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生挥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别醉倒了你。”将三只酒杯并排放了,抱起酒桶往杯中斟去。那酒藤黄如脂油,酒高于杯缘,只因酒质黏醇,似含胶质,却不溢出半点。令狐冲心中喝一声采:“此人武功了得,抱住这百来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酒,竟然齐口而止,实是难能。”
丹青生哈哈大笑,对劲之极,说道:“这是我的不传之秘。我是用三招剑法向西域剑豪莫花尔彻换来的法门,你想不想晓得?”
令狐冲悄悄纳罕,目睹他刚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多么高强的内功修为,当时他浑不在乎;弈棋只是小道,他却瞧得满头大汗,可见体贴则乱,此人爱棋成痴,向问天多数是拣正了他这缺点进袭。又想:“那位名医不知跟他们是甚么干系?”
吵嘴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头,急问:“你也会下棋?”向问天道:“鄙人平生最喜下棋,只可惜资质所限,棋力不高,因而走遍大江南北、黄河高低,访寻棋谱。三十年来,古往今来的名局,胸中倒记得很多。”吵嘴子忙问:“记得那些名局?”向问天道:“比如王质在烂柯山遇仙所见的棋局,刘仲甫在骊山遇仙对弈的棋局,王积薪遇狐仙婆媳的对局……”他话未说完,吵嘴子已连连点头,道:“这些神话,焉能信得?更那边真有棋谱了?”说着放手放开了他肩头。
吵嘴子道:“你当真见过刘仲甫和骊山仙姥对弈的图谱?我在前人条记当中,见过这则记录,说刘仲甫是当时国手,却在骊山之麓给一个乡间老媪杀得大败,顿时呕血数升,这局棋谱便称为‘呕血谱’。莫非世上真有这局呕血谱?”他初进室时神情冷酷,现在却非常热切。
向问天道:“鄙人初时也道这是功德之徒编造的故事,但二十五年前见到了刘仲甫和骊山仙姥的对弈图谱,着着精警,实非人间凡人所能,这才断念塌地,信赖确非虚言。前辈于此道也有所好吗?”
施令威向来滴酒不沾唇,闻到这股浓冽的酒气,不由便有醺醺之意。
吵嘴两边一肇端便缠北斗烈,中间更无一子余裕,吵嘴子只瞧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令狐冲见室中琳琅满目,到处都是酒坛、酒瓶、酒葫芦、酒杯,说道:“前辈所藏,岂止名酿三种罢了。这绍兴女儿红固是极品,这西域吐鲁番的葡萄浓酒,四蒸四酿,在当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丹青生又惊又喜,问道:“我这吐鲁番四蒸四酿葡萄浓酒密封于木桶当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来?”令狐冲浅笑道:“这等好酒,即便是藏于地下数丈的地窖当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
向问天道:“本来如此。如果平常的豪杰侠士,喝这酒时多一些辛辣之气,原亦无妨。但二庄主、四庄主隐居于这风景娟秀的西湖边上,多么狷介,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不异。这酒一经冰镇,去其火气,便和二位高人的成分相配了。比以下棋,力斗搏杀,那是第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倒是出神坐照……”
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见令狐冲不问这法门,不由心痒难搔,说道:“实在这法门说出来不值一文,可说毫不希罕。”令狐冲晓得本身越不想听,他越是要说,忙摇手道:“前辈千万别说,你这三招剑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严峻代价换来的法门,长辈轻等闲易的便学了去,于心何安?常言道:无功不受禄……”丹青生道:“你陪我喝酒,说得出此酒的来源,便是大大的功绩了。这法门你非听不成。”
吵嘴子将酒随口饮了,也不睬会酒味吵嘴,拉着向问天的手,道:“去,去!摆刘仲甫的‘呕血谱’给我看。”向问天一扯令狐冲的袖子,令狐冲会心,道:“鄙人也去瞧瞧。”丹青生道:“那有甚么都雅?我跟你不如在这里喝酒。”令狐冲道:“我们一面喝酒,一面看棋。”说着跟了吵嘴子和向问天而去。丹青生无法,只得挟着那只大酒桶跟入棋室。
吵嘴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着?你倒摆来给我瞧瞧。来来,到我棋室中去摆局。”
丹青生又倒了四杯酒,他性子急,要将盛冰的瓷盆放在酒杯之上,说道:“寒气自上而下,冰气下去得快些。”令狐冲道:“冰气下去得虽快,但如此一来,一杯酒便从上至下普通的冰冷,非为上品。如冰气从上面透上来,酒中便一层有一层微异的冷暖,能够细辨其每一层气味的分歧。”丹青生听他品酒如此精辨入微,敬佩之余大为欢畅,照法试饮,细辨酒味,果有些微不同。
向问天眉头微蹙,心道:“这一下可献丑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可相提并论。”他恐怕丹青生听了不愉,却见这老儿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吹得笔挺,笑道:“好兄弟,公然短长。我这法门便在于此。我跟你说,那西域剑豪莫花尔彻送了我十桶三蒸三酿的一百二十年吐鲁番美酒,用五匹大宛良马驮到杭州来,然后我依法再加一酿一蒸,十桶美酒,变成一桶。屈指算来,恰是十二年半之前之事。这美酒历关山万里而不酸,酒味陈中有新,新中有陈,便在于此。”
令狐冲道:“吐鲁番是炽烈之地……”丹青生道:“是啊,热得紧!”令狐冲道:“本地所产的葡萄虽佳,却不免有点儿暑气。”丹青生道:“是啊,那是理所当然。”令狐冲道:“这暑气带入了酒中,过得百年,虽已大减,但微微一股辛辣之意,毕竟不免。”丹青生道:“是极,是极!老弟不说,我还道是我蒸酒之时厨子太旺,可错怪了阿谁御厨了。”令狐冲问道:“甚么御厨?”丹青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时火候不对,蹧蹋了这十桶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宫当中,将天子老儿的御厨抓了来生火蒸酒。”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时,不巧也恰是夏天,那莫花尔彻也说过冰镇美酒的妙处。老弟,那轻易,你就在我这里住上大半年,到得夏季,我们同来咀嚼。”他顿了一顿,皱眉道:“只是要人等上这很多时候,实是心焦。”
令狐冲又喝了一杯,说道:“四庄主,此酒另有一个喝法,可惜眼下没法办到。”丹青生忙问:“如何个喝法?为甚么办不到?”令狐冲道:“吐鲁番是天下最热之地,传闻当年玄奘大师到天竺取经,路过火焰山,便是吐鲁番了。”丹青生道:“是啊,那处所当真热得能够。一到夏天,整日浸在冷水桶中,还是难过,到得夏季,却又奇寒彻骨。正因如此,所产葡萄才与众分歧。”令狐冲道:“长辈在洛阳城中喝此酒之时,天时髦寒,那位酒国前辈拿了一大块冰来,将酒杯放于冰上。这美酒一经冰镇,另有一番滋味。现在合法初夏,这冰镇美酒的奇味,便咀嚼不到了。”
令狐冲点头道:“长辈得尝此酒,已心对劲足,前辈这法门却不敢多问了。”
向问天心想:“我这兄弟剑法精美,想不到辩才也聪明如此。”他不知令狐冲向来擅于言词,常给岳不群骂过分油嘴滑舌。
向问天浅笑道:“刘仲甫此着,天然杰出,但那也只是人间国手的妙棋,和骊山仙姥的仙着比拟,却又大大不如了。”吵嘴子忙问:“骊山仙姥的仙着,却又如何?”向问天道:“二庄主无妨想想看。”
丹青生伸手拦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给我制冰,说甚么也不放你走。”说着捧过一只白瓷盆,盆中盛满了净水。
丹青生更加欢乐,说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当日大哥、三哥都抱怨我以剑招换酒,令我中原绝招传入了西域。二哥虽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也是不觉得然。只要老弟才明白我是占了大便宜,我们再喝一杯。”他见向问天明显不懂酒道,对之便未几加理睬。
向问天和令狐冲一齐鼓掌,道:“本来如此。”令狐冲道:“能变成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剑法去换,也是值得。前辈只用三招去换,那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不过猜想前辈这三招剑法精美非常,足足抵得十招而不足。”
只见好大一间房中,除了一张石几、两张软椅以外,空荡荡地一无统统,石几上刻着纵横十九道棋路,对放着一盒黑子、一盒白子。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以外不设另物,当是免得对局者用心。
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又直飘起来。向问天问道:“前辈如何发笑?”丹青生道:“你问我二哥喜不喜好下棋?哈哈哈,我二哥道号吵嘴子,你说他喜不喜好下棋?二哥之爱棋,便如我之爱酒。”向问天道:“鄙人胡说八道,当真是班门弄斧了,二庄主莫怪。”
向问天和令狐冲都大声喝采。向问天道:“这‘黑风指’的工夫,传闻武林失传已久,却本来二庄主……”丹青生抢着道:“这不是‘黑风指’,这叫‘玄天指’,和‘黑风指’的霸道工夫很有高低床之别。”一面说,一面将四只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不久酒面上便冒出丝丝白气。令狐冲道:“行了!”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果觉既厚且醇,更没半分异味,再加一股清冷之意,沁民气脾,大声赞道:“妙极!我这酒酿得好,风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你呢?”向着向问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档,火伴得好。”
丹青生叫道:“来来来,我们便来喝这四蒸四酿葡萄浓酒。”将屋角落中一只大木桶搬了出来。那木桶已旧得发黑,上面弯曲折曲的写着很多西域笔墨,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盖了印,显得极其慎重。丹青生握住木塞,悄悄拔开,顿时满室酒香。
吵嘴子叹道:“四兄弟各有所痴,那也叫无可如何。”伸出右手食指,插入瓷盆。半晌间水面便浮起一丝丝白气,过未几时,瓷盆边上起了一层白霜,跟着水面结成一片片薄冰,冰越结越厚,只一盏茶时分,一瓷盆净水都化成了寒冰。
吵嘴子啪的一声,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既然那边下甚么都不好,最好便是‘脱先他投’,这一子下在此处,确是妙着。”
丹青生将木桶夹在胁下,左手举杯,道:“请,请!”双目凝睇令狐冲的神采,瞧他尝酒以后的神情。令狐冲举杯喝了半杯,大声辨味,只是他脸上涂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淡然,仿佛不甚喜好。丹青生神采惴惴,仿佛恐怕这位酒中里手感觉他这桶酒平平无奇。
向问天走到石几前,在棋盘的“平、上、去、入”四角摆了势子,跟着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白子,然后在九三路放一枚黑子,在六五路放一枚白子,在九五路放一枚黑子,如此不住置子,渐放渐慢。
令狐冲闭目半晌,展开眼来,说道:“奇特,奇特!”丹青生问道:“甚么奇特?”令狐冲道:“此事难以索解,长辈可当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明灭着非常高兴的光芒,道:“你问的是……”令狐冲道:“这酒长辈平生只在洛阳城中喝过一次,固然醇美之极,酒中却有微微酸味。据一名酒国前辈言道,那是因为运来之时沿途颠动之故。这四蒸四酿的吐鲁番葡萄浓酒,多搬一次,便减色一次。从吐鲁番来到杭州,不知有几万里路,但是前辈此酒,竟然绝无酸味,这个……”
吵嘴子见向问天置了第六十六着后,隔了很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问道:“下一步如何?”向问天浅笑道:“这是关头地点,以二庄主高见,该当如何?”吵嘴子苦思很久,沉吟道:“这一子吗?断又不当,连也不对,冲是冲不出,做活却又活不成。这……这……这……”他手中拈着一枚白子,在石几上悄悄敲击,直过了一顿饭时分,这一子始终没法放入棋局。这时丹青生和令狐冲已各饮了十七八杯葡萄浓酒。
过未几时,丹青生拉了一个极高极瘦的黑衣老者出去,说道:“二哥,这一次不管如何要请你帮帮手。”令狐冲见此人眉清目秀,只是神采泛白,似是一具僵尸模样,令人一见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阵凉意。丹青生给二人引见了,本来这老者是梅庄二庄主吵嘴子,他头发极黑而皮肤极白,公然是吵嘴清楚。吵嘴子冷冷的道:“帮甚么忙?”丹青生道:“请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工夫,给我这两位好朋友瞧瞧。”
向问天道:“好!这第六十七子,下在这里。”因而在“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
吵嘴子翻着一双吵嘴清楚的怪眼,冷冷的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没的让大里手笑话。”丹青生道:“二哥,不瞒你说,这位风兄弟言道,吐鲁番葡萄酒以冰镇之,饮来别有奇趣。这大热天却到那边找冰去?”吵嘴子道:“这酒香醇之极,何必更用冰镇?”
吵嘴子点头道:“当真小题大做。”
丹青生见吵嘴子的神采越来越青,说道:“童老兄,这是‘呕血谱’,莫非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呕血不成?下一步如何下,爽利落快说出来罢。”
令狐冲将杯中酒喝干,辨味多时,说道:“这酒另有一个怪处,仿佛已有一百二十年,又似只要十二三年。新中有陈,陈中有新,比之平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普通新奇风味。”
向问天道:“可惜江南一带,并无练‘寒冰掌’、‘阴风爪’一类纯阴工夫的妙手,不然……”他一言未毕,丹青生喜叫:“有了,有了!”说着放下酒桶,兴冲冲的走了出去。令狐冲朝向问天瞧去,满腹疑窦。向问天含笑不语。
令狐冲道:“长辈蒙前辈访问,又赐以极品美酒,已经感激之至,怎可……”丹青生道:“我情愿说,你就听好了。”向问天劝道:“四庄主一番美意,风兄弟不消推让了。”丹青生道:“对,对!”笑咪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这酒已有多少年份?”
向问天道:“鄙人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处世家旧宅当中见过,只因这一局实在杀得过分惊心动魄,虽事隔廿五年,全数一百一十二着,至今倒还着着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