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风清扬续道:“岳不群那小子,当真狗屁不通。你本是块大好的质料,却给他教得变成了蠢牛木马。”令狐冲听得他辱及恩师,心下气恼,当即昂然道:“太师叔,我不要你教了,我出去逼田伯光发誓不成泄漏太师叔之事就是。”

风清扬指着石壁说道:“壁上这些华山派剑法的图形,你多数已经看过记熟,只是使将出来,却全不是那一回事。唉!”说着摇了点头。令狐冲深思:“我在这里旁观图形,本来太师叔早已瞧在眼里。想来每次我都瞧得入迷,乃至全然没发觉洞中另有旁人,倘若……倘若太师叔是仇敌……嘿嘿,倘若他是仇敌,我就算发觉了,也莫非能逃得性命?”

令狐冲一颗心怦怦乱跳,手心发热,喃喃的道:“底子无招,如何可破?底子无招,如何可破?”斗然之间,面前呈现了一个平生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新六合。

令狐冲见他说得甚是苦涩,神情间更有莫大气愤,便不敢接口,心想:“莫非我五岳剑派公然是‘比武不堪,暗害害人’?风太师叔虽是五岳剑派中人,却对这些卑鄙手腕仿佛颇不觉得然。但对于魔教人物,使些诡计狡计,仿佛也不能说不对。”

风清扬道:“要切肉,总得有肉可切;要伐木,总得有柴可斩;仇敌要破你剑招,你须得有剑招给人家来破才成。一个从未学过武功的凡人,拿了剑乱挥乱舞,你见闻再博,也猜不到他下一剑要刺向那边,砍向那边。就算是剑术至精之人,也破不了他的招式,只因并无招式,‘破招’二字,便谈不上了。只是未曾学过武功之人,虽无招式,却会给人轻而易举的打倒。真正上乘的剑术,则是能制人而决不能为人所制。”他拾起地下的一根死人腿骨,顺手以一端对着令狐冲,道:“你如何破我这一招?”

风清扬叹了口气,说道:“这些魔教长老,也确都是了不起的聪明才干之士,竟将五岳剑派中的高招破得如此洁净完整。只不过他们不晓得,世上最短长的招数,不在武功当中,而是诡计狡计、构造圈套。倘若落入了别人奇妙安排的圈套,凭你多高超的武功招数,那也全然用不着了……”说着抬起了头,目光茫然,显是想起了无数旧事。

令狐冲听到这里,心中一动,模糊想到了一层剑术的至理,不由得脸现狂喜之色。风清扬道:“你明白了甚么?说给我听听。”令狐冲道:“太师叔是不是说,如果各招浑成连缀,仇敌便没法可破?”

两人拆得数招,令狐冲将石壁上数十招华山剑法使了出来,只攻不守,便如自顾自练剑普通。田伯光给他逼到手忙脚乱,叫道:“我这一刀你如再不挡,砍下了你的臂膀,可别怪我!”令狐冲笑道:“可没这么轻易。”唰唰唰三剑,满是从希罕古怪的方位刺削而至。田伯光仗着眼明手快,一一挡过,正待反击,令狐冲忽将长剑向天空抛了上去。田伯光抬头看剑,砰的一声,鼻上已重重吃了一拳,顿时鼻血长流。

忽听那老者道:“蠢才!手指便是剑。那招‘金玉合座’,定要用剑才气使吗?”

畴昔数月当中,他早已将石壁上的本门剑法记得甚熟,这时也不必再花时候学招,只须将很多毫不连贯的剑招设法串成一起就是。风清扬道:“统统须当顺其天然。行乎其不得不可,止乎其不得不止,倘若串不成一起,也就罢了,总之不成有半点勉强。”令狐冲应了,只须顺乎天然,那便轻易得紧,串得奇妙也罢,笨拙也罢,那三四十招华山派的绝招,半晌间便联成了一片,不过要融成一体,其间全无起讫转折的描画陈迹可寻,可就非常难堪了。他提起长剑左削右劈,心中半点也不去想石壁图形中的剑招,像也好,不像也好,只随便挥洒,偶然使到顺溜处,亦不由悄悄对劲。

令狐冲一听,顿时觉悟,心下大喜:“不错,他为了求我下山,不敢杀我。不管他使甚么刀招,我不必理睬,尽管自行打击便了。”当即仗剑出洞。

风清扬点了点头,甚是欢乐,说道:“我原说你资质不错,公然悟性极高。这些魔教长老……”一面说,一面指着石壁上使棍棒的人形。令狐冲道:“这是魔教中的长老?”风清扬道:“你不晓得么?这十具骸骨,便是魔教十长老了。”说动手指地下一具骸骨。令狐冲奇道:“如何这魔教十长老都死在这里?”风清扬道:“再过一个时候,田伯光便醒转了,你尽问这些陈年旧事,另偶然候学武功么?”令狐冲道:“是,是,请太师叔指导。”

风清扬向他凝睇半晌,微微一笑,道:“岳不群的弟子当中,竟然有如此多管闲事、不肯用心学剑的小子,好极,妙极!”令狐冲脸上一红,忙躬身道:“弟子知错了。”风清扬浅笑道:“没有错,没有错!你这小子心机活泼,很对我的脾胃。只是现下时候未几了,你将这华山派的三四十招融会贯穿,假想如何一气呵成,然后全数将它忘了,忘得干清干净,一招也不成留在心中。待会便以甚么招数也没有的华山剑法,去跟田伯光打。”

正使得如痴如醉之时,忽听得田伯光在外叫道:“令狐兄,请你出来,我们再比。”

风清扬向缩在地下的田伯光瞧了一眼,说道:“他给你戳中了膻中穴,凭他功力,一个时候后便会醒转,当时仍会跟你死缠。你再将他打败,他便只好乖乖的下山去了。你礼服他后,须得逼他发下毒誓,关于我的事决不成泄漏一字半句。”

田伯光喝道:“你不随我下山,老子扼死你。”他本来和令狐冲称兄道弟,言语甚是客气,但这番百余招的剧斗一过,打得性发,紧紧扼住他喉头后,竟然自称起“老子”来。令狐冲满脸紫胀,摇了点头。田伯光咬牙道:“一百招也好,二百招也好,老子赢了,便要你跟我下山。他妈的三十招之约,老子不睬了。”令狐冲想要哈哈一笑,但是给他十指扼住了喉头,不管如何笑不出声。

风清扬道:“五岳剑派中各有无数蠢才,觉得将师父传下来的剑招学得精熟,自但是然便成妙手,哼哼,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熟读了人家诗句,做几首打油诗是能够的,但若不能自出机杼,能成大墨客么?”他这番话,天然是连岳不群也骂在此中了,但令狐冲一来感觉这话非常有理,二来他并未直提岳不群的名字,也就没加抗辩。

令狐冲一惊,收剑而立,向风清扬道:“太师叔,我这乱挥乱削的剑法,能挡得住他的快刀么?”风清扬点头道:“挡不住,还差得远呢!”令狐冲惊道:“挡不住?”风清扬道:“要挡,天然挡不住,但是你何需求挡?”

只见田伯光横刀而立,叫道:“令狐兄,你得风老前辈指导诀窍以后,公然剑法大进,不过刚才给你点倒,乃一时忽视,田某心中不平,我们再来比过。”令狐冲道:“好!”挺剑歪倾斜斜的刺去,剑身摇摇摆晃,没半分劲力。

田伯光一惊之间,令狐冲以手作剑,疾刺而出,又戳中了他膻中穴。田伯光身子渐渐软倒,脸上暴露非常诧异、又非常气愤的神采。

令狐冲脑海中如电光一闪,右手五指疾刺,恰是一招“金玉合座”,中指和食指戳在田伯光胸口“膻中穴”上。田伯光闷哼一声,疲劳在地,抓住令狐冲喉头的手指顿时松了。

那老者淡淡一笑,说道:“你再不狐疑我是招摇撞骗了么?”令狐冲叩首道:“千万不敢!徒孙有幸,得能拜见本门前辈风太师叔,实为万千之喜。”

令狐冲道:“徒孙刚才取胜,不过是出其不料,幸运到手,剑法上毕竟不是他敌手,要礼服他……礼服他……”风清扬摇点头,说道:“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我本不想传你武功。但我当年……当年……曾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决不再与人当真脱手。那晚试你剑法,不过让你晓得,华山派‘玉女十九剑’倘若使得对了,又怎能让人弹去手中长剑?我若不假手于你,难以逼得这田伯光发誓守秘,你跟我来。”说着走进山洞,钻过了孔穴,来到后洞。令狐冲跟了出来。

令狐冲道:“如果仇敌也没招式呢?”风清扬道:“那么他也是一等一的妙手了,二人打到如何便如何,说不定是你高些,也说不定是他高些。”叹了口气,说道:“当今之世,这等妙手是难找得很了,只要能幸运赶上一两位,那是你毕生的运气,我平生当中,也只赶上过三位。”令狐冲问道:“是那三位?”

风清扬一怔,已明其理,淡淡的道:“他如果不肯呢?你这就杀了他?”令狐冲迟疑不答,心想田伯光数次得胜,始终不杀本身,本身怎能一占上风,便即杀他?风清扬道:“你怪我骂你师父,好罢,今后我不提他便是,他叫我师叔,我称他一声‘小子’,总称得罢?”令狐冲道:“太师叔不骂我恩师,徒孙自当恭聆教诲。”风清扬微微一笑,道:“倒是我来求你学艺了。”令狐冲躬身道:“徒孙不敢,请太师叔恕罪。”

令狐冲虽尚不信他便是本身太师叔,但此人是武学妙手,却绝无可疑,当即长剑下垂,深深躬身为礼,说道:“多谢指导。”回身向田伯光道:“田兄请!”

令狐冲又惊又喜,应道:“是!”凝神旁观石壁上的图形。

田伯光大奇,说道:“你这是甚么剑招?”目睹令狐冲长剑刺到,正要挥刀挡格,却见令狐冲俄然间右手后缩,向空处随名片了一剑,跟着剑柄疾收,仿佛要撞上他本身胸膛,跟动手腕当即反抖,这一撞便撞向右边空处。田伯光更加奇特,向他悄悄试劈一刀。令狐冲不避不让,剑尖一挑,斜刺对方小腹。田伯光叫道:“古怪!”回刀反挡。

风清扬指着石壁上华山派剑法的图形,说道:“这些招数,确是本派剑法的绝招,此中大半已经失传,连岳……岳……嘿嘿……连你师父也不晓得。只是招数虽妙,一招招的分开来使,毕竟能给旁人破了……”

令狐冲没想到本身顺手这么一戳,竟将这个名动江湖的“万里独行”田伯光轻等闲易的便点倒在地。他伸手摸摸本身给田伯光扼得非常疼痛的喉头,只见这快刀妙手伸直在地,不住悄悄抽搐,双眼翻白,已晕了畴昔,不由得又惊又喜,顷刻之间,对那老者敬佩到了顶点,抢到他身前,拜伏在地,叫道:“太师叔,请恕徒孙先前无礼。”说着连连叩首。

田伯光道:“我已见你使了这三十招,再跟你过招,还打个甚么?”令狐冲道:“田兄不肯脱手,那也很好,这就请便。鄙人要向这位老前辈多多就教,得空伴随田兄了。”田伯光大声道:“那是甚么话?你不随我下山,田某一条性命莫非便白白送在你手里?”转面向那老者道:“风老前辈,田伯光是后生小子,不配跟你白叟家过招,你若脱手,未免有失成分。”那老者点点头,叹了口气,渐渐走到大石之前,坐了下来。

风清扬又道:“单以武学而论,这些魔教长老们也不能说真正已窥上乘武学之门。他们不晓得,招数是死的,发招之人倒是活的。死招数破得再妙,赶上了活招数,免不了缚手缚脚,只要任人搏斗。这个‘活’字,你要牢服膺住了。学招时要活学,使招时要活使。倘若拘泥不化,便练熟了几千几万手绝招,赶上了真正妙手,毕竟还是给人家破得干清干净。”

令狐冲大喜,他生性飞扬跳脱,风清扬这几句话当真说到了贰内内心去,连称:“是,是!须得活学活使。”

风清扬道:“活学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脱手无招,那才真是踏入了妙手的境地。你说‘各招浑成连缀,仇敌便没法可破’,这句话还只说对了一小半。不是‘浑成’,而是底子无招。你的剑招使得再浑成,只要有迹可寻,仇敌便有隙可乘。但如你底子并无招式,仇敌如何来破你的招式?”

令狐冲不知他这一下是甚么招式,一怔之下,便道:“这不是招式,是以破解不得。”风清扬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学武之人使兵刃,动拳脚,老是有招式的,你只须晓得破法,一脱手便能破招制敌。”

令狐冲侧身闪避,长剑还刺,使的便是刚才那老者所说的第四招“截手式”。他一剑既出,后着源源倾泻,剑法轻灵,所用招式有些是那老者提到过的,有些却在那老者所说的三十招以外。他既贯穿了“行云流水,肆意所之”这八字精义,剑术顿时大进,翻翻滚滚的和田伯光拆了一百余招。俄然间田伯光一声大喝,举刀直劈,令狐冲目睹难以闪避,一抖手,长剑指向他胸膛。田伯光回刀削剑,当的一声,刀剑订交,他不等令狐冲抽剑,放脱单刀,纵身而上,双手扼住了他喉头。令狐冲顿时为之堵塞,长剑也即脱手。

他从师练剑十余年,每一次练习,老是经心全意的打醒精力,不敢有涓滴怠忽。岳不群课徒极严,众弟子练拳使剑,举手提足间只要稍离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改正,每一个招式总要练得十全十美,没半点弊端,方能获得他点头承认。令狐冲是开庙门的大弟子,又生来要强好胜,为了博得师父、师娘赞成,练习招式时更加的严于自律。不料风清扬教剑全然相反,要他越随便越好,这正投其所好,使剑时心中畅美难言,只觉比之痛饮数十年的美酒还要滋味无穷。

田伯光大为欣喜,喝道:“看刀!”挥刀向令狐冲砍了过来。

那老者风清扬道:“你起来。”令狐冲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目睹那老者满面病容,神采蕉萃,道:“太师叔,你肚子饿么?徒孙洞里藏得有些干粮。”说着便欲去取。风清扬点头道:“不消!”眯着眼向太阳望了望,轻声道:“日头好和缓啊,可有好久没晒太阳了。”令狐冲好生奇特,却不敢问。

那老者神采间却无嘉许之意,说道:“对是对了,可惜斧凿陈迹太重,也太笨拙。不过和妙手过招当然不成,对于面前这小子,只怕也姑息成了。上去尝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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