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那两名和尚都是戒律堂首坐的弟子,奉了座师之命,监督觉远,这时听郭襄言语鲁莽,那瘦长和尚喝道:“女施主再在佛门清净之地滋扰,莫怪小僧无礼。”

这时丘处机去世已久,小龙女也已嫁与神雕大侠杨过为妻,同隐终南山古墓。在河南少室山山道之上,却另有一个少女,正在低低念诵此词。

这一日她到了河南,想起少林寺中有一名和尚无色禅师是杨过的老友,本身十六岁生日之时,无色瞧在杨过的面上,曾托人送来一件礼品,虽从未和他见过面,无妨去处他探听探听,说不定他会晓得杨过的踪迹,这才上少林寺来。

那瘦长和尚又惊又怒,喝道:“你吃了狮子心、豹子胆,竟敢到少林寺来撒泼!”转过身来,踏上一步,右手挥拳击出,左掌跟着在右拳上一搭,变成双掌下劈,恰是“闯少林”第二十八势“翻身劈击”。

郭襄道:“莫非我还怕了你这和尚?你快快把觉弘远师身上的铁链撤除,那便算了,不然我找天鸣老衲人计帐去。”那矮僧听郭襄出言无状,又见她腰悬短剑,沉着嗓子道:“你把兵刃留下,我们也不来跟你普通见地,快下山去罢。”郭襄摘下短剑,双手托起,嘲笑道:“好罢,谨遵台命。”

她刚才一阵追逐,微感心浮气躁,坐在井栏圈上,旁观四下风景,这时置身处已高于少林寺统统屋宇,但见少室山层崖刺天,横若列屏,崖下风烟漂渺,寺中钟声随风奉上,令人胸中烦俗顿减。看了一会,心想:“和尚既不肯说,我去问那少年便了。这和尚的弟子不知在那边?”信步下山,想去找觉远的弟子张君宝来问。走了一程,忽听得铁链声响,觉远又挑了水上山。郭襄闪身树后,心想:“我且暗中瞧他在捣甚么鬼。”

郭襄直奔得气味渐急,仍和他相距丈许,不由得心中佩服:“爹爹妈妈在华山之上,便说这位大和尚武功极高,当时我还不大信赖,本日一见,才知爹妈的话公然不错。”见觉远回身走到一间小屋以后,将铁桶中的两桶水都倒入了一口井中。

郭襄大奇,叫道:“大和尚,你搞甚么啊,担水倒在井中干么?”觉远神采平和,只摇了点头。郭襄忽有所悟,笑道:“啊,你是在练一门高深内功。”觉远又摇了点头。

铁链声渐近,只见觉远仍挑着那对铁桶,手中却拿着一本书,全神灌输的轻声朗读。郭襄待他走到身边,猛地里跃出,叫道:“大和尚,你看甚么书?”

郭襄大为惊怒,喝道:“天下另有不准人说话的端方么?我识得这位大师,我自跟他说话,干你们何事?”那瘦长和尚白眼一翻,说道:“千年以来,少林寺向不准女流擅入(注)。女人请下山去罢,免得自讨败兴。”郭襄心中更怒,说道:“女流便如何?莫非女子便不是人?你们干么难为这位觉弘远师?既用铁链绑他,又不准他说话?”那和尚冷冷的道:“本寺之事,便天子也管不着。何劳女人多问?”

郭襄低声道:“我要问他,如何方能离于爱,如何能无忧无怖?”顺手将驴缰在树上一绕,扒开树丛,追了畴昔。只见树后是一条上山小径,一个和尚挑了一对大桶,正缓缓往山上走去。郭襄快步跟上,奔到距那和尚七八丈处,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那和尚挑的是一对大铁桶,比之平常水桶大了两倍不足,那和尚颈中、手上、脚上,更绕满了粗大的铁链,行走时铁链拖地,不断发作声响。这对大铁桶本身只怕便有二百来斤,桶中装满了水,重量更属惊人。郭襄叫道:“大和尚,请留步,小女子有句话就教。”

此次第三次点窜,改正了很多错字讹字、以及漏失之处,多数因为获得了读者们的斧正。有几段较长的补正改写,是接收了批评者与研讨会中会商的成果。仍有很多较着的缺点没法挽救,限于作者的才力,那是无可如何的了。读者们对书中仍然存在的失误和不敷之处,但愿写信奉告我。我把每一名读者都当作是朋友,朋友们的指教和体贴,天然永久是欢迎的。

郭襄回过甚来,见身后站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粗眉大眼,身材魁伟,脸上却犹带稚气,恰是三年前曾在华山之巅会过的张君宝。比之当日,他身形已高了很多,但面貌无甚窜改。郭襄大喜,说道:“这里的恶和尚欺负你师父,我们走罢。”张君宝点头道:“没谁欺负我师父啊。”郭襄指着觉远道:“那两个恶和尚用铁链锁着你师父,连一句话也不准他说,还不是欺负?”觉远苦笑点头,指了指山下,表示郭襄尽早脱身,免惹事端。

河南少室山山势雄峻,山道倒是一长列广大的石级,范围宏伟,工程实在不小,那是唐朝高宗为临幸少林寺而开凿,共长八里。郭襄骑着青驴委折而上,见劈面山上五道瀑布飞珠溅玉,奔泻而下,再俯视群山,已如蚁蛭。顺着山道转过一个弯,遥见黄墙碧瓦,好大一座寺院。

郭襄怒道:“这位大师是忠诚诚恳的好人,你们欺他仁善,便这般折磨他,哼哼,天鸣禅师呢?无色和尚、无相和尚在那边?你去叫他们出来,我倒要叨教这个事理。”

郭襄握住剑柄,连剑带鞘向他肩头砸去。那和尚沉肩回掌,来抓剑鞘。觉远在旁瞧得惶急,大呼:“别脱手,别脱手!有话好说。”便在此时,那和尚右手已抓住剑鞘,正待运劲里夺,猛觉手心一震,双臂模糊酸麻,只叫得一声:“不好!”郭襄左腿横扫,已将他踢下坡去。他所受这一招比那矮僧重很多,一起翻滚,头脸上擦出很多鲜血,这才愣住。

那和尚回过甚来,两人相对,都是一愕。本来这和尚便是觉远,三年之前,两人在华山绝顶曾有一面之缘。郭襄知他虽生性陈腐,但内功精深,不在当世任何妙手之下,便道:“我道是谁,本来是觉弘远师。叨教眼下在做何修练?”觉远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合什施礼,并不答话,回身便走。郭襄叫道:“觉弘远师,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郭襄啊。”觉远又回顾一笑,点了点头,此次更不断步。郭襄又道:“是谁用铁链绑住了你?如何这般虐待你?”觉远左掌伸到脑后摇了几摇,表示她不必再问。

忽见山坡下寺院边门中冲出七八名和尚,手提齐眉木棍,呼喊道:“那边来的野女子,胆敢来少林寺撒泼?”张君宝提起嗓子叫道:“各位师兄不得无礼,这位是……”

郭襄明知少林寺中武功赛过她的人不计其数,但既见了面前的不平之事,决不能便此放手不顾,却又怕寺中妙手出来截拦,一手拉了觉远,一手拉了张君宝,顿足道:“快走,快走,有甚么事,下山去渐渐说不好么?”两人只是不动。

觉远还未答复,俄然树林中转出两名灰衣和尚,一高一矮。那瘦长和尚喝道:“觉远,不守戒法,私行开口说话,何况又和庙外生人对答,更何况又跟年青女子说话。这便见戒律堂首坐去。”觉远低头沮丧,点了点头,跟在两名和尚以后。

她腰悬短剑,脸上很有风尘之色,显是远游已久;韶华如花,合法喜乐无忧之年,但是容色间却模糊有难过意,似是愁思袭人,眉间心上,无计躲避。

正入迷间,忽听得碑林旁树丛后传出一阵铁链当啷之声,一人诵念佛经:“是时药叉共王立要,即于无量百千万亿大众当中,说胜妙伽他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郭襄听了这四句偈言,不由得痴了,心中冷静念叨:“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只听得铁链拖地和念佛之声垂垂远去。

作这一首〈无俗念〉词的,乃南宋末年一名武学名家,有道之士。此人姓丘,名处机,道号长春子,名列全真七子之一,是全真教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词品》批评此词道:“长春,世之所谓神仙也,而词之清拔如此。”这首词诵的似是梨花,实在词中真意倒是赞誉一名身穿白衣的仙颜少女,说她“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又说她“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不与群芳同列”。词中所颂这美女,乃古墓派传人小龙女。她平生爱穿白衣,当真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兼之生性清冷,实当得起“冷浸溶溶月”的描述,以“无俗念”三字赠之,可说非常贴切。长春子丘处机和她在终南山上比邻而居,当年一见,赞叹人间竟有如此绝世美女,便写下这首词来。

她望着连缀屋宇出了一会神,心想:“少林寺向为天下武学之源,但华山两次论剑,怎地五绝当中并无少林寺高僧?莫非寺中武学妙手自忖并无掌控,恐怕堕了威名,干脆便不去与会?又莫非众僧修为高深,名心尽去,武功虽高,却不去跟旁人争强赌胜?”

春游浩大,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觉远失声叫道:“啊哟,吓了我一跳,本来是你。”郭襄笑道:“你装哑巴装不成了罢,怎地说话了?”觉远微现惊惧,向摆布一望,摇了摇手。郭襄道:“你怕甚么?”

郭襄自和杨过、小龙女佳耦在华山绝顶分离后,三年来没获得他二人半点消息。她常自思念,因而禀明父母,说要出来游山玩水,猜想他佳耦当在终南山古墓隐居,便迳往古墓求见。墓中出来两名侍女,说道杨过佳耦出外未归,接待郭襄在古墓中住了三天等待。但杨过佳耦未申明归期,郭襄便又出来随便行走,她自北而南,又从东至西,几近踏遍了大半个中原,始终没听到有人提及神雕大侠杨过的近讯。

这少女十八九岁年纪,身穿淡黄衣衫,骑着一头青驴,正沿山道缓缓而上,心中默想:“也只要龙姊姊如许的人物,才配得上他。”这个“他”字,指的天然是神雕大侠杨过了。她也不拉缰绳,任由青驴信步而行,一起上山。过了很久,她又低声吟道:“欢兴趣,拜别苦,就中更有痴后代。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她下了青驴,徐行走向寺前,只见树木森森,荫着一片碑林。石碑大半已经毁破,笔迹恍惚,不知写着些甚么。心想:“便是刻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以后也须消逝,如何刻在我心上的,却光阴越久反越加清楚?”瞥眼只见一块大碑上刻着唐太宗敕赐少林寺寺僧的御札,嘉许少林寺僧建功平乱。碑文中说唐太宗为秦王时,带兵讨伐王世充,少林寺和尚当兵建功,最著者共一十三人。此中只昙宗一僧受封为大将军,其他十二僧不肯为官,唐太宗各赐紫罗法衣一袭。她神驰想像:“当隋唐之际,少林寺武功便已名驰天下,数百年来精益求精,这寺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妙手?”

郭襄忙道:“别说我名字。”她想本日的祸看来闯得不小,说不定闹下去会不成清算,别缠累到爹爹妈妈,又补上一句:“我们翻山走罢!千万别提我爹爹、妈妈和朋友的姓名。”只听得背后山顶上呼喊声响,又拥出七八名和尚来。

二〇〇二年四月于香港

天涯思君不成忘

郭襄见了这等怪事,如何肯不弄个明白?飞步追逐,想抢在他面前拦住,岂知觉远虽满身带了铁链,又挑着一对大铁桶,但郭襄快步追逐,始终抢不到他身前。郭襄童心大起,展开家传轻功,双足一点,飞身纵起,伸手往铁桶边上抓去,目睹这一下必能抓中,不料落手时毕竟还是差了两寸。郭襄叫道:“大和尚,这般好本领,我非追上你不成。”但见觉远不疾不徐的迈步而行,铁链声当啷当啷有如噪音,越走越高,直至后山。

这少女姓郭,单名一个襄字,乃大侠郭靖和女侠黄蓉的次女,有个外号叫作“小东邪”。她一驴一剑,单身周游,原盼排解心中愁闷,岂知酒入愁肠当然愁上加愁,而名山独游,普通的也是愁闷徒增。

郭襄心中着恼,说道:“我刚才明显听得你在念佛,又不是哑了,怎地不答我的话?”觉远合什施礼,脸上似有歉意,一言不发,挑了铁桶便下山去。郭襄探头井口向下望去,见井水清澈,也无特异之处,怔怔望着觉远的背影,满心疑窦。

郭襄心道:“我上少林寺来是探听大哥哥的讯息,平白无端跟人脱手,当真好没出处。”见觉远愁眉苦脸的站在一旁,当即抽出短剑,便往他手脚上的铁链削去。这短剑虽非希世奇珍,却也是极锋锐的利器,当啷啷几声响,铁链断了三条。觉远连呼:“使不得,使不得!”郭襄道:“甚么使不得?”指着正向寺内奔去的高矮二僧说道:“这两个恶和尚定是奔去报讯,我们快走。你那姓张的小徒儿呢?带了他一起走罢!”觉远只是摇手。忽听得身后一人说道:“多谢女人体贴,小的在这儿。”

两个和尚听了一惊。天鸣禅师是少林寺方丈,无色禅师是本寺罗汉堂首坐,无相禅师是达摩堂首坐,三人位望尊崇,寺中僧侣向来只称“老方丈”、“罗汉堂座师”、“达摩堂座师”,向来不敢提及法名,岂知一个年青女子竟敢上山来大喊小叫,直斥其名。

那矮僧自幼在少林寺削发,一贯听师伯叔、师兄们说少林寺是天下武学总源,又传闻非论名誉多大、本领多强的武林妙手,从不敢照顾兵刃走进少林寺庙门。这年青女人虽未入寺门,但已在少林寺统领之地,只道她真是怕了,乖乖交出短剑,因而伸手便去接剑。他手指刚碰到剑鞘,俄然间手臂剧震,如中电掣,一股强力从短剑上传了过来,推得他向后急仰,安身不定,便即跌倒。他身在斜坡,一经跌倒,便骨碌碌的向下滚了数丈,好轻易才硬生生撑住。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万蕊整齐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下土难别离。琼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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