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坚“啊”的一声,他是使剑的名家,听得令狐冲精于剑法,忍不住技痒,但是见此人满脸黄肿,形貌猥葸,实不像是个精擅剑法之人,问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称呼。”
令狐冲和他同业多日,知他虽非常聪明机灵,于文墨书画却不善于,这时俄然赞起画来,自是另有深意,当即应了一声,走到画前。见画中所绘是一个神仙的后背,墨意淋漓,笔力雄浑,令狐冲虽不懂画,却也知确是力作,又见画上题款是:“丹青生酣醉后泼墨”八字,笔法森严,一笔笔便如长剑的刺划。令狐冲看了一会,说道:“童兄,我一见画上这个‘醉’字,便非常喜好。这字中画中,更仿佛储藏着一套极高超的剑术。”他见到这八个字的笔法,以及画中神仙的手势衣摺,不由想到了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剑法。
向问天又是一笑,说道:“恰是。鄙人是武林中的知名小卒,两位自是不识了。想当年丁兄在祁连山下单掌劈四霸,一剑伏双雄;施兄在湖北横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杀得青龙帮一十三名大头子血溅汉水江头,这等威风,鄙人却常在心头。”
令狐冲见他手中拿的是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杯,又闻到杯中所盛是梨花酒,猛地里想起祖千秋在黄河舟中所说的话来,说道:“白乐天杭州春望诗云:‘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饮梨花酒当用翡翠杯,四庄主公然是喝酒的大里手。”他没读过多少书,甚么诗词歌赋,全然不懂,但生性聪明,于别人说过的话,却有过耳不忘之才,这时迳将祖千秋的话照搬过来。
施令威心下已决定代他传报,转头向令狐冲道:“这一名是华山派门下?”
向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物,展了开来,令狐冲又是一惊,只见他手中之物宝光四耀,乃是一面五色锦旗,上面镶满了珍珠宝石。令狐冲知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岳令旗,令旗所到之处,如同左盟主亲到,五岳剑派门下,无不凛遵持旗者的号令。令狐冲模糊感觉不当,猜想向问天此旗定然来源不正,说不定还是杀了嵩山派中首要人物而抢来的,又想正教中人追杀于他,或许便是以旗而起,他自称是嵩山派弟子,不知有何图谋?本身答允了统统听他安排,只好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这一天将到杭州,向问天在舟中又为令狐冲及本身决计扮装了一番,剪命令狐冲一些头发,再剪短了当作小胡子,用胶水黏在令狐冲上唇。办理安妥,这才舍舟登岸,买了两匹骏马,乘马进了杭州城。
次日凌晨,两人迳向东行,到得一处大市镇,向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要令狐冲去一家银铺兑成了银子,然后投店留宿。向问天叫了一桌酒菜,命店小二送来一大坛酒,和令狐冲二人痛饮了半坛,饭也不吃了,一个伏案睡去,一个烂醉于床。直到次日红日满窗,这才前后醒转。两人相对一笑,回想前日凉亭中、石梁上的恶斗,直如隔世。
二人乘马而行,缓缓向东。行得两日,令狐冲感到累了,向问天便雇了大车给他乘坐,到得运河边上,干脆弃车乘船,折而南行。一起之上,向问天费钱如流水,身边的金叶子仿佛永久用不完。过了长江,运河两岸商店繁华,向问天所买的服饰也越来越华贵。
那两名家人见了此旗,神采微变,齐声道:“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向问天道:“恰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和五岳剑派素不来往,便是嵩山左盟主亲到,我家仆人也一定……一定……嘿嘿!”上面的话没说下去,意义却甚较着:“便是左盟主亲到,我家仆人也一定访问。”嵩山派左盟主毕竟位高望重,此人不肯口出轻侮之言,但他明显以为“江南四友”的成分职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很多了。
丹青生拊掌大笑,叫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一进我酒室,便将我所藏三种最好名酿报了出来,当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
过了半晌,大门缓缓翻开,并肩走出两个家人装束的老者。令狐冲微微一惊,这二人目光炯炯,行动慎重,显是武功不低,却如安在这里干这主子厮养的贱役?右首那人躬身说道:“两位驾临敝庄,有何贵干?”向问天道:“嵩庙门下、华山门下弟子,有事求见江南四友,四位前辈。”那人道:“我家仆人向不见客。”说着便欲关门。
向问天虽已将令狐冲的面孔扮得大为衰老,毕竟难以使他变成一个老者,如强加扮装,不免暴露马脚,当即接口:“这位风兄弟年纪比岳不群还小了几岁,倒是风清扬风师兄的堂房小兄弟,也是风师兄独门剑法的独一传人,剑术之精,华山派中少有人能及。”
向问天尚未答话,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后说道:“这位风爷公然是剑术名家。我家四庄主丹青先生说道:那日他酣醉后绘此一画,偶然中将剑法积聚于内,那是他平生最对劲之作,酒醒以后再也绘不出了。风爷竟然能从画中看出剑意,四庄主定当引为知己。我出来奉告。”说着喜孜孜的走了出来。
向问天微微一笑,将令旗支出怀中,说道:“我左师侄这面令旗,不过是拿来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辈是多么样人,自不会将这令旗放在眼里……”令狐冲心道:“你说‘左师侄’?竟然冒充左盟主的师叔,越来越不成话了。”只听向问天续道:“只是鄙人一向无缘拜见江南四位前辈,拿这面令旗出来,不过作为信物罢了。”
丁坚说道:“两位请进厅上用茶,待鄙人去禀告敝上,见与不见,倒是难言。”向问天笑道:“两位和江南四友名虽主仆,情若兄弟。四位前辈可不会不给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坚微微一笑,让在一旁。向问天便即迈步入内,令狐冲跟了出来。
向问天走上前去,抓住门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铜环,转头低声道:“统统听我安排。兄弟,这件事不免有性命之忧,就算统统顺利,也要大大的委曲你几天。”令狐冲点了点头,道:“无妨!”心想:“这座梅庄,显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莫非住的是一名当世名医?大哥说有性命之忧,莫非这治病之法会令我非常痛苦,且甚为凶恶?”
只见向问天将铜环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两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又停一停,再敲三下,然后放下铜环,退在一旁。
向问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会。”这一去竟是一个多时候。令狐冲正自担忧,恐怕他赶上了仇敌,却见他双手大包小包,挟了很多东西返来,手腕间的铁链也已不知去处,想是叫铁匠给凿开了。向问天翻开包裹,一包包都是华贵服饰,说道:“咱二人都扮成豪富商的模样,越豪阔越好。”当下和令狐冲二人里里外外换得焕然一新。出得店时,店小二牵过两匹鞍辔光鲜的高头大马过来,也是向问天买来的。
向问天咳嗽一声,说道:“风兄弟,本来你晓得书画。”令狐冲道:“我甚么也不懂,扯谈几句,可巧撞中。这位丹青先生倘若和我谈书论画,可要我大大出丑了。”
丹青生一听,双眼睁得大大的,俄然一把抱住令狐冲,大呼:“啊哈,好朋友到了。来来来,我们喝他三百杯去。风兄弟,老夫好酒、好画、好剑,人称三绝。三绝当中,以酒为首,丹青次之,剑道居末。”
向问天见施令威站着,本身踞坐,未免对他不敬,但他在梅庄身为仆人,却不能请他也坐,说道:“风兄弟,你瞧这一幅画,虽只寥寥数笔,气势可实在不凡。”一面说,一面站起家来,走到悬在厅中的那幅大中堂之前。
舟中日长,向问天谈些江湖上的轶闻趣事。很多事情令狐冲都是闻所未闻,听得津津有味。但触及黑木崖上魔教之事,向问天却绝口不提,令狐冲也就不问。
丁坚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都有些起疑:“此人实在年纪瞧不出来,虽留了小胡子,看来多数未过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师叔?”
忽听得门外一人大声道:“他从我画中看出了剑法?此人的目光可了不起啊!”叫唤声中,走进一小我来,髯长及腹,左手拿着一只酒杯,脸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向问天抢着道:“这一名风兄弟,是当今华山掌门岳不群的师叔。”
向问天道:“鄙人姓童,名叫童化金。这位风兄弟,大名是上二下中。”
那两个家人打扮之人,一个叫丁坚,一个叫施令威,归隐梅庄之前,是江湖上两个行事非常毒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普通的脾气,做了过后,绝少留名,是以武功虽高,名字却少有人知。向问天所说那两件事,恰是他二人平生的对劲佳构。一来敌手甚强,而他二人以寡敌众,胜得洁净利落;二来这两件事都曲在对方,二人所作的乃行侠仗义的功德,这等义举他二人平生所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功德,虽不欲用心鼓吹,但若给人偶然中得知,毕竟心中窃喜。丁施二人听了向问天这一番话,不由得都脸露忧色。丁坚微微一笑,说道:“小事一件,何足挂齿?中间见闻倒广博得很。”
走过一个大天井,天井摆布各植一棵老梅,枝干如铁,极是苍劲。来到大厅,施令威请二人就坐,本身站着相陪,丁坚进内禀报。
向问天一笑,纵马来到一个地点,一边倚着小山,和外边湖水相隔着一条长堤,更是清幽。两人下了马,将坐骑系在湖边的柳树上,向山边的石级上行去。向问天似是到了旧游之地,途径甚是熟谙。转了几个弯,各处都是梅树,老干横斜,枝叶富强,想像初春梅花盛开之日,香雪如海,定然抚玩不尽。
那四庄主丹青生斜着一双醉眼,向令狐冲端相一会,问道:“你晓得画?会使剑?”这两句话问得甚是无礼。
两名家人“哦”了一声,听他话中将江南四友的成分抬得甚高,神采便和缓了下来。一人道:“中间是左盟主的师叔?”
穿过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条青石板通衢,来到一座朱门白墙的大庄院外,行到近处,见大门外写着“梅庄”两个大字,中间署着“虞允文题”四字。令狐冲读书未几,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觉这几个字儒雅当中透着勃勃豪气。
杭州古称临安,南宋时建为都城,向来是个好去处。进得城来,一起上行人比肩,歌乐到处。令狐冲跟着向问天来到西湖之畔,但见碧波如镜,垂柳拂水,风景之美,直如神仙地步。令狐冲道:“常听人言道:上有天国,下有苏杭。姑苏没去过,不知端的,本日亲见西湖,这天国之誉,确是不虚了。”
向问天悄悄好笑,本身叫“童化金”,便是“铜化金”之意,以铜化金,天然是假货了;这“二中”二字倒是将“冲”字拆开来的。武林中并没如许两小我,他二人竟然说“久仰,久仰”,不知从何“仰”起?更不消说“久”了。
令狐冲心道:“这‘江南四友’是多么样人物?倘若他们在武林当中真有这等大来头,怎地从没听师父、师娘提过他四人名字?我在江湖上行走,多听人讲到当世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却也未曾听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
令狐冲又大吃一惊:“向大哥安知我是风太师叔的传人?”随即觉悟:“风太师叔剑法如此了得,当年必然威震江湖。向大哥识见不凡,见了我的剑法后自能推想获得。方生大师既看得出,向大哥自也看得出。”
丁施二人听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本身二人,都甚为欢畅,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见这秃顶瘦子虽服饰华贵,脸孔可爱,但言谈举止,颇具器度,确然不是平凡人物,他既是左冷禅的师叔,武功自必不低,心下也多了几分敬意。
施令威跟在厥后,说道:“这两位是嵩山派童爷,华山派风爷。这位是梅庄四庄主丹青先生。四庄主,这位风爷一见庄主的泼墨笔法,便说此中含有一套高超剑术。”
令狐冲听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给本身假造一个名字和成分,却决计料不到他竟说本身是师父的师叔。令狐冲虽诸事漫不在乎,但要他冒认是恩师的长辈,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亏他脸上涂了厚厚的黄粉,震惊之情涓滴不露。
丁施二人都拱了拱手,说道:“久仰,久仰。”
向问天道:“武林中沽名钓誉之徒甚众,而身怀真材实学、做了大事而不肯鼓吹的狷介之士,却非常可贵。‘一字电剑’丁大哥和‘五路神’施九哥的名头,鄙人敬慕已久。左师侄提及,有事须向江南四友就教。鄙人归隐已久,心想江南四友一定见得着,但如能见到‘一字电剑’和‘五路神’二位,便算不虚此行,是以上便答允来杭州走一趟。左师侄说道:如他本身亲来,只怕四位前辈不肯访问,因他近年来在江湖上过分张扬,生恐前辈们瞧他不起,倒是鄙人素不在外走动,说不定还不如何惹厌。哈哈!”
令狐冲大喜,心想:“丹青我是一窍不通,我是来求医治伤,终不成跟人家比剑脱手。这喝酒吗,可就求之不得。”当即跟着丹青生向内走去,向问天和施令威跟从在后。穿过一道回廊,来到西首一间房中。门帷翻开,便是一阵扑鼻酒香。
令狐冲自幼嗜酒,只师父、师娘没给他多少钱零花,自来有酒便喝,也不容他辨选好恶,自从在洛阳听绿竹翁细论酒道,又得他示以各种百般美酒,一来本性相投,二来得了名师指导,而后便赏鉴甚精,一闻到这酒香,便道:“好啊,这儿有三锅头的陈年汾酒。唔,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猴儿酒更加可贵。”他闻到猴儿酒的酒香,顿时想起六师弟陆大有来,忍不住心中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