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本来围在和尚身周,突见钢鞭飞起跌落,各自后跃,顿时在那和尚身边留出好大一个圆圈,大家眼睁睁的瞧着这和尚,都好生惊奇,暗想:“镇关东素以体力刚猛称雄武林,如何给他这般轻描淡写的一勾一带,竟连兵刃也拿不住了?”

但固然他身形既似肥鸭,又若蛤蟆,半晌间已抄在刘元鹤身前,笑道:“和尚要对不住官老爷了。”不待刘元鹤答话,左手兜了个圈子,俄然翻过,抓住了他右腕。

世人相互望了一眼,有的沉吟不语,有的脸现怒容。曹云奇指着陶子安骂道:“这小贼害死我师父,偷了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大师,你说该不该找他偿命?”说动手中长剑虚劈,剑刃震惊,嗡嗡出声。

曹云奇大怒,随后急赶,只追出数步,斜刺里双刀砍到,倒是郑三娘从旁截住。曹云奇心中烦躁,连进险招。郑三娘技艺虽不甚精,却练就一套专门守御的刀法,只要这“铁门闩”刀法使开了,六六三十六招以内,对方工夫再高,也不易取胜。曹云奇连变三路剑法,一时竟何如她不得。

那和尚伸手扶起郑三娘,拔下她肩头毒锥,见伤口中喷出黑血,郑三娘大声嗟叹。

周云阳挺剑奔向熊元献。田青文的单剑与郑三娘双刀战在一起。曹云奇长剑明灭,不去拚斗闲在一旁的陶百岁,却向陶子安胸口刺去,一招“白虹贯日”,身随剑至,势若冒死。

曹云奇正要喝骂,刘元鹤、殷吉、陶百岁、阮士中等已前后赶到。他们都顾虑着铁盒,见田青文抱着盒子奔开,不肯无谓恋战,一待仇敌守势略缓,都抽身追来。陶子安叫道:“爹,天龙门是好朋友。你别跟阮师叔脱手。”

有刘元鹤的表率在前,即令有民气存疑惧,也不敢再出言相拒,自讨败兴。那老衲握着刘元鹤手腕,缓缓向前,走出数步,俄然回身道:“甚么声音?”世人当即留步,听得来路上模糊传来一阵气喘呼喊之声,似有人在奋力搏击。阮士中斗然觉悟,叫道:“云奇,快去帮一帮云阳。”曹云奇叫道:“啊哟,我竟忘了。”挺剑向来路奔回。

那老衲仍不放开刘元鹤,拉着他一齐赶去,只赶出十余丈,刘元鹤足下工夫已相形见绌。他虽提气疾走,仍不及那老衲快速,只双手遭握,虽着力挣扎,老衲五根又瘦又长的手指竟没放松半点。再奔数步,那老衲又抢前半尺,这一来,刘元鹤安身不稳,身子向前俯跌,双臂夹在耳旁举过甚顶,给那老衲在雪地里拖曳而行。他又气又急,只想飞脚向老衲踢去,但老衲越拖越快,本身站立尚且不能,怎说得上发足踢人?

曹云奇道:“就是为了盗宝啊!”陶百岁大怒,纵上前去挥鞭击落。曹云奇正要还手,突见那老衲左手挥出,在陶百岁右腕上悄悄一勾,钢鞭蓦地反激。陶百岁只觉掌心一震,虎口剧痛,竟拿捏不住,忙放手跃开,啪的一声,钢鞭跌在雪地,埋入了半截。

陶百岁满脸通红,叫道:“好和尚,本来你是天龙门邀来的帮手。”那老衲微微一笑,道:“施主恁大年纪,仍这等火气。不错,和尚确是受人之邀,才到长白山来。不过聘请和尚的,却不是天龙门。”天龙门诸人与陶氏父子俱吃一惊,心道:“怪不得他相救郑三娘。他既是平通镖局的帮手,这铁盒儿就难保了。”阮士中退后一步。殷吉与曹云奇双剑上前,护在他摆布两侧。

陶子安见是曹云奇赶到,叫道:“曹师兄,你莫曲解。”曹云奇圆睁双目,喝道:“操你娘,曲解你妈个屁!”提剑用心疾刺,陶子安举刀抵挡。

但见他一对三角眼,塌鼻歪嘴,一双白眉斜斜下垂,面貌猥葸诡异,双眼充满红丝,单看边幅,倒似是个贩子老光棍,那知武功竟如此高强。

那老衲问道:“尊师是那一名?”曹云奇道:“先师是敝门北宗掌门,姓田。”那老衲“啊哟”一声,说道:“本来归农归天了,可惜啊可惜。”语气当中,仿佛识得田归农,而口称“归农”,竟然自居长辈。田青文刚给郑三娘敷完药,听那老衲如此说,上前盈盈拜倒,哭道:“求大师给先父报仇,找到真凶。”

本来郑三娘受伤后倒地不起,心中又恨又悔:“他饮马川是我杀夫大仇,这小贼夙来狡计多端,我怎能信他的话,不加防备?”见陶子安避剑后退,恰是偷袭良机,奋身跃起,挥刀往他头顶砍去。田青文眼明手快,急发一锥,抢先钉中她右肩。幸得这一锥,才救了陶子安性命,郑三娘那刀砍得低了,只砍中他后臀。

郑三娘身中毒锥,又向后跌。陶子安骂声:“贱人!”单刀脱手,对准她胸口猛掷下去,这一掷势劲力疾,相距又近,目睹得一刀要将她钉上天下,俄然空中嗤的一声急响,一枚暗器从远处飞来,正中刀身,当的一声,单刀荡开,斜斜插入郑三娘身边雪地当中。

他手中一空,当即返身来斗陶百岁。这天龙北宗第一妙手公然武功了得,陶百岁虽鞭沉力猛,却给他一双白手迫得连连发展。熊元献肩头中箭,为周云阳一柄长剑迫住了,始终缓不脱手来去拔箭,那箭留在肉里,一用力半边身子剧痛难当。只刘元鹤与殷吉斗了个旗鼓相称。

他一语甫毕,一招“抽梁换柱”,左手虚托,刀锋从横里向曹云奇反劈畴昔。曹云奇以一敌二,涓滴不惧。他成心要在心上人之前矫饰本领,剑走偏锋,反连连进招。陶子安赞道:“好剑法!”曲腿矮身,一招“上步撩阴”向他胯下挥去。郑三娘猜想他竖剑相架,上盘必将空虚,当即双刀向曹云奇肩头砍落。不料陶子安这一刀挥到半途,俄然转为“退步斩马刀”,手腕疾翻,一刀砍在郑三娘腿上,喝道:“躺下。”

那老衲尚未答复,曹云奇已叫了起来:“甚么真凶假凶?这里有赃有证,这小贼莫非还不是真凶?”陶子安尽管嘲笑,并不答话。陶百岁却忍不住了,喝道:“田亲家跟我数十年友情,两家又是嫡亲,我们怎能害他?”

那和尚从怀中取出一粒红色药丸,塞在她口里,向世人一一望去,自言自语的道:“这药丸只可临时止痛。毒龙锥是天龙门独门暗器,和尚可救她不得。”他目光停在阮士中脸上,说道:“这位施主是天龙门妙手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敢请慈悲则个。”说着合什施礼。

殷吉的毒锥本待射向刘元鹤,田青文一出声,为他立时知觉,此人应变奇快,竟已无机可乘。阮士中大呼:“物归原主。”左手五指如钩,抓向陶子安双目,右手五指已抓住铁盒边沿。

倏忽之间,世人已回到坑边,只见周云阳与熊元献相互揪扭,在雪地里转动。两人兵刃均已脱手,贴身搏斗,连拳脚也利用不上,肘撞膝蹬、头顶口咬,直如贩子恶棍当街厮打普通。曹云奇仗剑上前,要待往熊元献身上刺落,但两人翻滚缠打,只怕误伤了师弟,孔殷间动手不得。

那老衲走上几步,右手抓住周云阳背心提起。周熊两人扭斗正紧,手脚相互勾缠,提起一人,将另一人也带了上来。两人打得兴发,虽身子临空,仍殴击不休。那老衲哈哈大笑,右手一振,两人手足齐麻,砰的一响,熊元献摔出了五尺以外。那老衲放落周云阳,松了刘元鹤的手腕。刘元鹤给他抓得久了,手臂一时之间竟难曲折,仍高举过甚,过了一会才渐渐放下,见双腕上指印深切肉里,不由骇然。

两人斗了数合,雪地里脚步声响,郑三娘如风奔来。曹云奇骂道:“臭婆娘,缠个没完没了。”反手一剑。郑三娘左刀挡架,右手回了一刀。陶子安叫道:“郑三娘,咱俩并肩子上,先杀了这蛮汉再说。”

但这铁盒一入七星手阮士中之手,莫说曹云奇在旁仗剑互助,单凭阮士中一双肉掌,陶子安也休想夺得归去。陶百岁叫道:“姓阮的,这铁盒是田亲家亲手交与我儿,你是不平,还是怎地?”大声叫唤,挥鞭向阮士中头顶击落。阮士中一跃丈余,纵到田青文身边,举盒向郑三娘劈面一扬。郑三娘刚才见盒中放出暗器,恐怕又有短箭射出,忙矮身闪避。那知阮士中只虚张阵容,待田青文摆脱胶葛,将铁盒交在她手中,说道:“护住盒子,让我对于仇敌。”

世人见他脸孔固然丑恶,说话倒也和蔼,削发人丁出“他奶奶的”四字,未免有点高耸,但这些豪客听在耳里,恶感亲热安闲,防备之心消了大半。

行出数里,伤者哼哼唧唧,都有些难以支撑。田青文从背囊中取出一件替代的布衫,撕碎了先给周云阳裹伤,又给陶氏父子包扎。曹云奇哼了一声,待要发话。田青文瞋目使个眼色,曹云奇虽不明其意,终究忍住了口边言语。

刘元鹤铁拐直立,与殷吉的长剑搭上了手。两人在田归农的筵席中曾会过面,都知对方是武学名家,现在数招一过,各自暗惊。

陶子安没持兵刃,只得罢休松开铁盒,后跃避开,俯身抢起单刀,反身来夺。阮士中左手抱住盒子,阴沉着脸骂道:“好小子,放暗箭害死岳丈,本来是看中了我天龙门珍宝。”陶子安叫道:“谁说我害了岳父?”挥刀猛攻,急着要夺回铁盒。

田青文抱住铁盒,施开轻功,疾向西北方奔去。陶子安举刀向曹云奇猛劈,见他提剑封门,这一刀竟不劈下,忽地回身,向田青文追去。

刘元鹤见这老衲到处透着古怪,心中嘀咕,微一拱手,说道:“大师莫怪,下官失陪了。”说罢返身便奔。那老衲笑道:“在这荒山野地当中,竟然还能见到一名官老爷,好福分啊,他妈的好福分。”他待刘元鹤奔出一阵,缓缓说完这几句话,斗然间身形闲逛,随后追去。只见他在雪地里纵跳疾奔,身法极其丢脸,又笨又怪,令人不由得好笑。

田青文脸上暴露笑容,伸手拉他臂膀,柔声道:“不是你就好啦。我也早知不是你,他们……他们……”陶子安跃起家来,握住她左手,说道:“妹子……”刚叫得一声,忽见田青文脸上变色,晓得背厥后了人,仓猝回身,只听一人喝道:“你们两个,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甚么?”田青文怒道:“甚么鬼鬼祟祟?你给我嘴里放洁净些。”

阮士中和郑三娘本不了解,原无仇怨,见那和尚如此本领,若不允取出解药,本日决讨不了好去,他久历江湖,当硬则硬,当软则软,见那和尚合什躬身,当即行礼,说道:“大师叮咛,自当服从。”从怀中取出两个小瓶,在一个瓶里倒出十粒玄色小丸,给郑三娘服了,将另一个瓶子递给田青文道:“给她敷上。”田青文接过药瓶,将铁盒交给师叔,自去给郑三娘敷药。

殷吉道:“不知大师所说的仆人,是那一名前辈?”那老衲道:“这仆人不准和尚说他名字。和尚生来好客,既出口聘请,如有那一名不给面子,和尚可要大感脸上无光了。”

世人见刘元鹤双手就如给一副铁铐紧紧铐着,身不由主的给那老衲拖回,都又惊又喜,惊的是这老衲工夫之高,甚为罕见,喜的是他并非平通镖局所邀帮手。那老衲拉着刘元鹤走到世人身前,说道:“刘大人已承诺赏光,各位请吧。”

那和尚好像未见,续道:“其间一无柴火,二无酒饭,他妈的寒气好生难过。那仆人的庄子离此不远,各位都算是和尚的朋友,不如同去歇脚。那仆人见到众位豪杰豪杰来临,必然高兴,他奶奶的,大师同去扰他一顿!”说罢呵呵而笑,对世人刚才的浴血恶斗,仿佛全不放在心上。

这串念珠看来分量不轻,黑黝黝的似是钢铁所铸。这和尚从数丈外弹来小小一粒念珠,竟能撞开一把八九斤重的钢刀,指力非同小可。世人惊诧之下,都眼睁睁的望着他。

这一招暴虐非常,比郑三娘再强数倍的妙手也难防备,却教她如何闪避得了?她腿上剧痛,向后便跌。陶子安抢上一步,举刀往她颈中砍下。呼的一声,曹云奇长剑递出,将他单刀架开,叫道:“你要不要脸?”陶子安笑道:“我是故意助你。”

田青文奔出里许,见陶子安随后跟来,正合情意,转过个山坡,站定身子,似嗔似笑的道:“你追我干么?”陶子安道:“妹子,我们合力对于了那几个奸贼,本身的事总好筹议。”田青文道:“谁是你妹子?你干么害我爹爹?”陶子安俄然在雪地里双膝跪倒,指天发誓,大声道:“皇天在上,倘若我陶子安害了天龙门田老掌门,叫我万箭攒身,乱刀分尸!”

那老衲道:“他奶奶的,大伙儿快走,还来得及去扰仆人一顿狗日的早餐。”世人相互瞧了一眼,一齐跟在他身后。郑三娘腿上伤重,熊元献顾不得男女之嫌,将她负起。陶氏父子、周云阳等均各负伤。但见雪地里一道殷红血迹,引向北去。

那和尚道:“施主慈悲。”又打了一躬,说道:“叨教各位在此互斗,为了何事?天下没解不开的梁子,和尚老了脸皮,倒想作个调人,嘿嘿。”

刘元鹤斗感半身酸麻,晓得本身胡里胡涂的已让他扣住脉门,情急之下,左手出掌往老衲击去。那老衲左手拇指与食指拿着他右腕,见他左掌击来,左手提着他右臂一举,中指、知名指、小指三根手指钩出,搭上了他左腕。这一来,他一只手将刘元鹤双手一齐抓住,右手提着念珠,一窜一跳的返来。

陶百岁尚未答话,曹云奇大声叫道:“你害死我恩师,谁跟你是好朋友?”唰唰唰,向他疾刺三剑。陶子安挡开两剑,第三剑几乎避不开去,向左急闪,剑刃贴右颊而过。他吓得脸无赤色,忽听田青文叫声:“谨慎!”一枚暗器从身边飞过,紧接着风声微响,后臀上吃了一刀。

刘元鹤、阮士中等均正谛视铁盒,或亟欲劫夺、或旨在保护,听这暗器破空之声响得奇特,都是一惊,这暗器远飞而至,落点既准,劲力又重,竟将单刀翻开。大家一惊之下,齐向暗器来路望去,见一个斑白胡子的老衲右手拿着一串念珠,念叨:“善哉,善哉!”快步走来,俯身拾起一物,串在念珠绳上,本来他刚才所发暗器只是一粒念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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