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心想:“莫非向大哥晓得这位二庄主的‘玄天指’神服从治我之病,才兜了如许一个大圈子来求他?”
向问天不等秃笔翁写完,便将率意帖收起,包入包裹。
吵嘴子道:“倘若我梅庄当中,公然无人能胜得风少侠,我们要赔甚么赌注?”
向问天道:“我这位朋友心智过人,兼又大胆妄为,便去发掘晋前擅琴名流的宅兆。公然有志者事竟成,他掘了数十个古墓以后,终究在东汉蔡邕的墓中,寻到了此曲。”
吵嘴子思考很久,总觉局面倒霉,难以反手,点头说道:“既是仙着,我辈凡夫俗子又怎想得出来?童兄不必卖关子了。”向问天浅笑道:“这一着神机奇谋,当真只要神仙才想得出来。”吵嘴子是善弈之人,也就精于推断对方情意,见向问天不肯将这一局棋爽利落快的说出,好教民气痒难搔,猜想他定有所求,便道:“童兄,你将这一局棋说与我听,我也不会白听了你的。”
丹青生道:“这位是我三哥秃笔翁,他取别的号,是因他性爱书法,写秃了千百枝羊毫,却不是因他头顶光秃秃地。这一节千万不成弄错。”令狐冲浅笑应道:“是。”
令狐冲也是一惊,深思:“这〈广陵散〉琴谱,曲直洋前辈发掘古墓而得,他将之谱入了〈笑傲江湖之曲〉,向大哥又如何得来?”随即恍然:“向年老是魔教右使,曲长老是魔教长老,两人多数交好。曲长老获得这部琴谱以后,高兴不堪,自会跟向大哥提及。向大哥要借来钞录,曲长老自必欣然承诺。”想到谱在人亡,不由喟然。
向问天微微一笑,道:“二位庄主,请看这一幅书法如何?”将另一个卷轴打了开来,倒是一幅笔走龙蛇的狂草。
向问天道:“四庄主讽刺了。梅庄四位庄主除剑法以外,那一门工夫都是当世无敌。我童化金知名小卒,如何敢和四庄主比拟?”丹青生脸一沉,道:“你为甚么说‘除剑法以外’?莫非我的剑法当真及不上他?”
秃笔翁点头道:“自嵇康身后,〈广陵散〉今后不传于世,童兄这话未免是欺人之谈了。”向问天浅笑道:“我有一名厚交老友,爱琴成痴。他说嵇康一死,天下今后便无〈广陵散〉。这套琴谱在西晋以后当然今后埋没,但是在西晋之前呢?”
秃笔翁和丹青生都惊噫一声。吵嘴子缓缓点头,说道:“智勇双全,了不起!”
丹青生将长剑向丁坚一抛,笑道:“你如输了,罚你去吐鲁番运酒。”
他一言未毕,吵嘴子等三人齐声道:“广陵散?”
向问天点头道:“不可!”秃笔翁急道:“那你为甚么拿来给我看?”向问天道:“就算是鄙人的不是,三庄主只当向来没看过便是。”秃笔翁道:“看已经看过了,如何能只当向来没看过?”向问天道:“三庄主真的要得这幅张旭真迹,那也不难,只须和我们打一个赌。”秃笔翁忙问:“赌甚么?”
向问天道:“这几句客气话当然是要说的,不然别人便会当你傲慢高傲了。”
吵嘴子忽道:“四弟且慢。这位童兄打的赌,是赌我们梅庄当中无人胜得风兄。丁坚也会使剑,他也是梅庄中人,倒也不必然要你亲身脱手。”他越听向问天说得有恃无恐,越觉此事不当,当下决定要丁坚先行脱手试招,心想他剑法实在了得,而在梅庄只是家人成分,即使输了,也无损梅庄令名,一试之下,这风二中剑法的真假便可得知。
吵嘴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人齐声喝采:“好工夫!”目睹向问天口中说话,不动声色的将内力运到了脚底,而踏出的足印当中并无青砖碎粉,两个足印又普通深浅,平平整整,便如用锋利小刀细心雕镂出来普通,内力惊人,实非本身所及。丹青生等只道他是试演内功,这等造作虽不免有点陋劣,非高人所为,但毕竟神功惊人,令人敬佩,却不知他另有深意。令狐冲天然明白,他鼓吹本身内功较他为高,他内功已如此了得,本身天然更加短长,则对方于过招之时便决不敢运转内力,以免自取其辱。再者,本身除剑法以外,其他武功一无可取,轻功纵跃,绝非所长,双足踏在足印当中,只发挥剑法,便可藏拙。
吵嘴子长于弈棋,思路精密,未算胜,先虑败,又问:“倘若梅庄当中,无人胜得风少侠的剑法,我们该输甚么赌注?”向问天道:“我们来到梅庄,不求一事,不求一物。风兄弟只不过来到天下武学的顶峰之所,与当世妙指模证剑法。倘若幸运得胜,我们回身便走,甚么赌注都不要。”吵嘴子道:“哦,这位风少侠是求立名来了。一剑连败‘江南四友’,自是名动江湖。”向问天点头道:“二庄主料错了。本日梅庄印证剑法,非论谁胜谁败,如有一字泄漏于外,我微风兄弟天诛地灭,乃狗屎不如之辈。”
向问天道:“倘若我们输了,这一幅图输给四庄主。”说着解下负在背上的承担,打了开来,内里是两个卷轴。他翻开一个卷轴,乃是一幅极其陈腐的丹青,右上角题着“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十字,一座高山冲天而起,墨韵凝厚,气势雄峻之极。令狐冲虽不懂绘画,也知这幅山川实是精绝之作,但见那山森然矗立,虽是纸上的丹青,也令人不由自主的兴高山仰止之感。
令狐冲俄然间心头一震:“向大哥此举,只怕满是早有预谋。记得我和他在凉亭中初会,他背上便有这么一个承担。”但转念又想:“当时承担当中,一定藏的便是这两个卷轴,说不定他为了来求梅庄的四位庄主治我之病,途中当我在客店中歇息之时,出去买来,甚或是偷来抢来。嗯,多数是盗窃而得,这等无价之宝,又那边买得到手?”耳听得那秃笔翁临空写字,指上收回极轻微的嗤嗤之声,内力之强,和吵嘴子各擅胜场,又想:“我的内伤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师而起,这梅庄三位庄主的内功,似不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之下,那大庄主说不定更加短长。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许便能治我之伤了。但愿他们不致大耗功力才好。”
向问天抬开端来,哈哈一笑,说道:“鄙人微风兄弟,对四位庄主绝无所求。二庄主此言,可将我二人瞧得小了。”
丹青生放大喉咙叫道:“拿两把剑来!”
那秃笔翁伸出右手食指,顺着率意帖中的笔路一笔一划的临空钩勒,神情如醉如痴,对向问天和令狐冲二人固一眼不瞧,连丹青生的说话也明显浑没听在耳中。
秃笔翁向他愕但是视,过了好一会,问道:“换甚么?”向问天点头道:“不换!”秃笔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笔法!”吵嘴子和丹青生齐声叫道:“不可!”秃笔翁道:“行,为甚么不可?能换得这幅张旭狂草真迹到手,我那石鼓打穴笔法又何足惜?”
令狐冲接过,支出怀中,心想:“说不定这便曲直长老的遗物。曲长老既死,向大哥要取他一本琴谱,有何难处?”
外边有人承诺,接着丁坚和施令威各捧一剑,走到丹青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从丁坚手中接了剑,道:“这剑给他。”施令威道:“是!”双手托剑,走到令狐冲面前。
只听得远处有人说道:“甚么事大惊小怪?”丹青生叫道:“你再不来看,人家收了起来,可叫你悔怨一世。”内里那人道:“你又觅到甚么冒牌货的书法了,是不是?”
向问天道:“鄙人有一部〈广陵散〉琴谱,说不定大庄主……”
向问天道:“我们来到梅庄,实出于一片至诚,风兄弟若再过谦,对四位前辈反而不敬了。你华山派‘紫霞神功’远胜于我嵩山派内功,武林中众所周知。风兄弟,你站在我这两只足迹当中,双脚不成挪动,和丁兄尝尝剑招如何?”
他说了这几句话,身子往旁一让,只见地下两块青砖之上,别离各呈现一个足迹,深及两寸。本来他刚才说话之时,潜运内力,竟在青砖上硬生生踏出了两个足迹。
令狐冲和向问天有约在先,统统听由他安排,但事情演变至斯,感觉向问天做得太也过份,既来求医,怎可如此傲慢,轻视对方?何况本身内力全失,如何能是梅庄中这些高人的敌手?便道:“童大哥爱谈笑话,戋戋末学后辈,怎敢和梅庄诸位庄主讲武论剑?”
秃笔翁等三人茫然相顾,一时不解这句话的意义。
帖上的草书大开大阖,便如一名武林妙手展开轻功,窜高伏低,虽行动迅捷,却不失高雅风致。令狐冲在十个字中还识不到一个,但见帖尾写满了题跋,盖了很多图章,猜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
令狐冲感觉此事甚为难堪,转头去瞧向问天。向问天道:“梅庄四庄主剑法通神,风兄弟,你只消学得一招一式,那也是毕生受用不尽。”令狐冲目睹当此情势,这场剑已不得不比,只得微微躬身,伸双手接太长剑。
向问天道:“我二人来到梅庄,乃是要和四位庄主打一个赌。”吵嘴子和丹青生齐声问道:“打一个赌?打甚么赌?”向问天道:“我赌梅庄当中,没人能在剑法上胜得过这位风兄弟。”吵嘴子和丹青生一齐转看令狐冲。吵嘴子神采淡然,不置可否。丹青生却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打甚么赌?”
秃笔翁道:“韩愈批评张旭道:‘喜怒窘穷,忧悲愉佚,痛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此公道是我辈中人,不平有动于心,发之于草书,有如仗剑一挥,不亦快哉!”提起手指,又临空誊写,写了几笔,对向问天道:“喂,你翻开来再给我瞧瞧。”
丹青生道:“好,好!说得利落!这房间甚为宽广,我便微风兄弟来比划两手。风兄弟,你的剑呢?”向问天笑道:“来到梅庄,我们敬佩四位庄主,怎敢照顾兵刃?”
丹青生大呼一声:“啊哟!”目光紧紧钉住了那幅丹青,再也移不开来,隔了很久,才道:“这是北宋范宽的真迹,你……你……却从那边得来?”
丹青生笑道:“这位风兄弟精通酒理,剑法也必高超,但是他年纪悄悄,莫非我梅庄当中……嘿嘿,这可太笑话了。”
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疯疯颠颠。他说赌我们梅庄当中,没一人能胜得这位华山派风朋友的剑法。”秃笔翁道:“倘如有人胜得了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问天道:“倘若梅庄当中,非论那一名胜得我风兄弟手中长剑,那么鄙人便将这幅张旭真迹‘率意帖’馈送三庄主,将那幅范宽真迹‘溪山行旅图’馈送四庄主,还将鄙民气中所记神仙鬼怪所下的围棋名局二十局,一一录出,送给二庄主。”秃笔翁道:“我们大哥呢?你送他甚么?”
向问天翻开承担,取了一本册子,封皮上写着“广陵散琴曲”五字,顺手一翻,册内录的果是琴谱。他将那册子交给令狐冲,说道:“风兄弟,梅庄当中,倘如有那一名高人胜得你的剑法,兄弟便将此琴谱送给大庄主。”
向问天道:“是,是。只须梅庄当中有人胜得我风兄弟的剑法,便算我们输了,也不必然要四位庄主亲身脱手。这位丁兄,江湖上人称‘一字电剑’,剑招迅捷无伦,世所罕见。风兄弟,你先领教这位丁兄的一字电剑,也是好的。”
丹青生奇道:“咦,咦,咦!”连说三个“咦”字,俄然张口大呼:“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宝贝来了!”这一下呼唤声声响极,墙壁门窗都为之震惊,椽子上灰尘簌簌而落,加上这声叫喊突如其来,令狐冲不由吃了一惊。
向问天摇了点头,笑道:“三庄主取胜以后,这张帖便是你的了,现在何必心急?”
向问天浅笑不答,伸手渐渐将卷轴卷起。丹青生道:“且慢!”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卷画,岂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一股温和而浑厚的内力涌将出来,将他手掌悄悄弹开。向问天却如一无所知,将卷轴卷好了。丹青生好生惊奇,他刚才扯向问天的手臂,恐怕撕破丹青,手上并未用力,但对方内劲这么一弹,却显现了极上乘的内功,并且明显尚自行不足力。他悄悄佩服,说道:“老童,本来你武功如此了得,只怕不在我丹青生之下。”
吵嘴子深深一揖,说道:“鄙人讲错,这里谢过。”向问天和令狐冲行礼。
秃笔翁仿佛没将二人的言语听在耳里,喃喃吟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二哥,那张旭号称‘草圣’,乃草书之圣,这三句诗,便是杜甫在〈饮中八仙歌〉写张旭的。此人也是‘饮中八仙’之一。你看了这率意帖,能够想像他当年酒酣落笔的景象。唉,当真是天马行空,不成羁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此人既爱喝酒,自是个大大的好人,写的字当然也不会差的了。”
向问天道:“三位庄主,丁兄,我们是印证剑法,可不消较量内力。”吵嘴子道:“那自是点到为止。”向问天道:“风兄弟,你可不得使出涓滴内力。我们较量剑法,招数精熟者胜,细致者败。你华山派的气功在武林中是驰名的,你若以内力取胜,便算是我们输了。”令狐冲悄悄好笑:“向大哥知我没半分内力,却用这些言语挤兑人家。”便道:“小弟的内力使将出来,教三位庄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齿,天然是半分也不敢使。”
丁坚躬身接住长剑,回身向令狐冲道:“丁某领教风爷的剑法。”唰的一声,将剑拔了出来。令狐冲当下也拔剑出鞘,将剑鞘放上石几。
门帷掀起,走进一小我来,矮矮胖胖,头顶秃得世故腻亮,一根头发也无,右手提着一枝大笔,衣衫上都是墨迹。他走近看时,俄然双目直瞪,呼呼喘气,颤声道:“这……这是真迹!真是……真是唐朝……唐朝张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