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铁盒约八寸见方,生满铁锈,已是多年旧物。程灵素翻开盒盖,见盒中有一条小蛇的骨骼,另有一个小小磁瓶,瓶上刻着“蛇药”两字,她认得这般药瓶是师父常用之物,但不知那小蛇的骨骼是何企图。

苗人凤伸手在大腿上一拍,说道:“照啊!我确是把这位故交瞧得小了。一别十余年,人家岂能如我苗人凤普通,全没长进?女人你贵姓?”程灵素抿嘴一笑,道:“长辈姓程,禾木程。”从背上承担中取出一只木盒,翻开盒盖,拿出一柄小刀,一枚金针,说道:“苗大侠,请你放松满身穴道。”苗人凤道:“是了!”

世人群龙无首,人数虽众,已全无斗志。苗人凤抓起屋中受伤五人,一一掷出。世人伸手接住,回身便走。

程灵素见胡斐脸有黯然之色,要逗他欢畅,说道:“胡大哥,你累了半天,坐一忽儿吧!”胡斐点头道:“我不累。”程灵素道:“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胡斐依言坐下,突觉臀下一虚,喀的一声轻响,椅子四脚全断,碎得四分五裂。程灵素鼓掌笑道:“五百斤的大牯牛也没你重。”

胡斐悄悄佩服,心想苗人凤行事大有前人遗风,豪放慷慨,不愧“大侠”两字。程灵素却不站起,说道:“苗大侠,我师父早就不叫‘一嗔’了啊。”苗人凤奇道:“甚么?”

本来“怀中抱月”,本是虚招,下一招是“闭门铁扇”。这两招一虚一实,当晚苗人凤和胡斐各已使了一次,田归农自瞧得明白,激斗中猛听得“怀中抱月,本是虚招”这八字,自但是然的防他下一招“闭门铁扇”。那知胡家刀法妙在真假互用,忽虚忽实,这一招“怀中抱月”却不作虚招,俄然变成实招,胡斐单刀急回,一刀砍在他腕上,跟着刀中夹掌,在他胸口结健结实的猛击一掌。

程灵素不喝,却把半瓶白干倒在种七心海棠的陶盆中,见胡斐脸现惊奇,便对他道:“这花得用酒浇,一浇水便死。我在种醍醐香时悟到了这事理。师兄、师姊他们不懂,直忙了十多年,始终种不活。”剩下的半瓶分给苗胡二人倒在碗中,本身用饭相陪。

过了半晌,程灵素仍凝睇不语。苗人凤微微一笑,说道:“这毒药药性短长,又隔了这很多时候,倘若难治,女人但说无妨。”程灵素道:“要治到与凡人普通,并不难堪,只苗大侠并非常人。”胡斐奇道:“如何?”程灵素道:“苗大侠人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内力既深,双目必当炯炯有神,凛然生威。若给我这庸医治得目力虽复,却失了神采,岂不成惜?”

胡斐笑道:“你怎地如此性急,不听我说完?我说‘怀中抱月,本是虚招,变成实招,又有何妨?’你听了上半截,没听下半截!”

倘若他双目得见,看到胡斐的胡家刀法如此精纯,自早推测他是胡一刀的传人了!世人围着的圈子越离越开,都怕受刀锋剑刃碰及。胡斐一个回身,却见程灵素站在圈子以内,满脸体贴的神采,顿时体味到她对本身确切甚好,心下打动,不由向她微微一笑,俄然转头喝道:“‘怀中抱月’,本是虚招!”

程灵素道:“我师父削发之前,脾气暴躁,削发后法名‘大嗔’。厥后修性养心,很有进益,因而改名‘一嗔’。倘若苗大侠与先师脱手之时,先师不叫一嗔,仍叫作大嗔,这铁盒中便只要毒蛇而没解药了。”苗人凤“啊”的一声,点了点头。

胡斐见程灵素拿了刀针走到苗人凤身前,心中俄然生念:“苗大侠和那毒手药王有仇。江湖上民气难测,若他们安排恶计,由程女人借治伤为名,却下毒手,岂不是我胡斐第二次又给人借作了杀人之刀?这时苗大侠满身穴道放松,只须在要穴中悄悄一针,即能制他死命。”正自迟疑,程灵素回过甚来,将小刀交了给他,道:“你给我拿着。”忽见他神采有异,当即会心,笑道:“苗大侠放心,你却不放心吗?”胡斐道:“如果给我治伤,我放一百二十个心。”程灵素道:“你说我是好人呢,还是好人?”

那放锥的小女人是田归农之女,是他前妻所生,名叫田青文,她见父切身受重伤,忙抢上扶住,低声道:“爹,我们走吧?”田归农点点头。

苗人凤站起家来,说道:“小兄弟,我问你一句话。辽东大侠胡一刀,是你家的长辈吗?”胡斐以胡家刀法击败田归农,苗人凤虽未亲睹,但听得出他刀法上的成就大非平常,若不是胡一刀的嫡传,决不能有此工夫。他知胡一刀只生一子,而那儿子早已给人杀死,抛入河中,是以猜想胡斐必是胡一刀的后辈。

程灵素点头道:“不知。”苗人凤回身走进阁房,捧出一只铁盒,交给程灵素,道:“这是尊师遗物,女人一看便知。”

程灵素道:“你两位武功惊人,可让我大开眼界了。苗大侠,请你回进屋去,我瞧瞧你的眼睛。”三人回进屋中。胡斐搬起倒翻了的桌椅,点亮油灯。程灵素悄悄解开苗人凤眼上的包布,手持烛台,细细察看。

苗人凤淡淡一笑,说道:“尊师和我言语失和,两人动起手来。第二天尊师命人送了这只铁盒给我,传言道:‘如有胆量,便翻开盒子瞧瞧,不然投入江河当中算了。’我自是受不了他激,翻开盒盖,内里跃出这条小蛇,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小蛇剧毒非常,我半条手臂顿时发黑。但尊师在铁盒中附有蛇药,我服用以后,性命是无碍了,这一番痛苦却也难当之至。”说着哈哈大笑。

苗人凤霍地站起,说道:“鄙人有言要跟女人说知。”

半晌之间,田归农一行人走得干清干净,小屋之前又是乌黑一团。

苗人凤将一瓶酒倒干,举碗饮了,霍地站起,摸到放在茶几上的单刀,说道:“胡兄弟,昔年我碰到胡一刀大侠,他传了我一手胡家刀法。本日我用以杀退劲敌,你用以打败田归农,便是这路刀法了。嘿嘿,真是好刀法啊,好刀法!”蓦地里仰天长啸,跃出户外,提刀一立,将那一起胡家刀法发挥开来。

程灵素提起金针,在苗人凤眼上“阳白穴”、眼旁“睛明穴”、眼下“承泣穴”三处穴道一一刺过,用小刀在“承泣穴”下割开少些皮肉,又换过一枚金针,刺在破孔当中,她大拇指在针尾一控一放,针尾中便流出黑血来。本来这枚金针中间是空的。但见血流不止,黑血变紫,紫血变红。胡斐虽是内行,也知毒液已然去尽,喝彩道:“好啦!”

胡斐不去看苗人凤的伤目,只望着程灵素神采,要从她神采当中,看出苗人凤的伤目是否有救。但见程灵素的眸子晶莹清澈,犹似一泓净水,脸上只暴露凝神之意,既无难色,亦无喜容,直教人猜度不透。

苗人凤道:“当年尊师与鄙人曾有小小过节,鄙人无礼,曾毁伤过尊师。”程灵素道:“啊,先师左手少了两根手指,是给苗大侠用剑削去的?”苗人凤道:“不错。固然这番过节尊师厥后当即便抨击了,算是扯了个直,两不亏损,但前晚这位兄弟要去处尊师求医之时,鄙人却知是自讨败兴,枉操心机。本日女人来此,鄙人还道是奉了尊师之命,以德抱怨,实所感激。尊师既已去世,女人是不知这段旧事的了?”

胡斐见他神采有异,心中奇特,又想:“程女人的师父毒手药国法名叫做‘无嗔’,如何苗大侠称他为‘一嗔’?”

胡斐涩然一笑,道:“这位辽东大侠不是我伯父,也不是我叔父。”苗人凤非常奇特,心想胡家刀法素不传外人,何况这少年确又姓胡,又问:“那位胡一刀胡大侠,你叫他何为么?”

实在当明末清初之时,胡苗范田四家武功均有声于世。苗人凤为一代大侠,专精剑术,对天龙门剑术熟知于胸,这时田胡两人相斗,他眼睛固然不见,一听风声即能辨知二人所使的大抵是何招术。胡斐出招进刀,实在是根据本身平生所学尽力施为,如要听到苗人凤指导再行出刀,在这存亡系于一发的拚斗之际,那边还来得及?只他和苗人凤所学胡家刀法系出同源,全无二致。苗人凤口中呼喝和他手上出招,配得天衣无缝,倒似是预先排练谙练、在世人之前试演普通。

苗人凤又喝了半碗酒,意兴甚豪,问道:“胡兄弟,你的刀法是谁教的?”胡斐答道:“没人教,是照着一本刀谱上的图样和解说学的。”苗人凤“嗯”了一声。胡斐道:“厥后碰到红花会的赵三当家,传了我几条太极拳的要诀。”苗人凤一拍大腿,叫道:“是千臂如来赵半山赵三当家了?”胡斐道:“恰是。”苗人凤道:“怪不得,怪不得。”胡斐问道:“如何?”苗人凤道:“赵三当家武学修为高超之极,我早传闻过,若不是经他传授,兄弟你焉能有如此精强武功?”喝了一口酒,又道:“久慕红花会陈总舵主豪杰仗义,诸位当家豪杰了得,只可惜豹隐回疆,苗某无缘见得,实是平生极大憾事。”胡斐听他语意当中对赵半山极是推许,心下也感欢乐。

胡斐心中难过,不知苗人凤和本身父婚究竟有甚干系,不肯便此自承成分,说道:“胡大侠?他早去世多年了,我那有福分来叫他甚么?”心中在想:“我这平生如有福分叫一声爹爹、妈妈,能得他们亲口承诺一声,这世上我还企求些甚么?”

两人煮了一大镬饭,炒了三盘菜,请苗人凤出来同吃。苗人凤道:“能喝酒吗?”程灵素道:“能喝,甚么都不消忌。”苗人凤拿出三瓶白干,每人面前放了一瓶,道:“大师本身倒酒喝,不消客气。”说着在碗中倒了半碗,仰脖子一饮而尽。胡斐是个好酒之人,陪他喝了半碗。

胡斐和程灵素相对而嘻,均想这番行动原是毒手药王的特长好戏。苗人凤道:“我们话已申明,姓苗的不能暗中占人便宜。女人美意医我,猜想起来决非一嗔大师本意,烦劳女人一番跋涉,鄙人就此谢过。”说着一揖,站起家来走到门边,便是送客之意。

胡斐下盘工夫极稳,虽坐了个空,但双腿立时拿桩,并没跌倒,只甚觉奇特。程灵素笑道:“那七心海棠的叶子敷在肉上,痛于刀割十倍,如果你啊,只怕叫出我的妈来啦。”胡斐一笑,这才会心,刚才苗人凤忍痛,虽不动声色,但一股内劲,早把椅子坐得脆烂了,程灵素意在跟他开个打趣。

程灵素叫道:“小女人,暗器带回家去!”右手扬动,铁锥向田青文飞去。田青文竟不转头,左手向后一抄接住,伎俩甚为聪明。那知锥甫动手,她满身剧跳,立即将铁锥抛落,左手连连挥动,仿佛那铁锥极其烫手普通。

话声未毕,当的一声,田归农长剑落地,手臂上鲜血淋漓,踉跄发展,身子晃了两晃,喷出一口血来。

苗人凤心中纳罕,呆立半晌,微微点头,走进寝室。

田归农胸口翻滚,仿佛又要有大口鲜血喷出,知本日势头不对,再斗下去,必将大败,又怕苗人凤眼睛实在未瞎,强交运气忍住,手指钟氏三雄,打手势命部下人解缚,随即挥手回身,忍不住又一口鲜血吐出。

程灵素道:“苗大侠,我听胡大哥说,你有位令媛,挺敬爱的,她在那边啊?”苗人凤道:“这里不承平,送到邻舍家玩去了。”程灵素用布条给他缚在眼上,说道:“好啦!三天以后,待得疼痛畴昔,麻痒难当之时,揭开布带,便没事了。现下请出来躺着歇歇。胡大哥,我们做饭去。”

苗人凤和胡斐都是极有胆识之人,但在这一刻间,心中的惴惴不安,尤甚于身处劲敌环伺之际。

程灵素在七心海棠上采下四片叶子,在一只瓦钵中捣得烂了,敷在苗人凤眼上。苗人凤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接着身下椅子格的一响。

胡斐哈哈一笑,说道:“赤蝎粉!”程灵素回以一笑,她果是在铁锥上放了赤蝎粉。田青文这一下中毒,数白天疼痛不退。

这句话单刀直入的问了出来,胡斐绝无思考,随口答道:“你天然是好人,非常好的好人!”程灵素很欢乐,向他一笑。她肌肤黄瘦,本算不得斑斓,但一笑之下,神采抖擞,如同春花初绽。胡斐心中更无半点疑虑,报以一笑。程灵素道:“你真的信我了吧?”说着脸上微微一红,转过甚去,不再和他目光相对。

程灵素道:“他白叟家收我做徒儿的时候,法名叫作‘偶嗔’。三年之前,他白叟家改作了‘无嗔’。苗大侠,你可把我师父藐视了。”苗人凤又“啊”的一声。程灵素道:“他白叟家放手西归之时,早已大彻大悟,无嗔无喜,怎还把你这番小小旧怨记在心上?”

钟兆文朗声道:“苗大侠,贼子本日败去,这几天内不会再来。我三兄弟保护有力,甚为忸捏,望你双目早日痊可。”又向胡斐道:“小兄弟,我三钟交了你这位朋友,他日如有调派,愿尽死力!”三人一抱拳,迳自快步去了。

苗人凤哈哈大笑,说道:“这位女人吐属不凡,手腕自是极高的了。但不知跟一嗔大师怎生称呼?”程灵素道:“本来苗大侠还是先师的故交……”苗人凤一怔,道:“一嗔大师亡故了么?”程灵素道:“是。”

田归农暗想:“莫非此人是苗人凤的弟子?要不然苗人凤眼睛未瞎,装模作样的包上一块白布,实则瞧得清清楚楚?”想到此处,不由生了怯意。胡斐的单刀却越使越快。这时苗人凤再也没法听出两人的招数,已开口不叫,心中却在揣摩:“这少年刀法如此精奇,不知是那一名妙手门下?”

胡斐曲起手指,在本身额角上悄悄打了个爆栗,笑道:“打你这胡涂小子!”心中忽动:“她问我:‘你真的信我了吧?’为甚么要脸红?”王铁匠所唱的那几句情歌,斗然在心底响起:“小妹子待情郎――恩典深,你莫负了小妹子――一段情……”

胡斐知他三人失手被擒,脸上无光,抱拳行礼,不便再说甚么。苗人凤心中恩仇清楚,口头却不喜多言,只朗声道:“多谢了!”耳听得田归农一行北去,钟氏三雄却向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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