无憾。”另一人道:“刘贤弟,听你箫中之意,却犹有遗恨,莫不是为了公子临危之际,贪恐怕死,热诚了你的令名?”刘正风长叹一声,道:“曲大哥猜得不错,芹儿这孩子我常日过分宠嬖,少了教诲,没想到竟是个没半点时令的软骨头。”曲洋道:“偶然令也好,没时令也好,百年以后,均归黄土,又有甚么别离?愚兄早已伏在屋顶,本该尽早脱手,只是猜想贤弟不肯为我之故,与五岳剑派的故交伤了和蔼,又想到愚兄曾为贤弟立下重誓,决不伤害侠义道中人士,是以迟迟不发,又谁知嵩山派为五岳盟主,动手竟如此暴虐。”
便在这时,檐头俄然掠下一个黑衣人影,行动如风,伸臂抓住了刘正风的右腕,喝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走!”右手向后舞了一个圈子,拉着刘正风向外急奔。
刘芹忙道:“该……该杀!”陆柏道:“很好!从今而后,你不是衡山派的人了,也不是刘正风的儿子,我饶了你性命。”刘芹跪在地下,吓得双腿都软了,竟站不起家。
只听一人缓缓说道:“刘贤弟,你我本日毕命于此,那也是大数使然,只愚兄未能尽早脱手,累得你家眷弟子尽数殉难,愚兄心下实是不安。”另一人道:“你我肝胆相照,还说这些话干么……”
史登达道:“是!”晓得陆柏这句话意在恐吓,举起了剑,作势砍下。
忽听得远处传来铮铮几声,仿佛有人操琴。令狐冲和仪琳对望了一眼,都大感奇特:“怎地这荒山野岭当中有人操琴?”琴声不竭传来,甚是文雅,过得半晌,有几下温和的箫声夹入琴韵当中。七弦琴的琴音战役中正,夹着清幽的洞箫,更是动听,琴韵箫声似在一问一答,同时垂垂移近。令狐冲凑身畴昔,在仪琳耳边低声道:“这音乐来得古怪,只怕于我们倒霉,非论有甚么事,你千万别出声。”仪琳点了点头,只听琴音垂垂高亢,箫声却渐渐降落下去,但箫声低而不竭,有如游丝随风飘零,却连缀不断,更增回肠荡气之意。
仪琳心念一动:“非非,就是阿谁非非?”公然听得曲非烟的声音说道:“爷爷,你和刘公公渐渐养好了伤,我们去将嵩山派的暴徒一个个斩尽扑灭,为刘婆婆他们报仇!”
群雄听他叫出“曲大哥”三字,知这黑衣人便是魔教长老曲洋,尽皆心头一惊。
令狐冲喜道:“好,好!你打成了!观世音菩萨保佑,必然教你得偿所愿。”仪琳叹了口气,道:“我只顾着打结,心中却甚么也没想。”令狐冲笑道:“那你快些先想好了罢,在心中先默念几遍,免获得时顾住了打结,却忘了许愿。”
仪琳一震,颤声道:“几千只萤火虫,都给害死了?你们……你们怎地如此……”
令狐冲笑道:“我不晓得。我们无妨尝尝,只不过恐怕手脚没这么快。”说着拈起了衣带,道:“你也预备啊,慢得一忽儿,便来不及了。”
仪琳听到他的口音,心念一动,在令狐冲耳边低声道:“是刘正风师叔。”他二人于刘正风府中所产生大事,绝无半点知闻,忽见刘正风在这郊野中呈现,另一人又说甚么“你我本日毕命于此”,甚么“家眷弟子尽数殉难”,自都惊奇不已。
令狐冲听得“黑血神针”四字,心头一震:“莫非他竟是魔教中的妙手?刘师叔又怎会跟他交友?”
授谱
这时天上持续划过了几颗流星,令狐冲大喊小叫,不住的道:“又是一颗,咦,这颗好长,你打告终没有?此次又来不及吗?”
仪琳拈起了衣带,怔怔望着天涯。夏夜流星甚多,半晌间便有一颗流星划过长空,但流星一瞬即逝,仪琳的手指只一动,流星便已隐没。她悄悄“啊”了一声,又再等候。第二颗流星自西至东,拖曳甚长,仪琳行动敏捷,竟尔打了个结。
令狐冲笑道:“你说我们残暴得很,是不是?唉,你是佛门后辈,知己特别好。实在萤火虫儿一到天冷,还是会都冻死的,只不过早死几天,那又有甚么干系?”
曲洋道:“恰是,嵩山派内功公然短长,没推测我背上挺受了这一击,内力所及,竟然将你的心脉也震断了。早知贤弟也仍不免,那一丛黑血神针倒也不必再发了,多伤无辜,于事无补。幸亏针上并没喂毒。”
仪琳侧过了头,不知说甚么好,便在此时,右首山侧天空中一个流星疾掠而过,在天空划成了一道长长的火光。仪琳道:“仪净师姊说,有人看到流星,如在衣带上打一个结,同时心中许一个愿,只要在流星隐没之前先打好结,又许完愿,那么这个心愿便能得偿。你说是不是真的?”
丁勉叫道:“黑血神针,快避!”忙向旁让开。群雄见到这丛黑针,久闻魔教黑血神针的威名,无不惊心,你退我闪,乱成一团,只听得“哎唷!”“不好!”十余人齐声叫唤。厅上人众麋集,黑血神针又多又快,毕竟还是有很多人中了毒针。
猛听得山壁后传来一声长笑。笑声未绝,山壁后窜出一个黑影,青光明灭,一人站在曲洋与刘正风身前,手持长剑,恰是嵩山派的大嵩阳手费彬,嘿嘿一声嘲笑,说道:“女娃子好大的口气,将嵩山派斩尽扑灭,世上可有这等称心快意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