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喃喃自语:“真是古怪。我费了无数心血,偷抢诱骗,才配制成了这‘续命八丸’,原是要用来治我宝贝乖女儿之病的,你既不是祖千秋的儿子,他干么要偷了我这丸药给你服下?”令狐冲这才恍然,说道:“本来老先生这些丸药,是用来治令爱之病的,却给鄙人误服了,当真万分过意不去。不知令爱得了甚么病,何不请‘杀人名医’平大夫设法医治?”
令狐冲愈听愈奇,道:“前辈既去请平大夫医治令爱,又怎能杀了他岳家的百口?”
令狐冲听他语气果断,显是非论如何逼问都决计不说的了,便道:“好,你们既然不说,我心中肝火不消。老先生,你刚才将我绑在椅上,吓得我魂飞魄散,我也要绑你二人一绑,说不定我心中不高兴,一尖刀把你们的心肝都挖了出来。”
令狐冲口中塞着半截手巾,呵呵出声,说不出话来。
令狐冲点头道:“本来如此。实在前辈的丹药虽灵,对我的疾病却不对症。不知令爱病势现下如何,重新再觅丹药,可还来得及吗?”
老头子说道:“令狐公子,老朽胡涂透顶,获咎了公子,唉,这个……真是……”一脸惶恐之色,不知说甚么话才气表达心中歉意。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大人大量,也不会怪你。再说,你这‘续命八丸’倘如有些效验,对令狐公子的身子真有补益,那么你反有功绩了。”老头子道:“这个……功绩是不敢当的,祖贤弟,还是你功绩大。”祖千秋笑道:“我取了你这八颗丸药,只怕于不死侄女身子有妨,这一些人参给她补一补罢。”说着俯身取过一只竹篓,翻开盖子,取出一把把人参来,有粗有细,看来就没十斤,也有八斤。
老头子大拇指一翘,赞道:“这等不怕死的豪杰,当真可贵!只可惜我女儿若不饮你的血,便难活命,不然的话,真想就此饶了你。”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沸水出来,右手执了尖刀,左手用手巾在热水中浸湿了,敷在令狐冲心口。
只见枕上躺着一张更没半点赤色的面庞,一头三尺来长的头发散在布被之上,头发也是稀少淡黄。那女人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孔倒也清秀,双眼紧闭,睫毛甚长,低声叫道:“爹!”却不睁眼。
祖千秋奇道:“怎地又是不错,又是该死?”老头子道:“你不错,我该死!”祖千秋更加奇了,道:“你为甚么该死?”
那知令狐冲取过绳索,当真将二人双手反背紧紧缚住,提起老头子的尖刀,说道:“我内力已失,不能用手指导穴,又怕你们运力挣扎,只好用刀柄敲打,封了你二人的穴道。”当下倒转尖刀,用刀柄在二人的环跳、天柱、少海等处穴道顶用力敲击,封住了二人穴道。老头子和祖千秋面面相觑,大为惊奇,不自禁生出惊骇之情,不知令狐冲企图安在。只听他说道:“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回身出厅。
肉球人道:“哼,你想痛痛快快的死,可没这么轻易!我先得问个清楚。他奶奶的,祖千秋是我老头子几十年的老朋友,这一次竟然卖友,此中定然别有启事。你华山派在我‘黄河老祖’眼中,不值半文钱,他当然并非为了你是华山派的弟子,才盗了我的‘续命八丸’给你。当真奇哉怪也!”一面自言自语,一面顿足有声,肝火冲天。
老头子呸呸连声,说道:“‘世上有人病难治,就须请教平一指。’老头子身在开封,岂有不知?他有个端方,治好一人,须得杀一人抵命。我怕他不肯治我女儿,先去将他老婆家中一家五口尽数杀了,他才不美意义,不得不悉心为我女儿诊断,查出我女儿在娘胎当中便已有了这怪病,因而开了这张‘续命八丸’的药方出来。不然我安晓得采药制炼的体例?”
他取出几根绳索,将令狐冲的手足紧紧缚在椅上,撕烂他衣衫,暴露了胸口肌肤。
令狐冲问道:“如何一个叫老爷,一个叫祖宗?”肉球人道:“你孤陋寡闻,不知世上有姓老、姓祖之人。我姓老,单名一个‘爷’字,字‘头子’,人家不是叫我老爷,便叫我老头子……”令狐冲忍不住笑出声来,问道:“阿谁祖千秋,便姓祖名宗了?”
令狐冲又惊又怒,正欲破口痛骂,转念一想:“我吃了这女人的拯救灵药,虽非成心,总之是我坏了大事,害了她性命。何况我本就不想活了,以我之血,救她性命,赎我罪愆,有何不成?”当下凄然一笑,并不说话。
老头子站在他身边,只待他一出声叫骂,当即点他哑穴,岂知他竟神采泰然,不觉得意,倒也大出料想以外。他安知令狐冲自岳灵珊移情别恋以后,本已心灰意懒,这晚听得那大汉大声斥责岳灵珊和林平之,骂他二人说本身好话,又亲目睹到岳林二人在岸上树底密约相会,更觉了无生趣,于本身存亡早已全不挂怀。
令狐冲一进房便觉闷热非常。但见那房的窗缝都用绵纸糊住,密不通风,房中生着两大盆炭火,床上布帐低垂,满房都是药气。
老祖二人相互瞧了一眼。老头子道:“这个……这个……这个吗?”祖千秋道:“公子爷当然晓得。那一名的名字,恕我们不敢提及。”
令狐冲心下大奇:“甚么?老头子的女儿芳名‘不死’,岂不叫作‘老不死’?啊,是了,他说他女儿在娘胎中便得了怪病,想来他恐怕女儿死了,便给她取名‘不死’,到老不死,是大吉大利的好口彩。她是‘不’字辈,跟我师父是平辈。”越想越觉好笑。
令狐冲道:“中间的外号本来叫作‘黄河老祖’,失敬啊失敬。”肉球人怒道:“胡说八道!我一小我怎做得来‘黄河老祖’?”令狐冲问道:“为甚么一小我做不来?”肉球人道:“‘黄河老祖’一个姓老,一个姓祖,当然是两小我了。连这个也不懂,真是蠢才。我老爷老头子,祖宗祖千秋,我们两人居于黄河沿岸,合称‘黄河老祖’。”
老头子将椅子在床前一放,揭开帐子,柔声道:“不死好孩儿,明天感觉如何?”
老头子问道:“我要刺你心头热血,为我女儿治病了,你怕不怕?”令狐冲淡淡的道:“那有甚么可骇?”老头子侧目凝睇,见他公然毫无惊骇神采,说道:“刺出你心头之血,你便性命不保了,我有言在先,可别怪我没奉告你。”令狐冲淡淡一笑,道:“每小我到头来终究要死的,早死几年,迟死几年,也没多大别离?我的血能救得女人之命,那是再好不过,胜于我白白的死了,对谁都没好处。”他猜想岳灵珊得知本身死讯,只怕不但毫不悲戚,说不定还要骂声:“该死!”不由大生自怜自伤之意。
老头子浅笑道:“他么?他不是人,他是药。”那少女茫然不解,道:“他是药?”老头子道:“是啊,他是药。那‘续命八丸’药性过分狠恶,我儿服食不宜,是以先让此人服了,再刺他之血供我儿服食,最为恰当。”那少女道:“刺他的血?他会痛的,那……那不大好。”老头子道:“此人是个蠢才,不晓得痛的。”那少女“嗯”的一声,闭上了眼。
祖千秋道:“老头子,这一件事你如何谢我?当时事情告急,又找你不到。我只好取了你的‘续命八丸’,骗他服下。倘若你本身晓得了,也必会将这些灵丹灵药送去,但是他就一定肯服。”老头子怒道:“胡说八道……”
令狐冲见老头子虽强作欢容,却掩不住眉间忧愁,说道:“老先生,先人生,你两位想要医我之病,虽是一番美意,但一个棍骗在先,一个掳绑在后,未免太不将鄙人瞧在眼里了。”老祖二人一听,当即站起,连轮作揖,齐道:“令狐公子,老朽罪该万死。非论公子如何惩罚,老朽二人都罪有应得。”令狐冲道:“好,我有一事不明,须请直言相告。叨教二位到底是冲着谁的面子,才对我这等相敬?”
老头子道:“你此人笨得要命,不点不透。平一指仇家本来未几,这几年来又早让他的病人杀得精光了。平一指平生最恨之人是他岳母,只因他怕老婆,不便亲身杀他岳母,也不美意义派人代杀。老头子跟他是乡邻,大师武林一脉,怎不明白贰情意?因而由我脱手代庖。我杀了他岳母百口以后,平一指非常欢乐,这才悉心诊治我女儿之病。”
令狐冲叹道:“你要杀我,固然脱手,归正我满身有力,毫无抗御之能。”
老祖二人又对望一眼,齐道:“公子爷要绑,我们天然不敢抵挡。”老头子端过两只椅子,又取了七八条粗索来。两人先用绳索将本身双足在椅脚上紧紧缚住,然后双手放在背后,说道:“公子请绑。”均想:“这少年一定真要绑我们出气,多数是开开打趣。”
老头子扶着女儿上身,道:“你坐起一些好吃药,这药得来不易,可别蹧蹋了。”那少女渐渐坐起,老头子拿了两个枕头垫在她背后。那少女睁目睹到令狐冲,非常惊奇,眸子不住转动,瞧着令狐冲,问道:“爹,他……他是谁?”
老头子道:“从那边弄来这很多人参?”祖千秋笑道:“天然是从药材铺中借来的。”老头子哈哈大笑,道:“刘备借荆州,不知何日还。”
老头子一把拖了他手,直入女儿房中,向令狐冲纳头便拜,叫道:“令狐公子,令狐爷爷,小人猪油蒙了心,本日获咎了你。幸亏祖千秋及时赶到,如我一刀刺死了你,便将老头子满身肥肉熬成脂膏,也赎不了我罪愆的万一。”说着连连叩首。
令狐冲见到那少女病势如此沉重,心下更是过意不去,又想:“老头子对他女儿非常垂怜,无可何如当中,只好骗骗她了。”
正在此时,忽听得祖千秋在内里叫道:“老头子,快开门,我有些好东西送给你的不死女人。”老头子眉头一皱,右手刀子一划,将那热手巾割成两半,将一半塞在令狐冲口中,说道:“甚么好东西了?”放下刀子,出去开门,让祖千秋进屋。
肉球人老头子道:“是啊。”顿了一顿,奇道:“咦!你不知祖千秋的名字,如此说来,或许真的跟他没甚么相干。啊哟,不对,你是不是祖千秋的儿子?”令狐冲更是好笑,说道:“我如何会是他儿子?他姓祖,我复姓令狐,怎拉扯得上一块?”
老头子道:“不儿,爹爹给你炼制的‘续命八丸’已经大功胜利,本日便可服用了,你吃了以后,弊端便好,便可起床玩耍。”那少女嗯的一声,仿佛并不如何体贴。
祖千秋睁大了眼,问道:“老头子,你将令狐公子绑在这里干甚么?”老头子道:“唉,总之是我倒行逆施,胡作非为,你少问一句行不可?”祖千秋又问:“这盆热水和这把尖刀放在这里,又干甚么来着?”只听得啪啪啪啪几声,老头子举起手来,力批本身双颊。他脸颊本就肥得有如南瓜,这几下着力击打,顿时更加肿胀不堪。
令狐冲道:“各种情事,长辈胡里胡涂,实不知半点起因,还望两位前辈明示。”老头子和祖千秋仓促忙忙解开他身上捆绑,说道:“我们一面喝酒,一面详谈。”令狐冲向床上的少女望了一眼,问道:“令爱的病势,不致便有窜改么?”
令狐冲问道:“你要干甚么?”老头子奸笑道:“不消心急,待会便知。”将他连人带椅抱起,穿过两间房,揭起棉帷,走进一间房中。
老头子道:“没有,不会有窜改。就算有窜改,唉,这个……那也是……”他口中唠唠叨叨的,也不知说些甚么,将令狐冲和祖千秋让到厅上,倒了三碗酒,又端出一大盘肥猪肉来下酒,恭恭敬敬的举起酒碗,敬了令狐冲一碗。令狐冲一口饮了,只觉酒味淡薄,平平无奇,但比之在祖千秋酒杯中盛过的酒味,却又好上十倍。
令狐冲道:“我的的确确不知。”暗忖:“是风太师叔么?是不戒大师么?是田伯光么?是绿竹翁么?但是仿佛都不像。风太师叔虽有这等本领面子,但他白叟家隐居不出,不准我泄漏行迹,他怎会下山来干这等事?不戒大师、田伯光、绿竹翁他们性子直率,做事也不会如此隐蔽。”
令狐冲笑道:“你的灵丹灵药给我偶然中吃在肚里,你天然要大发脾气。只不过你的丹药实在不见得有甚么灵妙,我服了以后,不生半点效验。”肉球人怒道:“见效那有如许快的?常言道病来似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药力须得在十天半月以后,这才渐渐见效。”令狐冲道:“那么我们过得十天半月,再看景象罢!”肉球人怒道:“看你妈的屁!你偷吃了我的‘续命八丸’,老头子非立时杀了你不成。”令狐冲笑道:“你马上杀我,我的命便没有了,可见你的‘续命八丸’毫无续命之功。”肉球人道:“是我杀你,跟‘续命八丸’全不相干。”
老头子怒道:“我女儿最多再拖得一年半载,便一命呜呼了,又怎来得及去再觅这等灵丹灵药?现下无可何如,只要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祖千秋道:“公子爷,你问的这件事,我和老兄二人是决计不敢答的,你就杀了我们,也不会说。你公子爷心中天然晓得,又何必然要我们说出口来?”
祖千秋将嘴巴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老头子俄然跳起,大声道:“有这等事?你……你……可不是骗我?”祖千秋道:“骗你何为?我探听得千真万确。老头子,我们是几十年的友情了,知己之极,我办这件事,可合了你情意罢?”老头子顿足叫道:“不错,不错!该死,该死!”
祖千秋忙将手巾从他口中挖了出来,问道:“令狐公子,你怎地到了这里?”令狐冲忙道:“老前辈快快请起,这等大礼,我可愧不敢当。”老头子道:“小老儿不知令狐公子和我大仇人有这等渊源,多多冲犯,唉,唉,该死,该死!胡涂透顶!就算我有一百个女儿,个个都要死,也不敢让令狐公子流半点鲜血救她们的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