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灵珊小嘴一扁,道:“这小子不顶用得很,一套入门剑法练了三个月,还是没半点模样,偏生勤奋得紧,日练夜练,教人瞧着活力。我要杀他,用得着想吗?提起剑来,手一挥就杀了。”说着右手横着一掠,作势使出一招华山剑法。令狐冲笑道:“‘白云出岫’,姓林的人头落地!”岳灵珊格格娇笑,说道:“我如果然的使这招‘白云出岫’,可真非教别人头落地不成。”
令狐冲怕她着凉,解下身上棉衣,盖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照出去,朦昏黄胧的看到她的小脸,令狐冲心中默念:“小师妹待我如此情重,我便为她粉身碎骨,也心甘甘心。”支颐深思,自忖从小没了父母,全蒙师父师母扶养长大,对待本身如同亲生爱子普通,本身是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入门当然最早,武功亦非平辈师弟所能及,他日势需求接受师父衣钵,执掌华山一派,而小师妹更待我如此,师门厚恩,实所难报,只是本身本性跳荡不羁,不守端方,不时惹得师父师母活力,有负他二位的希冀,而后须得痛改前非才是,不然不但对不起师父师母,连小师妹也对不起了。
令狐冲虽在危崖独居,倒也不感孤单,一夙起来,便打坐练功,复习师授的气功剑法,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以及师娘所创的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宁氏一剑”虽只一剑,却积聚了华山派气功和剑法的绝诣。令狐冲自知修为尚未到这境地,如勉强学步,只要弄巧成拙,是以每日里抓紧勤奋。这么一来,他虽受罚面壁思过,实在壁既未面,过亦不思,除了傍晚和岳灵珊谈天说话以外,每日心无旁骛,只是练功。
岂知岳灵珊这场病却生了十几天,直到岳不群佳耦回山,以内功为她驱除风寒,这才垂垂病愈,到得她又再上崖,倒是二十余日以后了。
令狐冲又感激,又顾恤,提起衣袖在她伤口上悄悄按了数下,柔声道:“小师妹,山道如许滑溜,你实在不该上来。”岳灵珊道:“我顾虑你没饭吃,再说……再说,我要见你。”令狐冲道:“倘若你是以掉下了山谷,教我怎对得起师父、师娘?”岳灵珊浅笑道:“瞧你急成这副模样!我可不是好端端的么?便可惜我不顶用,快到崖边时,却把饭篮和酒葫芦都摔掉了。”令狐冲道:“只求你安然,我便十天不用饭也不打紧。”岳灵珊道:“上峰上到一半时,地下滑得不得了,我提气纵跃了几下,竟然跃上了五株松旁的阿谁陡坡,当时我真怕掉到了上面谷中。”
岳灵珊道:“你跟我说实话,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几碗饭?六猴儿说你只喝酒,不用饭,劝你也不听,大师哥,你……为甚么不本身保重?”说到这里,眼眶儿又红了。
令狐冲缓缓点头,说道:“不是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饭的是六师弟,他是以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会不会也跳下谷去陪他?”说着仍缓缓点头,说道:“我当极力奉侍他父母,顾问他家人,却不会是以而跳崖殉友。”岳灵珊低声道:“但如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冲道:“恰是。小师妹,那不是为了你给我送饭,如果你是给旁人送饭,因此碰到凶恶,我也决计不能活了。”
当日傍晚,高根明送饭上来,说道岳灵珊受了风寒,发热不退,卧病在床,却挂念着大师哥,命他送饭之时,最要紧别忘了带酒。令狐冲吃了一惊,极是担心,知她昨晚摔了那一交,受了惊吓,恨不得奔下崖去看望她病势。他虽饿了两天一晚,但拿起碗来,竟然喉咙哽住了,难以下咽。高根明晓得大师哥和小师妹两情爱悦,一听到她有病,便焦炙万分,劝道:“大师哥却也不须过分担心,昨日天下大雪,小师妹定是贪着玩雪,乃至受了些凉。我们都是修习内功之人,一点小小风寒,碍得了甚么,服一两剂药,那便好了。”
岳灵珊侧头想了半晌,笑道:“你听到我说梦话了,是不是?林平之这小子倔得紧,便是不听我的话,嘻嘻,我白日骂他,睡着了也骂他。”令狐冲笑道:“他如何获咎你了?”岳灵珊笑道:“我梦见叫他陪我去瀑布中练剑,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骗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将他推了下去。”令狐冲笑道:“哎哟,那可使不得,这可不闹出性命来吗?”岳灵珊笑道:“这是做梦,又不是真的,你担心甚么?还怕我真的杀了这小子么?”令狐冲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白日里定然真的想杀了林师弟,想啊想的,早晨便做起梦来。”
令狐冲道:“胡说,你莫只听他。非论说甚么事,六猴儿都爱加上三分虚头,我那边只喝酒不用饭了?”说到这里,一阵北风吹来,岳灵珊机警伶的打了个寒噤。当时合法酷寒,危崖四周受风,并无树木讳饰,华山之巅本已非常酷寒,这崖上更加冷得短长。令狐冲心中顾恤,伸臂便想将她搂在怀里,但随即想到师父师娘,便即缩回击臂,说道:“小师妹,你身子还没大好,这时候千万不能再着凉了,快快下崖去罢,等那一日出大太阳,你又非常结实了,再来瞧我。”岳灵珊道:“我不冷。这几天不是刮风,便是下雪,要等大太阳,才不知比及几时呢。”令狐冲急道:“你再抱病,那如何办?我……我……”
他望着岳灵珊微微飞动的秀发,正自入迷,忽听得她悄悄叫了一声:“姓林的小子,你不听话!过来,我揍你!”令狐冲一怔,见她双目兀自紧闭了,侧个身,又即呼吸匀净,晓得她刚才是说梦话,不由好笑,心想:“她一做师姊,神情得了不得,这些日子中,林师弟定然给她呼来喝去,受饱了气。她在梦中也不忘骂人。”
令狐冲浅笑道:“我可不敢犯戒吃荤。我见到你病好了,内心欢乐,过不了三天,顿时便会胖起来。好妹子,你下崖去罢。”
令狐冲脸一红,心下有些错愕,问道:“师娘有没活力?”岳灵珊道:“妈没活力,不过……不过……”说到这里,俄然双颊飞红,不说下去了。令狐冲道:“不过如何?”岳灵珊道:“我不说。”令狐冲见她神态内疚,心中一荡,忙平埋头神,道:“小师妹,你大病刚好了点儿,不该这么早便上崖来。我晓得你身子垂垂安好了,五师弟、六师弟给我送饭的时候,每天都说给我听的。”岳灵珊道:“那你为甚么还如许瘦?”令狐冲笑了笑,道:“你病一好,我马上便胖了。”
如此过了两个多月,华山顶上一日冷似一日。又过了些日子,岳夫报酬令狐冲新缝一套棉衣,命陆大有奉上峰来给他。这天一早北风怒号,到得午间,便下起雪来。
令狐冲渐渐将一小葫芦酒喝干了,这才用饭。华山派端方,门人在思过崖上面壁之时戒荤茹素,是以厨房中给令狐冲所煮的只是一大碗青菜、一大碗豆腐。岳灵珊想到本身正在和大师哥共经磨难,却也吃得津津有味。两人吃过饭后,岳灵珊又和令狐冲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半个时候,目睹天气已黑,这才清算碗筷下山。
岳灵珊翻开饭篮,取出两碟菜肴,又将两副碗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令狐冲道:“两副碗筷?”岳灵珊笑道:“我陪你一块吃,你瞧,这是甚么?”从饭篮底下取出一个小小的酒葫芦来。令狐冲嗜酒如命,一见有酒,站起来向岳灵珊深深一揖,道:“多谢你了!我正忧愁,只怕这一年当中没酒喝呢。”岳灵珊拔开葫芦塞子,将葫芦送到令狐冲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只能偷这么一小葫芦给你,再多只怕给娘知觉了。”
令狐冲见天上积云如铅,这场雪必将不小,心想:“山道险要,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非常滑溜,小师妹不该再送饭来了。”但是没法向下边传讯,甚是焦炙,只盼师父、师娘得知情由,出言禁止,深思:“小师妹每日代六师弟给我送饭,师父、师娘岂有不知,只是不加理睬罢了。本日若再上崖,一个出错,便有性命之忧,猜想师娘定然不准她上崖。”眼巴巴比及傍晚,每过半晌便向崖下张望,目睹天气渐黑,岳灵珊公然不来了。令狐冲心下欣喜:“到得天明,六师弟定会送饭来,只求小师妹不要冒险。”
岳灵珊紧紧握住他双手,心中柔情无穷,低低叫了声“大师哥”。令狐冲想张臂将她搂入怀中,倒是不敢。两人四目交投,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动也不动,大雪持续飘下,逐步,逐步,仿佛将两人堆成了两个雪人。
令狐冲道:“厥后你拔剑吓他?”岳灵珊点头道:“不是,厥后我气得哭了,六猴儿才过来恳求我,让我送饭来给你。”令狐冲瞧着她的小脸,见她双目微微肿起,公然是哭过来的,不由甚是打动,暗想:“她待我如此,我便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所甘心。”
自此每日傍晚,岳灵珊送饭上崖,两人共膳。次日中午令狐冲便吃昨日剩下的饭菜。
过了很久,令狐冲才道:“今晚你本身一小我可不能下去。师父、师娘晓得你上来么?最好能派人来接你下去。”岳灵珊道:“爹爹今早俄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来信,说有要紧事商讨,已和妈妈赶下山去啦。”令狐冲道:“那么有人晓得你上崖来没有?”岳灵珊笑道:“没有,没有。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和六猴儿四小我跟了爹爹妈妈去嵩山,没人晓得我上崖来会你。不然的话,六猴儿定要跟我争着送饭,那可费事啦。啊!是了,林平之这小子见我上来的,但我叮咛了他,不准多嘴多舌,不然明儿我就揍他。”令狐冲笑道:“哎呀,师姊的威风好大。”岳灵珊笑道:“这个天然,不摆摆架子,岂不枉了?不像是你,个个都叫你大师哥,那就没甚么稀少。”
令狐冲见大雪已止,恐怕师弟师妹们发觉不见了岳灵珊,如有风言流言,那可大大对不起小师妹了,谈笑了一阵,便催她下崖。岳灵珊兀自恋恋不舍,道:“我要在这里多玩一会儿,爹爹妈妈都不在家,闷也闷死了。”令狐冲道:“乖师妹,这几日我又想出了几招冲灵剑法,等我下崖以后,陪你到瀑布中去练剑。”说了好一会,才哄得她下崖。
令狐冲道:“小师妹,你答允我,今后你千万不成为我冒险,倘若你掉了下去,我必然非陪着你也跳下去不成。”
岳灵珊道:“我却不时见到你的。”令狐冲奇道:“你不时见到我?”岳灵珊道:“是啊,我抱病之时,一合眼,便见到你了。那一日发热发得最短长,妈说我老说梦话,尽是跟你说话。大师哥,妈晓得了那天早晨我来陪你的事。”
两人笑了一阵。令狐冲道:“那你今晚是不能归去的了,只幸亏石洞里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当下携了她手,走入洞中。
岳灵珊见他描述蕉萃,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病倒不成。在这危崖之上,没人奉侍,那不是要了他命吗?”只得道:“好,那么我去了。你千万保重,少喝些酒,每餐吃三大碗饭。我去跟爹爹说,你身子不好,该得补一补才是,不能老茹素。”
两人隔了这么久见面,均是悲喜交集。岳灵珊凝睇他脸,惊道:“大师哥,你也生了病吗?怎地瘦得这般短长?”令狐冲摇点头,道:“我没抱病,我……我……”岳灵珊陡地觉悟,俄然哭了出来,道:“你……你是挂念着我,乃至瘦成了这个模样。大师哥,我现下全好啦。”令狐冲握着她手,低声道:“这些日来,我日日夜夜望着这条路,就只盼着这一刻的光阴,谢天谢地,你终究来了。”
正要入洞安睡,忽听得上崖的山路上脚步簌簌声响,岳灵珊在大声呼唤:“大师哥,大师哥……”
令狐冲笑道:“你做师姊的,师弟剑法不可,你该点拨点拨他才是,如何动不动挥剑便杀?今后师父再收弟子,都是你的师弟。师父收一百个弟子,给你几天当中杀了九十九个,那如何办?”岳灵珊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说道:“你说得真对,我可只杀九十九个,非留下一个不成。如果都杀光了,谁来叫我师姊啊?”令狐冲笑道:“你如果杀了九十九个师弟,第一百个也逃之夭夭了,你还是做不成师姊。”岳灵珊笑道:“当时我就逼你叫我师姊。”令狐冲笑道:“叫师姊不打紧,不过你杀我不杀?”岳灵珊笑道:“听话就不杀,不听话就杀。”令狐冲笑道:“小师姊,求你剑下包涵。”
令狐冲保护在她身边,直到天明,始终未曾入眠。岳灵珊前一晚劳累得很了,睡到辰牌时分,这才醒来,见令狐冲正浅笑着谛视本身,当下打了个呵欠,报以一笑,道:“你一早便醒了。”令狐冲没说一晚没睡,笑道:“你做了个甚么梦?林师弟挨了你打么?”
令狐冲又惊又喜,抢到崖边,鹅毛般大雪飘荡之下,只见岳灵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来。令狐冲以师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只伸长了手去接她,直到岳灵珊的左手碰到他右手,令狐冲抓住她手,将她腾空提上崖来。暮色昏黄中只见她满身是雪,连头发也都白了,左额上却撞破了老迈一块,像个小鸡蛋般高高肿起,鲜血兀安闲流。令狐冲道:“你……你……”岳灵珊小嘴一扁,似欲抽泣,道:“摔了一交,将你的饭篮掉到山谷里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挨饿了。”
岳灵珊双目中透暴露高兴无穷的光芒,道:“大师哥,实在你不消焦急,我为你送饭而出错,是本身不谨慎,你又何必心中不安?”
石洞局促,两人仅可容身,已无多大转动余地。两人相对而坐,东拉西扯的谈到深夜,岳灵珊说话越来越含混,终究合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