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想:“我胆量毕竟还不敷大,起码该得再踏前一尺,那才好玩。”忽听得身后有人鼓掌笑道:“大师哥,好得很啊!”恰是岳灵珊的声音。令狐冲大喜,转过身来,只见岳灵珊手中提着一只饭篮,笑吟吟的道:“大师哥,我给你送饭来啦。”放下饭篮,走进石洞,回身坐在大石上,说道:“你这下闭目回身,非常好玩,我也来尝尝。”

岳不群道:“平儿,我们先给你父母安葬了,让你尽了人子的苦衷,这才传授本门的根基工夫。”林平之热泪盈眶,拜倒在地,道:“多谢师父、师娘。”岳不群伸手扶起,温言道:“本门当中,大师亲如家人,非论那一个有事,大家都是休戚相干,而后不须多礼。”

令狐冲心中一惊,晓得师父平时对众弟子非常亲和慈爱,但若那一个犯了门规,倒是严责不贷,当即在香案前跪下,道:“弟子知罪了,弟子不听师父、师娘的教诲,犯了第六戒高傲高傲,获咎同道的戒条,在衡阳回雁楼上,杀了青城派的罗人杰。”岳不群哼了一声,神采甚是严峻。

岳夫人道:“珊儿不要噜苏爹爹啦。大师哥在玉女峰上面壁思过,你可别去跟他谈天说话,不然爹爹成全他的一番美意,可全教你给毁了。”岳灵珊道:“罚大师哥在玉女峰上下狱,还说是成全哪!不准我去跟他谈天,那么大师哥孤单之时,有谁给他说话解闷?这一年当中,谁陪我练剑?”岳夫人道:“你跟他谈天,他还面甚么壁、思甚么过?这山上多少师兄师姊,谁都可和你参议剑术。”

令狐冲回想那日荒山之夜,聆听曲洋和刘正风琴箫合奏,若说曲洋是包藏祸心,用心谗谄刘正风,那是千万不像。

岳灵珊伸了伸舌头,道:“那么面壁一年,还算是轻的了?实在大师哥说‘一见尼姑,逢赌必输’,满是出于救人的美意,又不是用心骂人!”

当日傍晚,令狐冲拜别了师父、师娘,与众师弟、师妹道别,携了一柄长剑,自行到玉女峰绝顶的一个危崖之上。

令狐冲见她已骇得脸上全无赤色,在她背上悄悄拍了拍,笑道:“这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师父、师娘晓得了,非痛骂不成,只怕要罚我多面壁一年。”

岳不群见他神采踌躇,明显对本身的话并未坚信,又问:“冲儿,此事干系到我华山一派的兴衰荣辱,也干系到你平生的安危成败,你不成对我有涓滴坦白。我只问你,此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嫉恶如仇,格杀无赦?”

岳灵珊侧头想了一会,又问:“那么大师哥吃甚么呢?一年不下峰,岂不饿死了他?”岳夫人道:“你不消担心,自会有人送饭菜给他。”

岳不群神采愈来愈严峻,隔了半晌,才道:“你明知那姓曲的少女是魔教中人,何不一剑将她杀了?虽说她祖父于你有拯救之恩,但是这明显是魔教中人沽恩市义、教唆我五岳剑派的手腕,你又不是傻子,怎会不知?人家救你性命,实在内里伏有一个极大诡计。刘正风多么夺目无能,却也不免着了道儿,到头来闹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魔教这等凶险暴虐的手腕,是你亲眼所见。但是我们从衡山来到华山,一起之上,我没听到你说过一句怒斥魔教的言语。冲儿,我瞧人家救了你一命以后,你于正邪忠奸之分这一点上,已非常胡涂了。此事关涉到你此后安身立命的大枢纽,我华山第七戒,所戒者便是在此,这中间可半分含混不得。”

令狐冲道:“是。林师弟,你听好了。本派首戒欺师灭祖,不敬长辈。二戒恃强欺弱,擅伤无辜。三戒奸骗好色,调戏妇女。四戒同门妒忌,自相残杀。五戒见利忘义,盗窃财物。六戒高傲高傲,获咎同道。七戒滥交匪类,勾搭妖邪。这是华山七戒,本门弟子,一体遵行。”

岳不群谛视他很久,见他始终不答,长叹一声,说道:“这时就算勉强要你答复,也是无用。你此番下山,大损我派名誉,但你勇救恒山派的仪琳师侄,算是一件功绩,将功折罪,罚你面壁一年,将这件事重新至尾的好好想一想。”

岳灵珊道:“爹,那是罗人杰来欺负大师哥的。当时大师哥和田伯光恶斗以后,身受重伤,罗人杰乘人之危,大师哥岂能束手待毙?”岳不群道:“不要你多管闲事。这件事还是由当日冲儿足踢两名青城弟子而起。若无之前的嫌隙,那罗人杰好端端地,又怎会来乘冲儿之危?”岳灵珊道:“大师哥足踢青城弟子,你已打了他三十棍,惩罚过了,前帐已清,不能再算。大师哥身受重伤,不能再挨棍子了。”

岳不群浅笑道:“好了,就是这很多。本派不像别派那样,有许很多多清规戒律。你只须好好遵行这七戒,不时记得仁义为先,做个君子君子,师父师娘就欢乐得很了。”

闭目行了大半个时候坐功,站起来疏松半晌,又回入石洞,面壁深思:“我今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不问是非,拔剑便将他们杀了?莫非魔教当中当真便没一个好人?但若他是好人,为甚么又入魔教?就算一时误入歧途,也当当即抽身退出才是,既不退出,便是甘心和妖邪为伍、祸害世人了。”

岳灵珊定了定神,退后两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罚,咱两个就在这儿一同面壁,岂不好玩?每天能够比赛谁跳得更远。”令狐冲道:“我们每天一同在这儿面壁?”向石洞瞧了一眼,不由得心头一荡:“我若得和小师妹在这里日夕不离的共居一年,岂不是连神仙也不如我欢愉?唉,那有此事!”说道:“就只怕师父叫你在正气轩中面壁,一步也不准分开,那么我们就一年不能见面了。”

令狐冲心想玩这游戏可伤害万分,本身来玩也是随时准拟陪上一条性命,岳灵珊武功远不及本身,力量稍一拿捏不准,那可糟了,但见她兴趣甚高,也便不禁止,当即站在峰边。

岳不群道:“正因为出于美意,这才罚他面壁一年,如果出于歹意,我不打掉他满口牙齿、割了他的舌头才怪。”

林平之道:“是!”又向师父师娘叩首,向众师兄师姊膜拜施礼。

岳灵珊道:“那不公允,为甚么你能够在这里玩,却将我关在正气轩中?”但想父母决不会让本身日夜在这崖上伴随大师哥,便转过话头道:“大师哥,妈妈本来派六猴儿每天给你送饭,我对六猴儿说:‘六师哥,每天在思过崖间爬上趴下,固然你是猴儿,毕竟也很辛苦,不如让我来代庖罢,但是你谢我甚么?’六猴儿说:‘师娘派给我做的工夫,我可不敢偷懒。再说,大师哥待我最好,给他送一年饭,每天见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好呢,有甚么辛苦?’大师哥,你说六猴儿坏不坏?”

岳不群道:“魔教的曲洋将你送至群玉院养伤,我是过火线知,但你命那两个小女孩钻入被窝之时,我已在窗外。”令狐冲道:“幸亏师父晓得弟子并非无行的荡子。”岳不群森然道:“倘若你真在倡寮中宿娼,我早已取下你项上人头,焉能容你活到本日?”令狐冲道:“是!”

想通了这一节,表情顿时非常镇静,一声长啸,倒纵出洞,在半空悄悄巧巧一个回身,向前纵出,落下地来,站定脚步,这才睁眼,只见双足刚好踏在危崖边上,与崖缘相距只不过两尺,刚才纵起时倘若用力稍大,落下时超前两尺,那便堕入万丈深谷,化为肉泥了。他这一闭目回身,原是事前算好了的,既已盘算了主张,见到魔教中人脱手便杀,心中更无烦恼,便来行险玩上一玩。

令狐冲说道:“弟子当时只想要恒山派的阿谁师妹尽早拜别。弟子自知不是田伯光的敌手,没法相救恒山派阿谁师妹,但是她顾念同道义气,不肯先退,弟子只得胡说八道一番,这类言语听在恒山派的师伯、师叔们耳中,确是极其无礼。”岳不群道:“你要仪琳师侄拜别,企图固然不错,但是甚么话不好说,恰好要口出伤人之言?老是平素太太轻浮。这一件事,五岳剑派中已然大家皆知,旁人背后定然说你不是君子君子,责我管束无方。”令狐冲道:“是,弟子知罪。”

令狐冲躬身道:“是,弟子恭领惩罚。”

岳不群又道:“你在群玉院中养伤,还可说迫于无法,但你将仪琳师侄和魔教中阿谁小魔女藏在被窝里,对青城派余观主说道是衡山的烟花女子,此事冒着多大伤害?倘若事情败露,我华山派申明扫地,还在其次,累得恒山派数百年清誉毁于一旦,我们又怎对得住人家?”令狐冲背上出了一阵盗汗,颤声道:“这件事弟子过后想起,也是捏着偌大一把盗汗。本来师父早晓得了。”

岳灵珊道:“六猴儿还说:‘平时我想向大师哥多请教几手工夫,你一来到,便过来将我赶开,不准我跟大师哥多说话。’大师哥,几时有如许的事啊?六猴儿当真胡说八道。他又说:‘此后这一年当中,可只要我能上思过崖去见大师哥,你却见不到他了。’我建议脾气来,他却不睬我,厥后……厥后……”

令狐冲怔怔的瞧着师父,心中一个动机不住回旋:“今后我若见到魔教中人,是不是不问是非,拔剑便杀?倘若曲老前辈和曲非烟这小女人没死,我是不是见了便杀?”他本身实在不晓得,师父这个题目当真没法答复。

他转过甚来,向令狐冲上高低下的打量,过了好一会才道:“冲儿,你此次下山,犯了华山七戒的多少戒条?”

令狐冲进得山洞,见地下有块光溜溜的大石,心想:“数百年来,我华山派不知有多少前辈曾在这里坐过,乃至这块大石头竟坐得这等滑溜。令狐冲是本日华山派第一拆台鬼,这块大石我不来坐,由谁来坐?师父直到本日才派我来坐石头,对我可算是宽待之极了。”伸手拍了拍大石,说道:“石头啊石头,你孤单了多年,本日令狐冲又来跟你相伴了。”

岳灵珊一心要赛过大师哥,心中默念力道部位,双足一点,身子纵起,也在半空这么悄悄巧巧一个回身,跟着向前窜出。她只盼比令狐冲落得更近峰边,窜出时运力便大了些,身子落下之时,俄然惊骇起来,睁眼一看,只见面前便是深不见底的深谷,吓得大呼起来。令狐冲一伸手,拉住她左臂。岳灵珊落下地来,只见双足距崖边约有一尺,确是比令狐冲更前了些,她惊魂略定,笑道:“大师哥,我比你落得更远。”

危崖上有个山洞,是华山派历代弟子犯规后囚经受罚之所。崖上光秃秃地寸草不生,更没一株树木,除一个山洞以外,一无统统。华山本来草木清华,风景极幽,这危崖倒是例外,自来相传是玉女发钗上的一颗珍珠。当年华山派的祖师以此危崖为奖惩弟子之所,首要便是以处无草无木,无虫无鸟,受罚的弟子在面壁思过之时,不致为外物所扰,心有旁骛。

岳不群向令狐冲道:“罗人杰乘你之危,大加摧辱,你宁死不平,原是男人汉大丈夫义所当为,那也罢了。但是你怎地出言对恒山派无礼,说甚么‘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又说连我也怕见尼姑?”岳灵珊噗哧一声笑,叫道:“爹!”岳不群向她摇了摇手,却也不再峻色相对了。

岳灵珊道:“面壁一年?那么这一年当中,每天面壁几个时候?”岳不群道:“甚么几个时候?每日自朝至晚,除了用饭睡觉以外,便得面壁思过。”岳灵珊急道:“那如何成?岂不是将人闷也闷死了?莫非连大小便也不准?”岳夫人喝道:“女孩儿家,说话没半点斯文!”岳不群道:“面壁一年,有甚么稀少?当年你祖师犯过,便曾在这玉女峰上面壁三年另六个月,未曾下峰一步。”

令狐冲笑道:“他说的倒也是实话。”

岳不群向女儿瞪了一眼,厉声道:“现在是论究本门戒律,你是华山弟子,休得胡乱插嘴。”岳灵珊极少见父亲对本身如此疾言厉色,心中大受委曲,眼眶一红,便要哭了出来。若在平时,岳不群即使不睬,岳夫人也要温言慰抚,但此时岳不群是以掌门人成分,究理流派戒律,岳夫人也不便理睬女儿,只当作没瞧见。

顷刻之间,脑海中出现很多景象,都是平时听师父、师娘以及江湖上前辈所说魔教中人如何行凶害人的恶事:江西于老拳师一家二十三口遭魔教擒住了,活活的钉在大树之上,连三岁孩儿也是不免,于老拳师的两个儿子嗟叹了三日三夜才死;济南府龙凤刀掌门人赵登魁娶儿媳妇,来宾合座之际,魔教中人闯将出去,将新婚佳耦的首级双双割下,放在筵前,说是贺礼;汉阳郝老豪杰做七十大寿,各路豪杰齐来祝寿,不料寿堂下给魔教埋了火药,扑灭药引,俄然爆炸,豪杰豪杰炸死炸伤不计其数,泰山派的纪师叔便在这一役中就义了一条膀子,这是纪师叔亲口所言,天然绝无子虚。想到这里,又记起两年前在郑州通衢上碰到嵩山派的孙师叔,他双手双足齐遭截断,两眼也给挖出,不住大呼:“魔教害我,定要报仇,魔教害我,定要报仇!”当时嵩山派已有人到来策应,但孙师叔伤得这么重,如何又能再治?令狐冲想到他脸上那两个眼孔,两个洞穴中不住淌出鲜血,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心想:“魔教中人如此作歹多端,曲洋祖孙脱手救我,定然不安美意。师父问我,今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格杀非论,那另有甚么踌躇的?当然是拔剑便杀。”

坐上大石,双眼离石壁不过尺许,只见石壁左边刻着“风清扬”三个大字,是以利器所刻,笔划苍劲,深有半寸,深思:“这位风清扬是谁?多数是本派的一名前辈,曾受罚在这内里壁的。啊,是了,师父是‘不’字辈,我祖师爷是‘清’字辈,这位风前辈是我的太师伯或是太师叔。这三字刻得这么劲力不凡,他武功必然非常了得,师父、师娘怎地向来没提到过?想必这位前辈早不在人间了。”

林平之道:“是,小弟服膺大师哥所揭露的华山七戒,尽力遵行,不敢违犯。”

面壁

第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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