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脑中一片混乱:“他……他竟将这小女人杀了,好不暴虐!我这也就要死了。仪琳师妹为甚么要陪我一块死?我虽救过她,但她也救了我,已补报了欠我之情。我跟她之前素不了解,不过同是五岳剑派的师兄妹,虽有江湖上的道义,却用不着以性命相陪啊。没想到恒山派门下弟子,竟如此保全武林义气,定逸师太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嘿,是这个仪琳师妹陪着我一起死,却不是我那灵珊小师妹。她……她这时候在干甚么?”目睹费彬奸笑的脸垂垂逼近,令狐冲微微一笑,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刘正风拉住曲非烟的手臂,急道:“快走,快走!”但他受了嵩山派内力剧震,心脉已断,再加刚才吹奏了这一曲〈笑傲江湖〉,心力交瘁,手上已无内劲。曲非烟悄悄一挣,摆脱了刘正风的手,便在此时,面前青光明灭,费彬的长剑已刺到面前。
费彬哈哈一笑,道:“小尼姑动了凡心啦,见到漂亮少年,本身命也不要了。”挥剑直斩,当的一声响,双剑订交,仪琳手间断剑顿时脱手而飞。费彬长剑挑起,指向她心口。费彬目睹要杀的有五人之多,虽个个无甚抵当之力,但夜长梦多,只须走脱了一个,便有无穷后患,是以脱手便下杀招。
令狐冲冒死扑击,救得仪琳的危难,却也已喘不过气来,身子摇摇欲坠。仪琳抢上去扶住,哽咽道:“让他把我们一起杀了!”令狐冲喘气道:“你……你快走……”
费彬双眉扬起,目露凶光,厉声道:“本来你和魔教妖人也在暗中勾搭。是了,刚才刘正风言道,这姓曲的妖人曾为你治伤,救了你性命,没想到你堂堂华山弟子,这么快也投了魔教。”手中长剑颤抖,剑锋上寒光明灭,似是挺剑便欲向令狐冲刺去。
曲非烟道:“我不走!”唰唰两声,从腰间拔出两柄短剑,抢畴昔挡在刘正风身前,叫道:“费彬,先前刘公公饶了你不杀,你反而来恩将仇报,你要不要脸?”
俄然之间,山石后又转出一个妙龄女尼,说道:“费师叔,苦海无边,转头是岸,你眼下只要做好事之心,真正的好事还没做,绝壁勒马,犹未为晚。”此人恰是仪琳。令狐冲嘱她躲在山石以后,千万不成让人瞧见了,但她目睹令狐冲处境危殆,不及多想,还想以一片良言劝得费彬干休。
她这几句话出自一片诚意,在费彬耳入耳来,却全成了挖苦之言,深思:“一不做,二不休,本日但教泄漏了一个活口,费某今后申明受污,固然杀的是魔教妖人,但诛戮伤俘,非豪杰豪杰之所为,必将让人瞧得低了。”长剑一挺,指着仪琳道:“你既非身受重伤,也不是转动不得的小女人,我总杀得你了罢?”
仪琳大吃一惊,退了几步,颤声道:“我……我……我?你为甚么要杀我?”
曲洋叹道:“这类事情,我们日月教也是不做的。令狐兄弟,你本身请便罢,嵩山派爱干这类事,且由他干便了。”
费彬却也吃了一惊,问道:“你是恒山派的,是不是?如何鬼鬼祟祟躲在这里?”
只听刘正风又道:“但说到剑法武功,我却千万不及了。常日我对他颇失恭敬,此时想来,委实好生忸捏。”曲洋点头道:“衡山掌门,公然名不虚传。”转头向令狐冲道:“小兄弟,你挺身要救我孙女,英风侠骨,当真可贵。我另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么?”
费彬当即还剑相刺,但莫大先生一剑既占先机,后着绵绵而至,一柄薄剑如同灵蛇,颤抖不断,在费彬的剑光中穿来插去,只逼得费彬连连发展,半句喝骂也叫不出口。
曲洋、刘正风、令狐冲三人目睹莫大先生剑招变幻,如同鬼怪,无不心惊神眩。刘正风和他同门学艺,做了数十年师兄弟,却也万料不到师兄的剑术竟一精至斯。
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且住!”费彬大吃一惊,缓慢回身,挥剑护身。他不知令狐冲和仪琳早就隐伏在山石以后,一动不动,不然以他工夫,决不致有人欺近而竟不发觉。月光下只见一个青年男人双手叉腰而立。
俄然间耳中传入几下幽幽的胡琴声,琴声苦楚,似是感喟,又似抽泣,跟着琴声颤抖,收回瑟瑟瑟断续之音,如同一滴滴细雨落上树叶。令狐冲大为惊奇,展开眼来。
费彬跃起后便即跌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涌泉般向上喷出,刚才苦战,他运起了嵩山派内力,胸口中剑后内力未消,将鲜血逼得从伤口中急喷而出,既诡异,又可怖。
刘正风道:“这〈笑傲江湖曲〉倘能传播于世,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
仪琳扶着令狐冲的手臂,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低声问道:“你没受伤罢?”
费彬长剑闲逛,剑尖向令狐冲右边刺到。令狐冲斜身急避。费彬唰唰唰连环三剑,攻得他险象环生。仪琳大急,忙抽出腰间断剑,向费彬肩头刺去,叫道:“令狐师兄,你身上有伤,快快退下。”
令狐冲摇了点头,说道:“这女娃娃的祖父和衡山派刘师叔交友,攀算起来,她比我还矮着一辈,小侄如杀了她,江湖上也道华山派以大压小,鼓吹出去,名声甚是不雅。再说,这位曲前辈和刘师叔都已身负重伤,在他们面前欺负他们的小辈,决非豪杰豪杰行迳,这类事情,我华山派是决计不会做的。尚请费师叔包涵。”言下之意甚是明白,华山派所不屑做之事,嵩山派倘若做了,那么明显嵩山派是大大不及华山派了。
仪琳脸上一红,嗫嚅道:“我……我……”
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刘师叔,我们自居侠义道,与邪魔外道誓不两立,这‘侠义’二字,是甚么意义?欺辱身负重伤之人,算不算侠义?残杀无辜幼女,算不算侠义?如果这类事情都干得出,跟邪魔外道又有甚么别离?”
莫大先生慢吞吞的向刘正风走近两步,森然道:“该杀!”这“杀”字刚出口,寒光陡闪,手中已多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长剑,猛地反刺,直指费彬胸口。这一下出招快极,抑且如梦如幻,恰是“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中的绝招。费彬在刘府曾着了刘正风这门武功的道儿,现在再度入彀,大骇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给利剑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儿,衣衫尽裂,胸口肌肉也给割伤了,受伤虽不重,却已惊怒交集,锐气大失。
费彬脸露奸笑,向着令狐冲和仪琳缓缓踏上一步,跟着又踏前了一步,剑尖上鲜血一滴滴的滴落。
曲非烟左手短剑一挡,右手剑跟着递出。费彬嘿的一声笑,长剑圈转,啪的一声,击在她右手短剑上。曲非烟右臂酸麻,虎口剧痛,右手短剑顿时脱手。费彬长剑斜晃反挑,啪的一声响,曲非烟左手短剑又给震脱,飞出数丈以外。费彬的长剑已指住她咽喉,向曲洋笑道:“曲长老,我先把你孙女的左眼刺瞎,再割去她鼻子,再割了她两只耳朵……”
曲非烟给点中穴道,躺在地下,转动不得,口中却叫了出来:“仪琳姊姊,我早猜到你和令狐大哥在一起。你公然医好了他的伤,只可惜……只可惜我们都要死了。”
费彬道:“你和魔教妖人勾勾搭搭,姊妹相称,也已成了妖人一起,天然容你不得。”说着踏上一步,挺剑要向仪琳刺去。
琴声俄然止歇,松树后一个瘦瘦的人影走了出来。令狐冲久闻“潇湘夜雨”莫大先生之名,但从未见过他面,这时月光之下,只见他骨瘦如柴,双肩拱起,真如一个不时候刻便会倒毙的痨病鬼,没想到大名满江湖的衡山派掌门,竟是如许一个描述猥葸之人。莫大先生左手握着胡琴,双手向费彬拱了拱,说道:“费师兄,左盟主好。”
曲非烟笑道:“傻子,到现在还不明白人家的情意,她要陪你一块儿死……”一句话没说完,费彬长剑送出,刺入了她心窝。
仪琳在令狐冲耳边道:“你是非非和她爷爷救的,我们怎生想个别例,也救他们一救才好?”令狐冲不等她出口,早已在策画如何设法得救,以酬谢他祖孙的拯救之德,但一来对方是嵩山派妙手,本身纵在未受重伤之时,也就远不是他敌手,二来现在已知曲洋是魔教中人,华山派一贯与魔教为敌,如何能够反助仇家?心中好生委决不下。
令狐冲和身扑上,左手双指插向费彬眸子。费彬双足急点,向后跃开,长剑拖回时乘势一带,在令狐冲左臂上划了长长一道口儿。
仪琳点头道:“不会的,费师叔是武林中大大驰名的豪杰豪杰,怎会真的去伤害身受重伤之人和你如许的小女人?”曲非烟嘿嘿嘲笑,道:“他真是大豪杰、大豪杰么?”仪琳道:“嵩山派是五岳剑派的盟主,江湖上侠义道的魁首,非论做甚么事,自当顾及侠义之道。”
曲洋向刘正风望了一眼,说道:“我和刘贤弟醉心乐律,以数年之功,创制了一曲〈笑傲江湖〉,自傲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此后即使世上再有曲洋,不见得又有刘正风,有刘正风,不见得又有曲洋。就算又有曲洋、刘正风普通的人物,二人又一定生于同时,相遇交友。要两个既精乐律,又精内功之人,志趣相投,修为相若,一同创制此曲,实是千难万难了。此曲绝响,我和刘贤弟在地府之下,不免时发长叹。”他说到这里,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来,说道:“这是〈笑傲江湖曲〉的琴谱箫谱,请小兄弟念着我二人一番心血,将这琴谱箫谱携至世上,觅得传人。”
只听刘正风道:“姓费的,你也算是王谢朴重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曲洋和刘正风本日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死而无怨,你去欺负一个女娃娃,那算是甚么豪杰豪杰?非非,你快走!”曲非烟道:“我陪爷爷和刘公公死在一块,决不独生。”刘正风道:“快走,快走!我们大人的事,跟你孩子有甚么相干?”
曲非烟大呼一声,向前纵跃,往长剑上撞去。费彬长剑疾缩,左手食指导出,曲非烟翻身栽倒。费彬哈哈大笑,说道:“邪魔外道,作歹多端,便要死却也没这么轻易,还是先将你的左眼刺瞎了再说。”提起长剑,便要往曲非烟左眼刺落。
一点点鲜血从两柄长剑间溅了出来,费彬腾挪闪跃,极力抵挡,始终脱不出莫大先生的剑光覆盖,鲜血垂垂在二人身周溅成了一个红圈。猛听得费彬长声惨呼,高跃而起。莫大先生退后两步,将长剑插入胡琴,回身便走,一曲〈潇湘夜雨〉在松树后响起,垂垂远去。
费彬心头一震:“潇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但听胡琴声越来越凄苦,莫大先生却始终不从树后出来。费彬叫道:“莫大先生,怎不现身相见?”
费彬杀机陡起,奸笑道:“你觉得用言语僵住我,便能逼我饶了这三个妖人?嘿嘿,当真痴心胡想。你既已投了魔教,费某杀三人是杀,杀四人也是杀。”说着踏上了一步。令狐冲见到他狂暴的神情,不由吃惊,暗自策画得救之策,脸上却涓滴不动声色,说道:“费师叔,你连我也要杀了灭口,是不是?”
曲洋叹道:“刘贤弟,你曾说你师兄弟反面,没想到他在你临危之际,脱手相救。”刘正风道:“我师哥行动古怪,教人好生难明。我和他不睦,决不是为了甚么贫富之见,只是说甚么也性子不投。”曲洋摇了点头,说道:“他剑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凄苦,惹人下泪,未免太也俗气,脱不了贩子味儿。”刘正风道:“是啊,师哥弹琴往而不复,曲调又是尽量往哀伤的路上走。好诗好词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好曲子何尝不是如此?我一听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远之。”
令狐冲笑道:“我才不走呢。大嵩阳手费大侠在江湖上大名鼎鼎,是嵩山派中数一数二的豪杰豪杰,他不过说几句吓吓女娃儿,那能当真做这等不要脸之事。费师叔决不是那样的人。”说着双手抱胸,背脊靠上一株松树的树干。
令狐冲心想:“这二人爱音乐入了魔,在这存亡关头,还在研讨甚么哀而不伤,甚么风雅俗气。幸亏莫大师伯及时赶到,救了我们性命。”
令狐冲躬身从曲洋手中接过乐谱,放入怀中,说道:“二位放心,长辈自当极力。”他先前传闻曲洋有事相求,只道是非常艰巨伤害之事,更担心去办理此事,只怕要违犯门规,获咎朴重中的同道,但在当时情势之下却又不便不允,那知只不过是要他找两小我来学琴学箫,顿时大为欣喜,悄悄吁了口气。
费彬阴沉森的道:“你这女娃娃说过要将我们嵩山派斩尽扑灭,你这可不是来斩尽扑灭了么?莫非姓费的袖手任你宰割,还是掉头逃脱?”
费彬见他并无歹意,又素知他和刘正风不睦,便道:“多谢莫大先生,俺师哥好。贵派的刘正风和魔教妖人交友,意欲倒霉我五岳剑派。莫大先生,你说该当如何措置?”
令狐冲道:“可惜曲女人还是给费彬害了!前辈但有所命,自当顺从。”
令狐冲仓猝抢过,拦在仪琳身前,叫道:“师妹快走,去请你师父来拯救。”他自知远水难救近火,以是要仪琳去讨救兵,只不过教唆她开去,逃得性命。
费彬道:“你聪明得紧,这话一点不错。”说着又向前逼近一步。
费彬喝问:“你是谁?”令狐冲道:“小侄华山派令狐冲,拜见费师叔。”说着躬身施礼,身子一晃一晃,站立不定。费彬点头道:“罢了!本来是岳师兄的大弟子,你在这里干甚么?”令狐冲道:“小侄为青城派弟子所伤,在此养伤,有幸拜见费师叔。”
费彬哼了一声,道:“你来得恰好。这女娃子是魔教中的邪魔外道,该当诛灭,倘若由我脱手,未免显得以大欺小,你把她杀了罢。”说着伸手向曲非烟指了指。
曲洋、刘正风、令狐冲、仪琳齐声惊呼。
刘正风道:“令狐贤侄,你跟此事毫不相干,不必来赶这淌浑水,快快拜别,免得将来让你师父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