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爹大是惊奇,问道:‘你跟我说了?几时说的?’胡伯伯转过甚来,指着中间一人道:‘你……你……’只说得两个‘你’字,俄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我爹爹大惊,忙伸手扶起,只见他神采大变,叫道:‘好、好、你……’头一垂,竟自死了。”
“我爹爹惊奇万分,心想他身子矫健,手臂上悄悄划破一道口儿,如何能够致命?抱着他身子,连叫:‘胡兄,胡兄。’但见他脸颊垂垂转成紫色,竟是中了剧毒之象,忙扯开他衣袖,但见一条手臂已肿得粗了一倍,伤口中流出的都是黑血。”
那仆人眼圈一红,声音哽咽,道:“女人,胡一刀大爷、胡夫人地下有灵,必然感激你父女高义。”
“开初我问爹爹,灵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谁,爹爹总点头。有一年,爹爹说我年纪大了,能懂事啦,因而把他跟胡伯伯比武的故事说给我听。比武的颠末,宝树大师说得很详细了。”
那仆人道:“刚才大师与女人所说之事,小人当时也曾亲见,各位如果不嫌聒噪,小人也来讲说。”
“一晚店中来了好多受伤的客人,灶下事忙,店东不让我回家。第二日胡一刀大爷来了,他夫人生了位少爷,要烧水烧汤,店东更不准我回家去。我牵记爹妈,毛手毛脚的撞烂了几只碗,又给店东打了几巴掌。我单独个躲在灶边偷偷的哭。胡大爷走过厨房,听到我哭声,就出去问我甚么事。我见他生得凶暴,不敢说话。他越问,我越哭得短长。厥后他和和蔼气的好言好语,我才把家里的事跟他说了。”
“胡伯伯一怔,刚说得声:‘不对!’我爹爹叫道:‘看刀!’单刀蓦地翻起,第二刀动手刀竟又变成上手刀。这是他自创的刀法,虽脱胎于胡家刀法,但别致变幻,令人难测。倘若跟他对战的是另一个妙手,多数能避过这招,恰好胡伯伯熟知胡家刀法,万料不到我爹爹临时变招,新创一式,一个措手不及,我爹爹的刀锋已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儿。”
“胡大爷很活力,说道:‘这姓赵的如此横行霸道,本该去一刀杀了,只是我有事在身,没工夫跟他计帐。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去拿给你爹,让他还债,余下的钱好好过日子,可千万别再借财主的债了。’我只道他谈笑话哄我,那知他当真拿了五只大元宝给我。我那边敢拿?胡大爷道:‘我本日生了儿子,我很疼他怜他,将心比心,你爹妈疼你也是这般。你快回家去。我跟店东说,是我叫你回家的,他不敢难为你。’”
“我胡里胡涂的奔回家去,跟爹妈一说。三小我乐得疯了,真难信赖天下有这等好人,说是做梦罢,白花花的五只大元宝明显放在桌上。我妈和我扶着爹到客店去,要向胡大爷叩首伸谢。他连连摇手,说平生最不爱别人谢他,将我们三个推了出来。”
“当下两人换了刀剑,交起手来。这一场拚斗,与四日来的苦战又自分歧。因两人虽都是妙手,但使的兵刃招数都不利市,何况本身所使的一招一式,对方无不烂熟于胸,要凭这四天当中从对方学来的武功克敌制胜,当真谈何轻易?我爹爹说,这一天的苦战,是他平生最凶恶的一次。胡伯伯貌似卤莽,实在聪明之极,将苗家剑法发挥开来,竟似下过数年苦功普通,单以他用苗家剑破去山东大豪商剑鸣的八卦刀,便可想见其他。我爹爹悟性没胡伯伯高,幸亏他十八般技艺件件皆通,胡家刀法虽是初见,但少年时曾练过单刀,总算在这点上占了便宜,是以还可跟他打成平局。”
“我爹回得家来,跟妈筹议,这四十两银子再过一年,就变成了八十两,这笔债我们是一辈子还不起的了。我爹妈就想图个他杀,死了算啦,却又舍不得我。三小我只抱着痛哭。我白日在客店里烧火,早晨回家守着爹妈,内心担惊受怕,恐怕他俩寻了短见,丢下我一人孤另另的在这世上。”
苗若兰道:“你坐下了好说话。”那仆人道:“小人站着说的好。叨教女人,胡一刀大爷遗下的阿谁孩子,厥后如何了?”
“我爹爹沉默不语,腰间阵阵抽痛,话也说不出口。胡伯伯又道:‘若非你部下容情,我这条左膀已让你卸了下来。本日我们只算打成平局,你归去好好安睡,明日再比如何?’我爹爹忍痛道:‘胡兄,我出刀时固略有容让,但即令砍下你左臂,你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瞧你这般为人,决不能暗害我爹爹。我要再问一次,到底我爹爹是如何死的?’胡伯伯脸上暴露骇怪之色,道:‘我不是跟你说得明显白白了么?你不信赖,定要动武。我只好舍命陪君子。’”
“宝树大师说我爹爹忽使怪招,胜了胡伯伯。但爹爹说的却不是如许。当时胡伯伯抢了先着,爹爹只好束手待毙,没法还手。胡伯伯俄然向后跃开,说道:‘苗兄,我有一事不解。’爹爹说道:‘是我输了。你要问甚么事?’”
“我爹爹见他的苗家剑法越使越精,悄悄惊心,深思:‘他学剑的本领比我学刀的本领好,时候一长,我少年时所练的刀法根底就要不管用,须得立时变招,不然必败无疑。’当下使一招‘沙鸥掠波’,本来是先砍动手刀,再砍上手刀,但我爹爹用心变招,先砍上手刀,再砍动手刀。”
于管家本来觉得他是苗若兰带来的男仆,但瞧他神情,听他言语,却越来越觉不似,正想出言相询,却听他提及故事来,见世人静坐聆听,也不便打断他话头。
俄然中间一个沙哑声音道:“两位所说分歧,只因为有一个是用心扯谎。”
只听他说道:“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沧州那小镇上客店中灶下烧火的小厮。那年夏季,我家中遭遇大祸。我爹爹三年前欠了本地赵财主五两银子,利上加利,一年翻一番,过得三年,已算成四十两。赵财主把我爹爹抓去,逼迫立下文书,要把我妈卖给他做小老婆。我爹天然说甚么也不肯,便给财主的狗腿子鞭挞得死去活来。”
我不放心,让爹妈先回家,本身留着要瞧个究竟。我想胡大爷救了我一家三口的命,只要有效得着我的,水里就水里去,火里就火里去,决不能皱一皱眉头。
世人听得这声音突如其来,一齐转过甚去,见说这话的是那脸有刀疤的独臂仆人。
“爹爹接了单刀,不明他企图。胡伯伯从爹爹手里取太长剑,说道:‘颠末这四天的参议,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于胸。如许吧,我使苗家剑法,你使胡家刀法,咱俩再决胜负。非论谁胜谁败,都不损了威名。’”
苗若兰悄悄感喟,道:“我爹爹见胡伯伯、胡伯母都死了,心中非常难过,望着两人尸身,呆了半天,跪下拜了八拜,说道:‘胡兄、大嫂,你佳耦固然放心,我必好好扶养公子。’拜罢起家,转头去抱孩子,不料竟抱了个空。我爹爹大惊,仓猝扣问,但是大师都瞧着胡伯伯佳耦之死,谁也没留意孩子。我爹爹忙叫大师从速追随。他忍住腰间疼痛,亲身在客店前后查问,忽听得屋后有孩子哭泣,声音宏亮。我爹爹大喜,急奔畴昔,那知他腰间中了胡伯伯这一腿,伤势不轻,猛一用力,竟摔在地下爬不起来。”
“我爹爹一听此言,已知贰情意。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是百余年前祖宗积下来的。我爹爹跟胡伯伯之前从没会过面,本身并无仇怨。江湖被骗然很多人都说,我祖父和田归农叔叔的父亲俄然同时不知所踪,连骸骨也不得回籍,都是胡一刀下的毒手,我爹爹却将信将疑,素闻胡伯伯行侠仗义,所作所为很令人佩服,仿佛不致于暗害害人,只是几番要和他相见,始终不能如愿。田叔叔、范帮主曾邀爹爹同去辽东寻仇,我爹爹跟范帮主是友情很深的,但是一贯不大瞧得起田叔叔的为人。啊哟,田姐姐,对不起,您别见怪,这是我爹爹说的,他说他宁肯自行其是,不肯跟田叔叔联手。此次听得胡伯伯来到中原,这才受范田两家之邀,到沧州拦住胡伯伯比武,但起首却要向胡伯伯查问本相。”
“胡伯伯道:‘你这剑法反覆数千招,绝没半点马脚,为甚么在使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之前,背上却要微微一耸,乃至给浑家看破?’爹爹叹道:‘先父教我剑法之时,督率极严。当我十一岁那年,先父正教到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奇痒难当。我不敢伸手搔痒,只好耸动背脊,想把蚤子赶开,但越耸越痒,难过之极。先父看到我的怪样,说我学剑不消心,狠狠打了我一顿。这件事我深印脑海,自此今后,每当使到这一招,我背上固然不痒,却也风俗整天然,老是耸上一耸。尊夫人当真好眼力。’胡伯伯笑道:‘我有浑家互助,不能算赢!接住了。’说着将手中单刀抛给爹爹。”
“这件事他无日不耿耿于怀,发誓要找到那殛毙孩子之人。那一年我见他磨剑,他说须得再杀一人,就是要杀阿谁凶手。我对爹爹说,或许孩子给人救去,活了下来,也未可知。我爹爹虽说但愿如此,然心中却绝难信赖。唉,这不幸的孩子,我真盼他好好的活着。有一次爹爹对我说:‘孩儿,我爱你胜于本身性命。但若老天许我用你去掉换胡伯伯的孩子,我宁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却活着。’”
“厥后一问之下,我祖父与田公公公然是胡伯伯害的。我爹爹虽珍惜他豪杰,但父仇不能不报。只我爹爹实不肯让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传给子孙,极盼在本技艺中告终这百余年世仇,听胡伯伯说要互换刀剑比武,正投其意。因为若我爹爹胜了,那是他用胡家刀打败苗家剑,若胡伯伯得胜,则是他用苗家剑打败胡家刀。胜负只在他二人本身,不涉两家武功威名。”
“爹爹跟胡伯伯连续比了四天,两人越打越投机,谁也不肯伤了对方。到第五天上,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后的马脚,一声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将我爹爹制住。”
“我仍呆呆望着他,内心扑通扑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胡大爷拿了一块承担,把五只大元宝包了,给我缚在背上,再在我屁股上悄悄踢了一脚,笑道:‘傻小子,还不给我快滚!’”
苗若兰微一沉吟,指着那副木板春联的下联,道:“光驾你除下来。”那仆人不明她企图,但依言将木联除下,放在她面前。苗若兰道:“你瞧清楚了,这上面写着我爹爹的名字。你将这木联抱在手里,固然放胆而言。如有人伤了你一根毛发,就是成心跟我爹爹过不去。”世人相互望了一眼,心想他如以金面佛作护符,另有谁敢侵犯?
那仆人不答,却向苗若兰道:“女人,只怕小人要说的话,难以讲得全面。”苗若兰道:“为甚么?”那仆人道:“只消说得一半,小人的命就不在了。”苗若兰向宝树道:“大师,现在在这峰上,统统由你作主。你是武林前辈,德高望重,只要你白叟家一句话,没人敢伤别性命。”
宝树见苗若兰意态散逸,似漫不在乎,虽听那仆人说话无礼,但本身身为外客,一时也不便发作。曹云奇最是莽撞,抢先问道:“是谁扯谎了?”那仆人道:“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如何敢说?”苗若兰道:“如果我说得不对,你无妨明言。”
宝树坐回椅中,凝目瞪视,回思二十七年前之事,始终想不起此人是谁。
“我亲听爹爹陈述,胡伯伯去世的景象是如许。但宝树大师说的竟然大不不异。虽事隔二十余年,或有记不全面之处,但想来不该差太多,却不知是甚么原因?”
“斗到午后,两人各走沉稳凝重的门路,脱手越来越慢。胡伯伯忽道:‘苗兄,你这招闭门铁扇刀,还是使得太快了些,劲力不长。’我爹爹道:‘多承指教,我只道已够慢了。’两人全神拚斗,对方招数如有不到之处,却相互开诚指导,毫不藏私。翻翻滚滚,又战数百回合,两人招数渐臻圆熟。”
宝树喝道:“你当时也曾亲见?你是谁?”那仆人道:“小人认得大师,大师却认不得小人。”宝树乌青了脸,厉声喝问:“你是谁?”
“旁观世人一齐惊呼,胡伯伯蓦地飞出一腿,我爹爹一交摔出,跌在地下,再也爬不起来,本来已遭踢中了腰间的‘京门穴’。”
“范帮主、田相公和其他的男人一齐抢上。胡伯伯抛去手中长剑,双手忽伸忽缩,抓住世人一一掷了出去,随即扶起我爹爹,解开他穴道,笑道:‘苗兄,你自创新招,公然短长。只是我这胡家刀法,每一招都含有后着,你连砍两招上手刀,腰间不免暴露空地。’”
那仆人脸露忧色,微微一笑,只这一笑牵动脸上伤疤,更显诡异,当下左臂将木联紧紧抱住。
“胡伯母又惊又悲,抛动手中孩子,拿起那柄单刀细看。当时我爹爹也知是刀口上喂了剧毒的药物。胡伯母见我爹爹沉吟不语,说道:‘苗大侠,这柄刀是咱家大哥向你朋友借来使的。他固不知刀上有毒,谅你也不知情,不然这等下贱兵刃,你两人怎能用它?这是命该如此,怪不得谁。我本承诺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日当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痛苦了。’说着横刀在颈中一割,立时死去。”
“我和爹妈正要归去,忽听马蹄声响,几十小我赶来客店,本来是胡大爷的仇家。”
“待得旁人扶他起家,赶到屋后,只见地下一片鲜血,另有孩子的一顶小帽,孩子却已不知去处。客店前面是一条河,水流湍急。目睹血渍一向流到河边,显是孩子为人杀死,尸身投入河里,顿时让水流冲走了。我爹爹又惊又怒,召拢一干人细细查问,始终查不到凶手是谁。”
宝树点头感喟,说道:“令尊当时身在局中,全神酣斗,只怕未及旁观者看得清楚,也是有的。”苗若兰“嗯”了一声,低头不语。
宝树嘲笑道:“苗女人,你是激我来着?”那仆人抢着道:“小人本身死活,倒也没放在心上,就只怕我所晓得的事没法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